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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叻的法國回憶:美好時光與黑暗年代
Stu Lloyd
“從大叻到西貢的一路上實在太恐怖了:我們車隊里有六七輛卡車,而先前過去的某個車隊中,他們殺光了所有人?!蹦赀^八旬的Ephiginie Shellshear,昵稱Effie,回憶起1946年初的那次撤離時說道;當年,她只是個11歲的女學生。

“我們坐在軍用卡車的地板上,沒有開燈,因為他們嚇壞了。我們一路上都害怕會被敵人瞧見。害怕哪兒也沒去成,敵人卻帶著砍刀來了。是的,我最怕的從來不是子彈,而是砍刀。”
Effie如何來到大叻生活也是個同樣引人入勝的故事,這要歸功于她富有冒險精神的父親Dennis Gerolimatos,一位希臘裔親法派,中國人稱呼他為“Jolie-Matos先生”。她的父親本來在阿比西尼亞(即今日的埃塞俄比亞)等待船只載他去美國,卻遇到了一個從云南歸來的意大利人。對方說服了他,使他相信去中國比去美國要好得多,因為前去美國的移民多數只能做些卑微的工作,前途渺茫。
“我父親立刻改簽了船票。他的目的地變成了中國,途經河內。他在河內選購了一些可能對中國人有用處的布匹和商品。他還買了一匹好馬,因為從河內到中國的鐵路還沒有修建完成。”
許多年里,他在中越之間頻繁往來,生活愉快。然而,到了1940年6月16日,隨著德國人占領巴黎,愉快的生活破碎了。短短幾天之內,法屬印度支那總督卡特魯將軍(General Catroux)屈服于日本的壓力,不得不關閉連通中國南部的邊境,從而阻斷了對中國軍隊的軍火和燃料供給。
“鐵路封鎖了,我的父親再也無法回云南府(即昆明)照看生意。”河內的法國居民相信,一支4萬人的日本軍隊很快就會從北方入侵;隨著恐慌情緒的蔓延,凡是能離開的平民都涌向了南方?!霸谖颐靼装l生了什么之前,我已經跟著家人坐上火車,朝南駛向安南山脈中的大叻?!?/p>
大叻給她最初的印象,是冷杉樹清新凜冽的氣味,和異常古雅的火車站。“車站是法式建筑于最有創造力時期的作品。踏上站臺,時間、風景和情緒都在一瞬間變幻。三座聯排的三角形屋頂像是圣誕蛋糕上的杏仁糖霜?!?/p>
然而……
“大叻只是個村莊,而且是個糟透了的村莊。移居大叻對我的生活是巨大的沖擊,”Effie說;當年她只有5歲?!爸挥屑?,和幾家可去的越南商店?!蹦酀舻耐谅罚閸缍M窄,蜿蜒繞過小山,孤零零的集市在路邊。“粉色的帆布,白色的波紋線條?!?/p>
幸運的是,她的父親把全家人和家庭女教師安排在浪平宮殿酒店(Lang-Bian Palace Hotel),住了將近一年?!跋褡潜ぁ堑谝涣鞯暮廊A酒店。”

建于1922年的浪平酒店,主人是Feraudi先生。“他是位了不起的紳士,不許我們小孩子在走廊里奔跑,”Effie回憶道,“他希望對于每一位遠離故土的客人而言,浪平酒店都是一片法國文化的綠洲。傍晚大約六點鐘,大人們會聚集在起居室外的陽臺上,圍坐在小桌旁來一杯餐前酒。每天的晚餐都如同巡游:長裙、艷色、絲綢、塔夫綢和漂亮的發式隨風襲來,身著吸煙夾克的男士,美麗的珠寶,考究的打扮,優雅的舉止……我母親穿著皮草和其他配飾,是當天最時髦的夫人。哦,天哪!”

從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見浪平山脈的三座尖峰。松樹、野櫻和刺槐樹剝離了熱帶的氣氛。“美麗的白天鵝在鏡子般的湖面上輕捷地滑過。”附近另外一座地標則是主教堂。“教堂外面是灰色的,內部總是黑暗而陰沉。這座哥特式和殖民地風格混合的建筑讓人感到力量和安定?!?/p>

Effie在群鳥修道院(Couvent des Oiseaux)注冊入學,那是大叻的五家天主教學校之一。每天,一輛人力車載她從Cite Bellevue出發去上學。門廊由蜜色的磚和磚柱構成,學校在暗綠色的松樹林間若隱若現?!斑@間學校展現了法國教育體系的最高水準,”Effie說道,目光一閃,“它培養了出身優越、談吐文雅、舉止得體的年輕女性?!?/p>
學校背后有條小溪,水邊是通向甘璃瀑布(Cam Ly)的捷徑?!案柿俨嫉拿利惻c寧靜帶我進入‘漢澤爾與格萊特’的魔法之鄉。一個純然屬于幻想的世界在我面前展開,包括白雪公主和睡美人的形象?!?/p>
她也被山地人——越南的少數民族所吸引,他們編織棕櫚葉作屋墻,以竹竿為梁柱?!澳腥藗兿抵迹^發盤成發髻。女人們只在臀間圍上一層手工織物,大排珠寶纏繞在她們赤裸的胸前?!?/p>
在浪平宮殿酒店居住一年后,Effie一家人先是搬入了Coeur Margarita的一座淺粉色別墅中,隨后又移居至Cite Bellevue的一座新別墅里。新家有10間臥房,坐落在翠綠的山丘間。然而,隨著日本一方在越南人中間進一步激起民族主義情緒,局勢發生了變化?!澳菚r,仆人們的態度中開始有了一絲挑戰或冷漠的意味。對他們舉止的改變,歐洲社區間的焦慮與恐懼日漸增長?!?/p>
12名日本士兵駐扎在群鳥修道院。滿載士兵的卡車也常在集市附近匯合?!皯馉帉е挛覀儫o法獲得來自法國的商品。沒有巧克力,沒有火雞,沒有肉桂或者丁香。戰時和戰后常見的替代食品已經開始出現了。仆人們不見了。但我母親很明智,她養雞、兔子和火雞,還在前院里種起了蔬菜?!?/p>
1945年3月,日本當局廢止了法國的統治,開始推行軍事管制法,并扶植保大皇帝——越南阮朝的第13代、也是末代的皇帝為傀儡執掌政權。
3月9日,一夜之間,先前冷漠而無所作為的日本士兵“變成了侵略者,滿懷敵意和毫不掩飾的鄙夷”。 包括讓德句將軍在內的所有位高權重的法國人都被逮捕、監禁。日軍頒布了宵禁令,并沒收了所有平民的汽車、照相機、槍支和收音機。歐洲人被集合起來接受審查。
“我父親的法律身份仍是希臘人。日本人會訊問我們,然后決定我們的命運。我母親一直在嘟囔說:我們要保持驕傲與尊嚴?!?/p>
日本當局要求每個外國人戴上用于辨識國籍的袖章,于是,從在中國時起就跟隨他們的法國家庭女教師Angele不得不把淺藍色的布條縫在白棉布上,象征希臘國旗。Effie的兄弟Jean卻戴著紅十字圖案的袖章,因為他病了,得了傳染性的肺結核。他們不得不將小棕馬套上車,慢慢地趕車下山接受訊問。“我渾身打顫。我們盼望著有什么奇跡發生,拯救我們,不要淪入集中營中。”執行訊問之處環境荒涼,幾乎無人停留。
那天晚上,一聲槍響打斷了蟋蟀的鳴叫。
“Svellinger先生,我們的鄰居,由于違反宵禁,大腿上中了日本人一槍。我父親走出去,過了一會兒,他扶著蒼白而慌亂的Svellinger先生進了家門。”
第二天就是可怕的訊問了。
“日本人不屑地瞧著我們。我站在我的兩個兄弟Pagis和Jean中間。趕在日本人開口之前,Jean向前走了一小步,以柔和的低聲說:‘我們是希臘人。’日本人愣住了。于是Jean又說了一遍。
他指著自己臂上的紅十字,那用來代替希臘國旗的袖章。那個軍官大聲重復著‘希臘人’,朝他的下屬吼叫。最終他說道:‘德國人、瑞士人和意大利人可以留在大叻,留在自己家里?!覀兩罡欣Щ?。我驚訝得遲鈍了,不明白發生了什么,——全家人的愿望竟然實現了!”

日本人搞混了紅十字標志和瑞士國旗,又把“希臘人”(Hellenes)錯聽成了“瑞士人”(Helvetes)。
“幸運的是,父親身上帶著些錢。家里儲存著食物,防備轟炸或交通系統崩潰,有糖、大米、澳洲黃油、干果和煉乳。那是一段令人意志消沉的時光,殖民地慣常的生活突然毀滅了。”連大叻的集市最終也關閉了。
“是Jean拯救了我們,”Effie說,她回到修道院時,那里只剩下七八十個學生,“但我非常無助。我所感到的不僅僅是恐懼。我對整個世界感到憤怒。”
日本人挑釁般地把太陽旗樹立在環形草坪中間。門廊前面明明有旗桿的。直到戰爭結束,Effie一直被關在群鳥修道院中?!傲鶄€月來,我從未得到過家里人的任何消息,盡管他們不過住在離我幾英里之外的地方。
電話線路不通,郵政系統也不再工作。但勇敢的修女嬤嬤們始終給我們灌輸團結一致的精神?!?/p>
日本人將越南反抗軍逼得走投無路?!坝袝r很難完全搞明白究竟誰是敵人,”Effie說,“修女、女孩子和仆人們都生活在對越南獨立同盟會的恐懼中,但并沒有人真正談起這一點?!?/p>
沒有電,水是難得之物。“我們不得不用長長的繩索吊著水桶從井里打水,才能每周洗上一次澡?!?/p>
當時Effie只有11歲,關在學校的一幢樓內,六個月了?!霸侥先司驮趯W校外面,修女們讓我們做好準備從前門逃出去,去郎平酒店或者其他地方……但我太胖了,擠不進活板門?!?/p>
接下來是從天而降的好消息——真正的從天而降。
“一天,我們正在食堂旁邊采摘蔬菜,一架偏離航線的美國飛機從禮拜堂上空飛過。飛機丟下了一大堆雪白的傳單,上面寫著:日本投降了,戰爭結束了。這個消息來得猝不及防,我們高聲讀了一遍又一遍,還是不敢相信。我們互相親吻,我們呼喊、跳躍、尖叫、咯咯笑、跳舞,陷入激動和狂熱?!?/p>
Effie回到Cite Bellevue的家中,滿懷激動之情與家人重逢:“我上一次看見家里人已經是五個月之前了。見到母親時,我驚呆了。她的頭發幾乎全白了。如今她身上有股馴服的氣味。她的眼中掠過悲哀的陰霾。她告訴我,每當看見學校方向有硝煙飄來時,她都萬分痛苦:她擔心越盟襲擊了修道院。父親不說話,親吻我的頭頂。‘我會帶著全家離開這里,很快就離開?!?/p>
9月2日,越南民主共和國成立了,胡志明擔任主席。印度支那脫離法國,獲得獨立。
然而一場針對所有歐洲人的戰爭開始了——不論性別或年齡:刺殺、強奸、酷刑和屠殺隨處可見。人們在街上、在種植園里被擊斃,或者以其他方式死去。朋友Marielle常給她講些從仆人那里偷聽來的故事:“有個法國牧師被砍了頭,幾個法國人被活埋了,其他人被關在地下室里。現在我們都是最容易遭受攻擊的目標?!?/p>
1946年1月,她的父親搭乘軍用飛機前去西貢:他的辦公室被越盟洗劫,需要清理干凈。父親也要照看Jean,他病得很重,后來被“圣雅克船長”號(SS Cap Saint-Jacques)醫療潛艇送回法國。隨后Pagis也登上“巴斯德號”(Pasteur)回國了。
“我母親急不可耐要撤離大叻,好在她的長子離開印度支那前見上他一面。但我們直到二月末才能離開?!?/p>
她們緊張地熬過臨行前的一夜。那天,一支離開大叻的車隊遭到了伏擊,Effie在修道院的兩個朋友不幸身亡:被砍刀割喉?!拔殷w會到了最原始的恐懼?!?/p>
直到下午1點,軍用卡車仍未到來。她們愈發緊張。沒有消息。也沒有卡車?!拔覀儙缀醴艞壛讼M瑵M心挫敗地回到了家中。終于,下午5點鐘,一輛軍用卡車憑空出現了??ㄜ囻傔^大叻的每個地標:集市、湖泊、浪平酒店、行政宮、郵局和主教堂。此后我再也沒見過這片曾經熟悉的風景。”

車隊中有六輛卡車和兩臺摩托車,武裝卡車在Couer Margarita的別墅前蜿蜒行進——她曾在那里玩過多少屬于童年的游戲呀?!暗缆范盖偷嘏噬钊祟^暈目眩。我們在邊和市(Bien Wah)停車想要上廁所,但最終沒去成,因為法國士兵說太危險了。沒有燈光時,萬物的黑暗超乎想象。但你可以借著月光看見物體的影子。一切都變得奇形怪狀。這一路把我嚇壞了。”
第一道曙光落在種植水稻的平原上。“然后,沒過多久,西貢那美麗的街道出現在眼前,道邊樹木搖曳,歡迎我們。我知道,我們一抵達西貢,一切就會好起來了?!?/p>
一切并沒有好起來。但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1946年7月2日,Effie和她的母親乘AmarahPurah號船離開西貢,前往法國尼斯。在那里,許多來自印度支那的流亡者建立了新的家園。不久之后,Jean死于肺結核,全家人陷入巨大的悲痛中。拯救他們的人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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