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后可以坦坦蕩蕩做人了”，12月26日中午，河南省三門峽市中級人民法院在高炎龍居住的村子里張貼公告，向蒙冤24年的“殺人犯”高炎龍賠禮道歉并恢復名譽。

高炎龍，河南三門峽農民，1970年生人。1992年，因生意伙伴董群靈的母親被殺，他被原靈寶縣公安局以涉嫌搶劫殺人罪刑拘。歷經四次退回補充偵查后，1996年11月27日，三門峽中院認定高炎龍犯搶劫罪，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高炎龍不服提起上訴，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于1998 年1月20日撤銷原判發回重審。同年8月29日，靈寶市公安局對高炎龍取保候審，予以釋放。

此后的17年時間里，此案一直久拖不決。今年2月3日，三門峽市檢察院以事實不清，證據不足，不符合起訴條件為由，決定對高炎龍不起訴。不久，法院判決給予高炎龍人身自由賠償金、精神損害撫慰金，共計720881.4元。

但直到公告張貼之日，蒙冤24年的高炎龍才真正洗脫了“殺人犯”的罪名。

“北京時間”（微信號：btime007）近日對話高炎龍，講述24年洗冤路。

談道歉

道歉公告是我主動要求的

北京時間：這二十幾年過得怎么樣？

高炎龍：人前抬不起頭。我總覺得人家看我的眼光不一樣，認為我是一個殺人犯，好像是一個壞人一樣，但內心又知道自己沒有殺人，感覺很矛盾、很痛苦。

北京時間：什么時間知道法院要張貼賠禮道歉公告？

高炎龍：12月22號，我去填賠償金收條，法院的人跟我說晚幾天在村里貼公告給我恢復名譽。

北京時間：知道法院為什么會貼道歉公告嗎？

高炎龍：是我自己主動要求的。最開始和法院調解的過程中，我提出在電視臺給我恢復名譽，他們說比較難辦，后來商量出在村里貼公告的方案。

北京時間：之前已經作出不起訴決定，為什么一定要堅持貼公告。

高炎龍：心里不甘，就想著要還自己一個清白。村里經常會有風言風語，我也聽到過，說我把人給殺了，壞得很，我為這跟他們吵過架。

北京時間：把法院要道歉的消息最先告訴了誰？

高炎龍：母親和妻子。母親長嘆一口氣，說這事終于了結了。我父親在法院“決定不起訴”的決定書下來前就沒了，沒能看到我洗清冤屈。

北京時間：貼公告第一時間做了什么？

高炎龍：法院的人說公告貼出來了，我馬上去了大隊部，讓朋友給我和公告合影，留作紀念。

北京時間：現在心情怎么樣？

高炎龍：貼完公告我很高興，很激動，二十多年終于恢復名譽，不用再背著殺人犯這個罪名了，意味著我以后坦坦蕩蕩做人。

北京時間：村里的人看完公告后什么態度？

高炎龍：有人跟我說，冤屈終于洗清了，我也不用背著這個罪名了。

北京時間：董群靈原諒你了嗎？

高炎龍：這咱不清楚，不是一個縣的。幾百里遠。

北京時間：這個結果你滿意嗎？

高炎龍：我不滿意，因為造成的傷害太大了。賠償彌補不了心理的創傷和經濟上的損失，這就是一個永遠也好不了的傷口。

不僅我一個人，我的家人和親戚朋友也都和我一樣背負了這個罪名。我的兩個孩子女兒17歲，在打工，兒子12歲，在上學。我從來都沒跟他們細說過這件事，覺得難以啟齒。但孩子們都知道我被冤枉坐過牢，他們都很內向，也從來沒問過我。

北京時間：這些年失去的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

高炎龍：自由和青春。

談案情

我根本沒有作案時間

北京時間：當時你為什么會被鎖定為嫌疑人？

高炎龍：因為我是跟人家做生意有糾紛。

我當時做編織袋生意，董群靈向我買了7500條編織袋，一共應付我4500元貨款，但只付了4000元。1992年1月11日，我去董家要賬，我們對編織袋數量有爭議，經過協商他付給我260元。這期間我們都是好商好量沒有爭吵。

北京時間：警方認定的作案兇器是你的刀子？

高炎龍：那是我朋友的刀子，董群靈在我家把刀拿走，跟我說他要拿去玩玩，等回頭再還給我，我也沒好意思拒絕。這點董群靈也不否認。后來警方就說我用這把刀殺死了董群靈的母親。

北京時間：警方是怎么找到你的？

高炎龍：是我自己找的警察。當時我在成都，同村的人跟我說警察在找我，但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我心想我又沒犯事，就打電話聯系了警察。

北京時間：被抓的時候你什么心情？

高炎龍：我很震驚也很憤怒，但我不害怕，反正我沒有殺人，我覺得查清楚就會把我放出來。直到到了看守所，批捕我之后，我才開始害怕，覺得這次可能真的有麻煩了，是真的被冤枉了。

北京時間：為什么會認罪？

高炎龍：訊問中他們說董的家人被傷了，說沒啥事。加上他們不讓我睡覺，不讓吃飯，還用腳踩我的手，我的手腕上現在還有傷。最后實在無法忍受，就說是報復了董群靈的家人。轉入看守所后再做提審時，我才知道董母被人所殺，就再也不敢承認是自己干的了。

北京時間：這個案件中最大的疑點是什么？

高炎龍：作案時間、作案證據都沒有。我自己沒殺人，我如果殺人身上會有血跡，得有作案時間。我坐的是當日12點10分的火車，案發的時候我根本不在現場（判決書顯示被害人于12時許被害）！這些都有車票為證。我假如殺人了，根本沒有時間坐上火車的。

北京時間：你有沒有向警方表達沒有作案時間？

高炎龍：解釋了，提供了車票，證明案發時我不在現場，但他們不相信。

北京時間：公檢法認定你是嫌疑人的關鍵證據和證言是什么？

高炎龍：那沒有。

北京時間：那法院怎么作出死緩判決？

高炎龍：判決書上的口供是逼供出來的，可能是口供做出的判決吧。

北京時間：你被關了幾年？在監獄里做什么？

高炎龍：我在看守所關了6年7個月。在看守所里，我給當時河南省人大、法院、檢察院還有省領導寫信，寫了幾百封，通過看守干部讓他們給我郵出去，都沒有消息。我還寫日記，寫了三本。寫每天發生的事，也會寫心理的絕望、不平，在日記里鼓勵自己總有一天會清白。

北京時間：日記里有很多詩，你很愛寫詩嗎？

高炎龍：以前不寫，在里面開始寫的，抒發一下當時的心情。

談未來

希望追究辦案人員責任

北京時間：取保候審回家后，有什么變化？

高炎龍：出事前我做生意，經濟狀況很好。出獄后，生意沒了。現在一直在工地打工。

最難過的是母親哭瞎了一只眼。以前父母都在家里務農，后來我坐牢，他們在家里看見我的照片和生活痕跡很傷心，就遠走他鄉在少林寺撿廢品為生。

北京時間：回家之后生活是什么狀態？

高炎龍：一直做建筑工、煤礦工、跑車。近兩年開始打官司才啥事也沒做。欠好多外債，吃的沒有，就租人家十幾畝的地種地維持生活。

北京時間：家人支持你嗎？

高炎龍：那段艱難的日子持續有六七年，我妻子陪著我過來的，她跟我在一起，沒有一句怨言。她支持我上訪，說不管花多少錢只要還一個清白就可以。

我出獄的當年，經人介紹認識了妻子，當時把原委都給妻子說了，怎么被冤枉，坐牢坐了6、7年。我妻子不在乎我坐過牢，堅持跟我在一起，認識半年后我們就結了婚。

我當時不知道妻子家人反對我們倆在一起，結婚后妻子才跟我說家人提出過反對，認為我是殺人犯，人品壞，不讓她跟我結婚，但是她堅持結婚，家人也就沒再說什么。

北京時間：遇到的最大的困難是什么？

高炎龍：到一個地方找他們，連門都進不去。剛出來去北京信訪部門遞材料，工作人員收了，但一直沒消息。當時條件太困難了，坐車的錢都沒有，也沒錢吃飯。

北京時間：有沒有一瞬間你覺得自己可能洗脫不了殺人犯的罪名了？

高炎龍：有過這個念頭，我跟媳婦說哪天我活不成了，給我立個碑，碑上就刻“天下奇冤”。媳婦安慰我總有一天會清白的。兩個人一提起這個就抱在一起哭。但始終沒想過放棄，認為早晚一天要有個說法的。

北京時間：你認為能夠翻案的關鍵因素是什么？

高炎龍：我自己上訪20多年一直沒有結果。后來自己努力掙錢，2014年12月開始找律師幫忙打官司。開始找了鄭州的一個律師，他說公安局連門也不讓他進。后來北京的劉曉原律師給我提供了法律援助，才討回了清白。

北京時間：現在你洗脫罪名了，接下來希望怎樣生活？

高炎龍：做生意，把生活改善好點。

北京時間：這個案子在你心里算是了結了嗎？

高炎龍：希望追究辦案人員的責任，給后人做一個警示作用。但暫時沒有具體打算。（本文原題為《農民被冤殺人24年:這是一個永遠好不了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