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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醫生在贊比亞:每天救死扶傷與在河南沒有本質的不同
一場手術
站在一旁的婦科醫生王大夫笑盈盈地說:“這就是‘開瓢兒’呀。”
北京時間2017年3月7日下午2點多,鄭州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的磁共振手術室里正在進行一場開顱手術。參與這場手術的除了患者以及在場的醫生護士之外,還有一萬公里之外另一個房間里的一群人。這里是贊比亞首都盧薩卡Levy Mwanawasa醫院(盧薩卡綜合醫院)——又稱“盧薩卡中贊友好醫院”二樓的“遠程醫療會診中心”,時間是贊比亞時間3月7日早上八點半。
在這所醫院里上班的援助醫生張大夫提前完成了病房查房的工作,來到了這間會診中心。開顱手術已經開始,會診中心里站著十來個人,有贊比亞人、華人、印度裔的醫生,也有在中山大學拿到醫學學位的本地醫生,講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坐在房間正中間的是神經外科的專家周大夫,他也從鄭大一附院來到贊比亞,此時正在給身旁的Kachimba醫生用英語講解手術的過程。Kachimba曾是盧薩卡當地最大醫院UTH的院長,也是當地最有名的泌尿外科醫生之一。顯示屏中的影像反映了鄭大一附院十分昂貴先進的醫療設備,Kachimba和其他醫生都看得目不轉睛。
不過對于第一次觀看開顱手術的人來說,卻不是什么容易回味的過程。
找到腫瘤所在位置后,醫生在病人的腦殼上畫個框,接著就是把頭皮切開、翻起,把顱骨鋸開、取走,期間伴隨著小心翼翼的止血過程,看得人頭皮發麻膝蓋發僵。不過不論是手術現場還是屏幕這端,醫生的情緒都很不錯。周大夫說,這個病例并不屬于疑難雜癥,主刀醫生也很有經驗,只要找準腫瘤位置,不出意外的話兩三個小時就可以完成手術。

會診中心中的交流混雜著中文、英語、贊比亞方言(Nianja),以及屏幕中傳來的、略帶延時的河南普通話。這種時空錯位的知覺仿佛是對這間“遠程會診中心”最好的國際化注解。
2016年7月,援贊醫療隊在綜合醫院里設立了遠程會診中心,用于中贊兩邊醫生的交流和會診。而這間Levy Mwanawasa醫院建成于2011年,現在擁有200多張床位,三十多個常任醫生。醫院建筑坐落在贊比亞大學附近的一座小土坡上。一條細長的坡道通往小山上白色的尖頂建筑,山坡上溢來一種恬靜的氣氛,仿佛這里不是一座醫院而是一座教堂。這座安靜的白色建筑是一個中國援助項目,由江蘇國際經濟技術合作公司承建。它并不是本地最大的醫院,但是這兩年一直得到病人以及衛生部的好評。
遠程會診中心裝修十分簡單,墻面涂成了墨綠色,于是原本并不龐大的顯示屏也特別顯眼。遠程通訊用的是華為的系統,兩個顯示器上寫著CHANGHONG的標志。在手術的過程中,屏幕下方時常出現“丟包率達到41%,請檢查網絡”的提示,也可以感覺到3-5秒的延時,不過基本不影響交流。在手術進行到一些比較關鍵的步驟時,電腦那頭傳來大夫嘹亮的河南普通話:“我們已經找到腫瘤位置了,現在就要進行切除!”周大夫用英語對本地大夫講解,這是定位腫瘤的工作、那里是要避免腦脊液溢出。講了一半的時候他帶抱歉地轉頭小聲問道:“腦灰質……腦灰質怎么說?”
“The Grey Matter,”站在一旁的張大夫推了推眼鏡,“盧薩卡市中心有一家書店就叫Grey Matter,我覺得這個名字起得很有智慧。”
周大夫感激地笑了笑,繼續詳細解釋著手術的過程:醫生不可以大刀闊斧地將腫瘤切除,而是要小心地翻動腫瘤,一邊切除腫瘤一邊止血。因為腦部血管分布非常復雜,顱內出血也是很嚴重的問題,此時謹慎止血才能防止切除后出現內出血的問題。觀眾看著屏幕中主刀醫師嫻熟精確的手法,無不聚精會神、屏住呼吸。而正當大家注意力高度集中在屏幕中的手術刀上時,咔嚓一聲,屏幕一片漆黑。
盧薩卡綜合醫院停電了。
由于基礎設施的不足,在贊比亞遇到停電本是很平常的事情。盧薩卡的供電主要來自于城外凱里巴水庫,當水位下降,城里各片區就會輪流停電,人們已經習以為常了。不過在實時手術的節骨眼上停電,醫生們都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醫院是配有備用發電設施,但是兩條電路還沒有實現實時切換。于是,上寫“HUAWEI”大字的攝像頭原地轉了一圈,花了一兩分鐘自動重啟。不一會兒,鄭州的手術室又重新出現在了贊比亞的屏幕上。
手術開始了兩個多小時后的上午十點半,鵪鶉蛋大小的腫瘤被從病人腦中成功取出。在一系列的止血工作之后,就開始了縫合的工作。手術進行到這一步,大家都很放松滿意,于是開始暢談起了中贊雙方醫療條件和醫保條件的差距。聽說這個手術室非常昂貴,比造一家醫院還貴,當地醫生嘖嘖感嘆了兩聲。其中一位醫生略帶玩笑地說:你看你們中國人把醫院都建起來了,為什么不干脆好人做到底,再送一個高級手術室呢?



援助非洲?
這一句玩笑話,在醫療隊聽起來卻并不順耳。中國援贊項目以及其他援非項目,往往因為承載了太多政治功能而使得一舉一動都備受關注。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是,價格高昂的設備,其維護成本也是十分可觀的。因此每一個援助項目,都不像它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
用中文搜索援非醫療隊的的故事,網絡會展現給你許多可歌可泣的事跡。援非醫療隊的歷史開啟于1960年代,由各省衛生廳選派醫生,一個省對口幾個國家。自那時起,河南省的醫生就一直對口援助贊比亞、埃塞俄比亞和厄立特里亞。在幾十年的實踐中,非洲的醫療條件也在蓬勃發展,中國醫生在其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雖不好一概而論,但援非醫生在崗位上辛勤付出、甚至是犧牲的事跡是不難找到的。
不過在英語媒體就截然不同了。即使搜索盧薩卡綜合醫院的名字,也幾乎找不到什么與中國有關的報道。英國衛報曾刊載過一篇名為“中國醫院治療贊比亞瘡傷”的文章,在采訪Kachimba醫生時,也“不忘”借他的口提到華人開發者在贊比亞銅礦的負面新聞。在許多西方記者看來,中國對非洲援建——不論是醫療援助還是基礎設施援助,都表達了“殖民主義”的野心。
中國駐贊比亞大使館的網站試圖通過一些新聞圖片對這類媒體做有力回擊。圖片中,贊比亞總統正興致勃勃地為綜合醫院剪彩。配文寫道:“班達總統在致辭中感謝中國政府送給贊比亞人民這份珍貴的禮物,……稱此醫院的竣工和交接是中贊兩國開展互利合作、鞏固傳統友誼的又一光輝典范。”
這樣的文學套路要在媒體的競爭中扳回一局是挺難的。不過這些高度概括的雙邊關系背后的醫療隊,并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是幾十個鮮活的血肉之軀。在贊比亞的這些河南醫生們,他們的生活既不像英勇殺敵那么壯烈,也不如投資失敗那么苦悶。他們中的有些人是被委派之后被動接受的,也有些人是主動請纓前來非洲的;有些人對非洲十分憧憬,也有些人把它想象成一個漆黑窮困的蠻荒之地。自從2016年4月飛機降落之后,贊比亞就變得具體得多了。每天救死扶傷的工作與在河南并沒有本質的不同,可能多了一些“白求恩”的情懷,但每天也跑不掉那些柴米油鹽的小煩惱,也有找不到搭子打牌的小無奈和想念家人的小寂寞。
來到盧薩卡綜合醫院的,除了醫療隊隊長和隨行翻譯外,一共有有13個專科大夫,他們分別來自普通內科、心內科、普通外科、耳鼻喉科、泌尿外科、產科、麻醉科、針灸、骨科、檢驗科、CT、超聲、心電科室,在國內都擁有多年的工作經驗。同樣在盧薩卡,還有5個醫療隊的大夫進駐了當地最大的醫院UTH。
所有的醫生在出發前都接受了幾個月的培訓。培訓主要是針對語言,另外也給醫生充分時間做心理準備和家庭的安排。“來的時候真的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以說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不過來了之后,發現贊比亞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可怕:缺醫少藥的情況有,但并不像電視里那樣處處有人慘死。病人在就診時也非常尊重醫生,排隊時秩序井然。
盧薩卡綜合醫院就是一座干凈整潔的現代化醫院。與國內相比,它的規模和設備當然是不那么先進,但是病人數量也比國內少了很多。就病人數量而言,鄭州大學第一附屬醫院是國內“最大”的醫院,除此之外還要經常應付病人及其家屬的情緒宣泄,醫生的工作壓力是可想而知的。在盧薩卡綜合醫院,雖然也常常有人排隊,相比國內還是好了很多。不再需要一直站在手術臺邊,周大夫愜意地說:“就像是放了個假。”
在贊比亞南部的利文斯頓市,也有四個醫療隊的醫生。這里華人不多,有客人來訪時,呂醫生就特別高興:“就去吃個冰淇淋吧,這邊也沒什么娛樂活動。”不過他也覺得這種慢節奏的生活十分愜意。太太是鄭州同一家醫院的醫生,但去年剛生了孩子,因此不能同來贊比亞,連春節假期同事們的家人都來贊比亞探親旅游,呂太太也沒能前來。呂醫生享受非洲生活的這種心情,太太也自然很難體會。“同她講話的時候必須要說是思鄉心切、十分想家,”呂醫生說,“不過內心其實是怡然自得的,嘿嘿。”

在哪里生活不是生活?
工作起來可能就沒那么怡然自得了。盧薩卡醫院的內科王大夫,自從早上8點多匆匆走進辦公室,病人就絡繹不絕地進來,有時連中飯都來不及吃,一上午能接待30多個門診。與在國內不同,王大夫在盧薩卡綜合醫院的診斷說明都是用英語填寫。盡管專業英語過硬,但有些當地人英語也不太麻利,溝通起來畢竟還是有困難,王大夫還是配了一個助理,幫他做一些必要的翻譯和幫助病人排隊。讓王大夫不習慣的另一件事是手寫病歷卡。現在國內的大型醫院都已經電子化了,每個病人的身體情況、化驗結果都是一刷卡就解決了,但在這里,病例還是紙質的,寫一個上午手臂發酸。
跟王大夫同樣受歡迎的醫生很多,其中也包括針灸醫生李大夫。針灸室里有很多小隔間,每天都有很多人光臨,有中國人也有當地人。針灸文化博大精深,當地人也感到這種治療方式非常有趣,隊伍常常排到走廊上,需要時這里也會借作病房使用。李大夫扎針快準狠,名聲在外,但她從容地從針灸室里走出來時還是會讓人大吃一驚:這是一位年輕的女大夫,一張娃娃臉、柔軟的聲音和人們想象的很不一樣。像李大夫、王大夫這樣常常忙到吃不上飯,在盧薩卡綜合醫院是一種常態,它也不是中國醫生的專利,本地醫生同樣忙得顧不上休息。醫療隊到達的第一天,院長就敬告大家:你們沒時間適應、沒時間猶豫,因為我們 “very very very busy”(非常非常非常忙)。


醫療隊的駐地和醫院一樣,平躺在綠色的曠野上。醫生的日常就是駐地和醫院的兩點一線,不過好在一年的外派時光很快就過去了。年前醫療隊員親手在院子里中下的小樹苗,如今也隱約躥起了幾十公分。
其實在贊比亞有許多河南老鄉。往屆的醫療隊員在任期結束之后,竟有人選擇留在了贊比亞。當被問到原因時,他們的回應很簡單。這里醫療條件差,氣候卻十分怡人;生活艱難,文化卻十分樸實。在哪里生活不是生活呢?
王大夫坐在門診室里,一對夫妻帶著偏癱的老父親來就診。小伙子穿著黑色的西褲和襯衫、套著白色的西裝,渾身收拾得整整齊齊,攙扶著老父親嚴格配合王大夫的要求。王大夫讓病人躺在病床上,對他做了全面仔細的檢查后,又請兒子把病人扶起來,耐心解釋了病情、開了藥。兒子將父親攙扶出診室前,認真地回過頭朝王大夫鞠了個躬,說,謝謝你,醫生。
窗外的天色很亮,云壓得很低,樹林是墨綠色的,好像不一會兒就要下雨了。王大夫看著窗外做了個深呼吸,對助手說:請下一位。
作者簡介:青年建筑師和城市研究者,同濟大學建筑學院博士研究生。曾在聯合國人居署實習,并在肯尼亞貧民窟修建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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