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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當(dāng)年丨《推手》30周年:最初的李安
編者按:這里是一個懷舊劇場。
30年前的12月7日,《推手》隨著金馬獎頒獎同期上畫。影片在1991年舉行的第28屆臺灣電影金馬獎獲得8項提名,并且最終拿下最佳男主和女配,影片獲得了當(dāng)年的評審團(tuán)特別獎。自此,一個叫李安的新人導(dǎo)演橫空出世。這年,李安37歲。

《推手》海報
1990年,李安沖著高額獎金寫了《推手》的劇本,并如愿以償。在此之前,他做了6年的“家庭煮夫”,郁郁不得志。寫它的時候,李安的卡里只剩下三四十美金,他在《十年一覺電影夢》里寫,“簡直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因為是個看起來既不商業(yè)也不文藝的老人戲,李安自己壓根也沒想過這樣的電影能被拍出來。
30年后再看這部李安的起點,它溫厚中不乏犀利,在通俗幽默中,偶爾放個冷槍。李安自認(rèn)為的“既不商業(yè)又不文藝”,事實上也恰恰從一開始就奠定了他是個能平衡游走于商業(yè)與文藝之間的導(dǎo)演,在之后30年的創(chuàng)作中,他沒有顯示出多么過于強(qiáng)烈突出的作者風(fēng)格,卻也從來不會令人失望。

《推手》劇照
作為李安的處女作,這部電影里能看到太多未來關(guān)于他未來電影創(chuàng)作的關(guān)鍵詞,父親、家庭、東西文化沖突。作為和之后的《喜宴》《飲食男女》并稱 “父親三部曲”的第一部片子,《推手》奠定揭露了李安的基調(diào)——寬容。他的電影在東西方文化的夾縫中生存,架起兩種不同傳統(tǒng)之間的橋梁。李安冷靜克制的鏡頭和平淡流暢的剪輯,以及他在劇作、調(diào)度、空間、使用演員等方面的天賦也都在電影中展現(xiàn)無疑。
電影的開篇就令人驚艷,一間房子里,一邊是武術(shù)大師老朱心平氣和地練著太極拳,另一邊是他的洋兒媳瑪莎,煩躁地在電腦面前打字、翻報紙。屋外一個遠(yuǎn)景鏡頭提供了再明確不過的觀察視角和人物關(guān)系說明——雖然身處同一空間,卻完全封閉于兩個世界。

鏡頭暗示了同一空間,兩個世界
兩者井水不犯河水的靜默直到午飯時分,以老朱操作失誤引起微波爐的一聲爆炸結(jié)束。同時,貫穿全片的主要矛盾——中美文化差異,也在這一聲爆炸中緩緩展開。開場近10分鐘沒有一句臺詞,然而一切家庭的矛盾,就像老朱的太極推手一般,收納蓄力之后突然發(fā)力打出來的那一下,就叫人措手不及。
退休來美國投靠兒子的老朱,和洋媳婦身在一個屋檐下,要面臨的中西文化差異貫穿在生活里的點點滴滴。李安極其善于捕捉那些幽微的細(xì)枝末節(jié),一間屋子,兩種文化,兩部育兒經(jīng),小吉米在爺爺和母親之間被來回擺弄。是中式炒菜,還是西式麥片?是中國漢字,還是拉丁字母?是傳統(tǒng)書法,還是美國動畫片?老朱要看孫子的“把兒”,直接嚇壞了媳婦。這種中國老人再平常不過的行為,在她眼里無疑是個老變態(tài)的行徑。

老朱和洋媳婦的飲食習(xí)慣完全不同。
這種搖擺籠罩著家里的每一個人,兒子小朱夾在妻子和父親之間,雙方的一切不滿都發(fā)泄在他身上,他還是一個中國人,同時竭盡全力掩飾自己,想讓自己融入美國。一個外人看來的挺成功出息的大小伙子,在自我家庭這個體制內(nèi)成為了雙方的奴隸。老父親代表了傳統(tǒng)中國文化中的“家”, “養(yǎng)兒防老”,“父父子子”,“子不言父之過”等傳統(tǒng)中國儒家價值觀深入血液;而身處西方環(huán)境之下,父親的種種行徑又肉眼可見的格格不入和滑稽。

《推手》劇照
在這家人身上,李安敏銳捕捉到了美國當(dāng)時普遍存在,移民與移民二代的認(rèn)同感、歸屬感的變化,這是他的觀察,也是他的經(jīng)歷。他在《十年一覺電影夢》的尾章中寫過,“在現(xiàn)實世界里,我一輩子都是外人,在(中國)臺灣,我是外省人,到美國是外國人,回(中國)大陸做臺胞,其中身不由己,也有自我的選擇,命中注定,就是做外人。這里面有(中國)臺灣情,有中國結(jié),有美國夢,但都沒落實。”
這份沖突,在《推手》以一種極為東方的方式消解——“打太極”。這種太極拳里的雙人模擬對抗運(yùn)動,“圓化直發(fā)”“舍己從人”“不丟不頂”,和中國傳統(tǒng)的待人接物相同,這個動作是電影靈感的源起,也是電影精神的提煉。找到了平衡就可持久,失去了平衡就會被打敗。家庭,愛情,自我,皆是如此。
隨著電影發(fā)展,核心主線更加有趣,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要發(fā)展一段暮年之愛,兒女當(dāng)前,多少顯得“為老不尊”,拉不下臉來,兩人怎么相處,這個態(tài)度中的模糊地帶不斷發(fā)酵揣摩,就漸漸生發(fā)了這么個故事。
老人的孤獨(dú),是個扎心的話題。老朱和陳太還都身體健康,精力旺盛,又都是要強(qiáng)的人。一樣的老北京口音,一樣的喪偶多年,一樣的有一個洋家人,一樣的被包裹在文化隔膜里接近窒息……這樣兩個老人的靠近,很難說是因為愛情,還是某種同病相憐的惺惺相惜。

《推手》劇照
這一段老房子著火,被刻畫得微妙有趣。老朱在老年班里對著隔壁女同學(xué)的“炫技”,不知分寸像極了幼稚的想要吸引異性目光的中學(xué)生;原本和兒子下棋,氣定神閑,勝券在握,見了陳太之后,心里有了牽掛,接連被小朱“碾壓”,茫然無措的樣子都被兒子看在眼里;等陳太電話,一邊坐在地上練氣,一邊又把電話拉到身邊,看著是在吐納修行,一邊瞇縫著眼立起耳朵的小心思活絡(luò)得根本藏不住,等到來了電話,一聽到陳太的聲音,臉上笑滿了皺紋,又天真歡喜像個孩子……有人說《推手》是部輕喜劇,沒見任何夸張惡搞的橋段,都是令人會心一笑的溫馨。

《推手》劇照
兩個老人的感情線,也和“推手”的動作相合。兒女有意撮合之下,兩位各有心思的老人都退避了。瓜要熟,不由得外力來扭,有外力要把你們往一處推,就會生了逆反要擰回去。待到順其自然的瓜熟蒂落,一句“一會兒有空嗎”,才是中國人含蓄而留有空間的體面邀約。
至于老朱離家出走餐館打工的那一段,畫風(fēng)一轉(zhuǎn),是中國江湖外加點無厘頭的暮年“英雄本色”。一群人來推老朱巋然不動,一發(fā)力青年壯漢們一溜煙都彈飛的設(shè)計甚至帶出了幾分漫畫感,倒是電影里最見初拍電影的李安少年心性的篇章。

一群人警察都推不動老朱
“咱們練內(nèi)家的,講究的是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等到煉神還虛這個層次,就很難再練上去了。”這句話是道家的內(nèi)功修煉心法,也是《推手》中的一句臺詞。到10年后的《臥虎藏龍》,李慕白拒絕了俞秀蓮要他“用這口氣煉神還虛吧。解脫得道,元寂永恒,提升這一口氣達(dá)到你這一生追求的境地”的請求,回應(yīng)說,“我已經(jīng)浪費(fèi)了這一生。我要用這口氣對你說:我一直深愛著你。我寧愿游蕩在你身邊,做七天的野鬼,跟隨你,就算落進(jìn)最黑暗的地方。我的愛,也不會讓我成為永遠(yuǎn)的孤魂?!?/p>
《臥虎藏龍》截圖
兩個未達(dá)到的“煉神還虛”,兩部關(guān)于中國功夫和東方哲學(xué)的電影,從起點,到巔峰,李安終究都還是選擇了愛。
李安曾說,自己對《推手》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每次有人跟他提《推手》,自己總有一種“奇怪的心情”。盡管之后看來,這部早年的試手之作,無論是技術(shù)還是劇作上,都有許多不成熟之處,但當(dāng)時老朱那份“憋著有志不得申的心情與我相近”。拉開更長的職業(yè)生涯來看,“《推手》是很通俗溫暖的,它奠定了我的人緣,片緣,但也成為我的一個限制。很多人看了第一部后覺得這是我的本性?!边@個限制后來到《冰風(fēng)暴》才有所扭轉(zhuǎn)。但無論如何,李安認(rèn)為,“《推手》是個很好的基礎(chǔ),是老天對我的厚愛。”老天厚愛,從此電影的版圖里,有了李安,有了之后的《喜宴》《飲食男女》《臥虎藏龍》《少年P(guān)i》《色·戒》……

李安
多說一句,那年和李安一起入圍金馬最佳導(dǎo)演的,還有《阿飛正傳》的王家衛(wèi),《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楊德昌,《阮玲玉》的關(guān)錦鵬……
令人懷念的大師們、大作輩出的黃金年代啊。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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