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 蘭藉文化 紅樓夢研究 收錄于話題#金并瓦木每 23 個 #陽關(guān)說紅樓 10 個

作者

陽關(guān)

一直以來，潘金蓮的淫婦身份太過耀眼，以致于人們忽視了她的才女風(fēng)范。

潘金蓮之才，即使從今天的藝術(shù)門類來看，也稱得上全而通。比起時下泛泛化的多才多藝，她更加實至名歸。

作為一個窮裁縫家排行六姐的女兒，潘金蓮七歲上了女學(xué)。這件事本身可作為她資質(zhì)過人的一大注腳。怎么能埋沒了這顆腦瓜這張臉蛋呢？家長咬咬牙，把她送去了余秀才家。

“想著你從七歲沒了老子，我怎的交你到如今，從小兒交你做針指，往余秀才家上女學(xué)去，替你怎么纏手縛腳兒的，你天生就是這等聰明伶俐到這步田地？”

潘媽媽后來如是說。

但她絕口不提兩次操刀兜售女兒的事，抑或上學(xué)只是從藝前的一個文化準備？看起來潘媽媽已經(jīng)對六姐的人生做了長遠規(guī)劃。

哪怕從藝便是入了賤籍，不為奴便為妓，更可能兩者兼具。男權(quán)社會里，女人啊，本來就是為男人服務(wù)的。

潘金蓮九歲習(xí)彈學(xué)唱，十五歲專攻琵琶。雖然從王招宣府到張大戶家，幾經(jīng)轉(zhuǎn)賣，但學(xué)藝之路未廢。

一個小姑娘的賣身習(xí)藝之路，必然有著諸多的不堪回首。笑笑生說她“慣會小意兒”。“慣會小意兒”五字，其實深可一悲！怯生生的一雙俏眼睛暗暗脧著，每一處小毛孔都緊張起來。

后面我們會看到，這些小意兒，都是蟄伏于五內(nèi)的戾氣。

同時走進張大戶家的白玉蓮不是死了嗎？不死則壞，沒有第三條可能。

純潔的潘金蓮死了，沉淪的潘金蓮活下來，活得蓬勃而艷麗，一往而昏黑。稟賦、教育，加上一系列的跌宕輾轉(zhuǎn)，讓她終而出落成一位百伶百俐百才百藝的角兒。

可是，舞臺在哪里？

潘金蓮，品竹彈絲女紅針指無一不精，諸子百家詩詞歌賦無一不曉，雙陸象棋拆牌道字無所不通，且又習(xí)得一筆好字。

她輕舒玉筍，款弄冰弦，彈功唱功完勝三街兩巷里那一大波專業(yè)歌妓。擱今天，二十出頭沒準就能混個一級演員。

她布機也似的針指，即使她的情敵們也不得不嘆服。她善設(shè)計工裁剪，懂色彩會搭配，梳一個纏髻兒，著一件扣身衫，從頭看到腳，風(fēng)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fēng)流往上流。擱今天，怕不是個超模大咖？

她又下得一手好棋，跟同樣雙陸棋子不消說的孟玉樓對弈，總是勝多輸少。酒面上除了洪飲，葷的素的、雅的俗的十八般技藝，樣樣玩得轉(zhuǎn)。但有一方職場，她就是一個最出色的女公關(guān)。

她還愛寫個詩兒詞兒。大旨談情，不避荷爾蒙。

但見她輕拈玉管，款弄羊毫，須臾便是一首《寄生草》：

將奴這知心話，付花箋寄與他。想當初結(jié)下青絲發(fā)，門兒倚遍簾兒下，受了些沒打弄的耽驚怕。你今果是負了奴心，不來還我香羅帕。

不鋪排，無廢話，俚俗香艷，直撓六根。讓西門慶每每喜歡得不要不要的。

其余如她的五七言，落梅風(fēng)，蕩漾人心處，大抵都是武則天《如意娘》加李清照“今夜紗廚枕簟涼”的路子。

西門慶到底粗鄙。

潘五娘的風(fēng)雅在和陳女婿的詩書往來中，就頗有了些才子佳人的意味。

潘：

獨步書齋睡未醒，空勞神女下巫云。襄王自是無情緒，辜負朝朝暮暮情。

還可以吧？掉了個書袋，哀怨而不失身段，像一個孤獨惆悵的女王。

陳：

兩意相投情掛牽，休要閃的人孤眠。山盟海誓說千遍，殘情上放著天，放著天。你又青春咱少年。

坦率質(zhì)樸，不隔不隱，頗有些張君瑞會鶯鶯的味道。

潘金蓮亦有相當程度的藝術(shù)鑒賞力，比如每次聽曲兒，吳月娘乃至西門慶之輩，只聽聽也就罷了。潘金蓮卻曉得曲子里的滋味，哪一段兒唱的不是了，哪一句兒唱的差了，又哪一節(jié)兒少了，但提起頭兒，就知尾兒。個中見解，深得三味。因一句“她為我褪湘裙杜鵑花上血”，好不旁征博引，問得西門慶只是傻笑無言。

話說那一日孟玉樓生日，月娘吩咐兩個小優(yōu)兒唱一套“比翼成連理”，卻被西門慶因思念李瓶兒，換唱了“憶吹簫，玉人何處也”。此時瓶兒已死，潘金蓮驕恣得意，淫態(tài)可掬。

來看文本：

金蓮點著頭兒向西門慶道：“哥兒，你膿著些兒罷了。你那小見識兒，只說人不知道。他是甚‘相府中懷春女’？他和我都是一般的后婚老婆。什么他為你‘褪湘裙杜鵑花上血’，三個官唱兩個喏，誰見來？孫小官兒問朱吉，別的都罷了，這個我不敢許。可是你對人說的，自從他死了，好應(yīng)心的菜兒也沒一碟子兒。沒了王屠，連毛吃豬！你日逐只噇屎哩？俺們便不是上數(shù)的，可不著你那心罷了。一個大姐姐這般當家立紀，也扶持不過你來，可可兒只是他好。他死，你怎的不拉住他？當初沒他來時，你怎的過來？如今就是諸般兒稱不上你的心了。題起他來，就疼的你這心里格地地的！拿別人當他，借汁兒下面，也喜歡的你要不的。只他那屋里水好吃么？”

人心之妒，是連死人都不放過的。月娘，玉樓各懷心事，但在“憶吹簫”上，卻和潘金蓮站在了一起。

潘金蓮口齒加上心機，借題發(fā)揮，抽筋扒皮，分分鐘罵出西門慶的七魄三魂來。堪稱元老級的掰謊記。語言之勁爆風(fēng)趣，比王熙鳳有過之無不及。

和洶涌的情欲一樣，潘金蓮一生保持了蓬勃的觀察力。她幾乎有一雙火眼金晴，西門慶干的那些汗邪囚根子沒廉恥的勾當，沒一件能逃過她的眼睛。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腌臜混沌，她一概門清。這給她帶來了困擾，也帶來了機遇。她一般都能拿捏有度，借風(fēng)行船。

潘金蓮還有一宗難得的好處，身處西門家銅臭熏天的環(huán)境里，面對吳月娘之唯財是命，孟玉樓李瓶兒之出手闊綽，和那些還沒上床就要銅板的女人不同，她愣是咬緊牙關(guān)保持了一個窮姐兒對金錢的淡泊。

西門慶放在她屋里的銀子，她正眼兒也不瞧，買枝花兒，也是光明坦蕩地問他要，不恁瞞瞞藏藏的。后來她幾乎凈身出戶，說起來也是不貪財惹的禍。

繡像本第七十三回眉批：

“真正情婦人、淫婦人胸中原無富貴。”

潘金蓮能淫得如此超凡脫俗，也是個大境界吧。

天地很小，妾心很大，潘金蓮平生必殺之才藝，是贏得男人。雖然偶爾要請劉理星們回個背，但基本上是自力更生的。

這么大個才女，十八般武藝加起來，渾身解數(shù)使出來，不過是為了收獲更大份額的性關(guān)注。

在追逐性福的道路上，就像飛禽抖摟羽毛、走獸展露身姿一樣，潘金蓮其實更借重肉體的感官性，那些直接而終極的活色生香。

于西門家廣袤的文化沙漠里，她極少逞才炫技。她刻意遮藏著這種下九流的來歷。等次序列里，她還是想要些體面的，她能動用的最銳利的資源，仍是那一身瀲滟的肉。

比起小號薇仙的董嬌兒侍寢蔡狀元，所謂的紫薇花對紫薇郎，那些扇面題詩的小情調(diào)，我們愿意信其有的某種肉體之外的知遇，潘金蓮一生都是不幸的。她何曾接交過半個斯文骨肉？陳女婿終究是個贗品。她和他們的那些事兒，都太過蠻荒時代了。

我們看到，才女潘金蓮心中始于童真歲月的戾氣，隨著年輪，不可遏止地深重起來，砒霜般毒害著她的人生。即使在那些殢雨尤云的尖峰時刻，她都是焦渴的、不可救贖的。

據(jù)說，才情和荷爾蒙是一種雙向的促進。正常維度下，交匯之后，原有各自不同的分工和指向。潘金蓮卻陷入了兩者的死循環(huán)，比起才藝的工巧，她，動物性的發(fā)達，更加驚人。

她的悲劇，就在于才色壓身，卻沒有足夠的舞臺來釋放荷爾蒙。

阮小七說：這腔熱血，只要賣與識貨的。潘金蓮習(xí)得文武藝，終生都在尋找她的天地——男人。然而她不會有打碎一個舊世界的訴求。像黃巢們那樣，不識貨，便造反。

對男權(quán)的依附，被性的支配和引領(lǐng)，決定了潘金蓮的空間，狹窄而兇險。

她既生猛，又盲目；既昂揚，又被動。她把那些熱辣辣的無處安放的荷爾蒙，鍛造成一把把冷颼颼的尖刀，投向了武大、瓶兒，官哥兒，宋蕙蓮等一眾無辜。

潘金蓮的生命力，萬法歸宗于性的創(chuàng)造力。涂抹穿插，謀斷殺伐，唱啊寫啊，都以此為綱為目。她和西門慶的那些峰巒迭起，匠心獨具，蹊徑另辟，一幀幀都是骨灰級的大手筆。

各種角度說，潘金蓮都算得一個天才女子。色色都是大拿，事事俱堪入畫。其淫常有，其才不常有。擱今天，她那些才藝，僅拿出一樣來，不說成名成家，至少也能小富小貴吧。

但在彼時，女人的才藝，也不過就是臉上的脂粉，裙下的玲瓏，勾欄里的紅燈，相當程度上還關(guān)聯(lián)著微賤的出身，一輩子把她捆綁在了下下層。

昂揚的自我表達和深重的環(huán)境桎梏，終于把她錘煉成了一朵惡之花。為了那點肉欲，機關(guān)算盡，殺人害命，無限沉淪，最后自己也落得個身首異處。

所以說社會真是進步了，有才有色，天高海闊，舞臺N多。官場啊商場啊文藝啊小姐的，各種前途，都能通向鮮花掌聲紅地毯。

潘金蓮若是穿越而來，必有一個開掛的人生。聚光燈下那個腕兒，誰還管她是貞是淫？名利場上，只有流量，沒有意外。

幾百年路遙馬急的塵世，事情還是那些事情，角兒還是那些角兒。

我們，只是把風(fēng)月寶鑒翻到了另一面，看山不是山。

原標題：《金瓶梅｜才女潘金蓮的開掛人生》

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