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我師兄實在太穩健了》在2019年的爆紅，“穩健流”成為了近兩年網絡文學的新熱點。這部由言歸正傳（作者名）創作的網絡小說在起點中文網獲得了極佳的商業成績：截至2021年11月，《我師兄實在太穩健了》（以下簡稱為《師兄穩健》）的app頁面上顯示作品已擁有超過200位 “盟主”讀者。按照網站的規則，給作品打賞超過1000元人民幣才可以成為盟主。換句話說，僅僅憑借“盟主”們的打賞，該小說最少賺到了20萬元，這個數據還不包括小說付費章節的訂閱收入。

這樣的商業成功自然帶起了一波跟風潮流，也就是所謂的“穩健流”小說。這個流派作品的最大特征，就是主角以謹慎、低調、明哲保身的態度處事，不主動招災惹禍，不隨意出風頭，重視自己的性命。

事實上，最早將這種主角性格作為招牌的文藝作品，是日本作者土日月于2016年發表的輕小說《這個勇者明明超強卻過分慎重》，后改編為漫畫和動畫。動畫于2019年開播，并被愛奇藝、嗶哩嗶哩等國內視頻網站引進。因此，在《師兄穩健》剛出現時，網絡上對其的稱呼是“慎勇流”，這一概括顯然來自《這個勇者明明超強卻過分慎重》。只不過《師兄穩健》在不那么“二次元”的網絡讀者中間火了，所以“穩健流”后來居上，成為流派名稱。

而“穩健”作為一個網絡文化流行“梗”，卻來源于電子競技直播。在《中國青年報》題為《二次元輕小說、穩健流、無限流……這些寫作新品類是如何誕生的？》的報道中，《師兄穩健》的作者言歸正傳表示“穩健”一詞出自電競觀眾對選手的點評：“沒有冒險精神，不敢去承擔責任，說他太穩健了”。他將這種性格放置到自己小說主人公的身上，于是就有了《師兄穩健》。這部小說主要講的是：主角李長壽穿越到了遠古洪荒的神話時代，以小心謹慎的態度在這個仙佛眾多的世界存活，卻最終成為了真正的強者。

表面上來看，《師兄穩健》的故事不過是又一次重復了網絡小說男頻“扮豬吃老虎”的老套路，最終的結果仍然是讓主角成長為小說里實力最強的人。然而，《師兄穩健》與老套路相比，多出來的那一點不同就在于對“穩健”的強調。我們不僅僅要看到重復，也要看到差異。哪怕只有一點點差異，也蘊含著新的可能性。

更何況，“穩健”人物還出現在與《師兄穩健》（2019-2020）近乎同期更新的另一部大熱網絡小說《詭秘之主》（2018-2020）中，那就是后者的主角克萊恩。克萊恩為人小心，擅長保命，平時摳門，碰見敵人先舉報而不是自己強行去上，被讀者戲稱為“克慫”。有趣的是，《師兄穩健》的主角李長壽也被讀者安了個相似的外號“李茍”，茍即茍全性命的意思。“克慫”與“李茍”的外號相映成趣，實踐著一種相似的“穩健”作風。

網絡文學的風潮跟網絡讀者的心態變化有脫不開的干系。當“穩健”代替了過去的“殺伐果斷”式張揚主角，成為了當下受歡迎的一股潮流時，網絡讀者們的心態已經發生了悄無聲息的變化。

毫無疑問，在基尼系數上漲、收入差異增加的社會環境下，采取一種收縮型的處事之道對普通人來說是更為經濟的選擇。這種收縮不僅體現于避免不必要的花銷、勤儉持家、努力 儲蓄等具體的實務層面，也體現于對個人生活整體規劃的保守化、安穩化傾向。近年來的公務員報考人數連創新高，就是這種傾向的最好說明。大學生的就業觀已經趨向于穩妥的“鐵飯碗”，他們去閱讀網絡小說，自然會追求“穩健”的小說體驗，激進的冒險者主角不再受到這批讀者的青睞。

此外，新冠肺炎疫情讓人們意識到了現代社會與物質文明的脆弱性。那些平日里覺得理所當然、習焉不察的東西，比如安定的生活、健康的身體、充足且便宜的食物等等，在疫情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寶貴。人們開始去珍稀來之不易的“穩定”與“秩序”。折射到網絡小說里，對穩定秩序的珍稀就成為了“穩健”的人物作風，獲得廣大讀者的支持和共情。這進一步擴大了2020年后“穩健流”小說的接受范圍，使這個小流派獲得了生命力。

“穩健”背后的收縮型傾向會讓人將它與之前一度流行的“佛系”、“喪”等文化混淆。如果單從表面上來看，三者似乎都帶有對積極進取和自我奉獻的拒絕態度，不明就里的人極易將“穩健”與它們搞混。然而，如果我們回到《師兄穩健》與《詭秘之主》的情節本身，就會發現其中的顯著差異。《詭秘之主》里，主角克萊恩在自身實力低微的時候，就兩度挺身而出，冒著生命危險挫敗邪教的陰謀，保護了自己居住的城市。《師兄穩健》中，主角李長壽得知師父死訊，不惜用自殘的方式提升實力，為師父報仇，并因此投身到劫數中。擅長保命的人豁出性命保護市民，茍安其身的人拼卻己身報答師恩，他們這時候的行為充滿了勇氣與犧牲精神，既不“慫”也不“茍”。此時的“穩健”并非不進取或不奉獻，而是懂得分辨情況：什么時候屬于無意義的意氣之爭，不需要瞎出頭；什么時候屬于黑白分明的底線，必須要站出來。所以“穩健”就意味著“不敢去承擔責任”嗎？顯然不是。在小說的具體寫作中，作者言歸正傳自己或許都沒發覺，他的故事已經“偏離”了開始時的構想。這種“偏離”或許是他心底聲音情不自禁的流露，流露蓋過了他最初表達的創意，也更能反映以作者為代表的一批群體的真實心態。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我們可以把“喪”、“佛系”與“穩健”視作當代年輕人心態發展的一條線索，這樣能更清晰地觀察到里面的變化脈絡。“喪”的“頹廢迷茫、沒有活力”與“佛系”的“隨便怎樣都可以”更像是純粹的情緒發泄，是應激狀態下的直白反饋。他們不斷地向外人表達出“我什么都不想做”的信號。一方面來說，這種表達在反對過度內卷、拒絕販賣焦慮的同時，也消弭了正當奮斗、付出和積極抗爭的可能性，相當于連孩子帶洗澡水全部潑掉。另一方面來說，能夠表達出這樣情緒的人實際隱藏著某種優越感：“什么都不做，我也能有吃有穿湊合活”。那些“手停口停”的人生活更辛苦，心情或許也更加焦慮，卻沒有余裕和網絡話語權來表達自己的情緒。因此，“喪”、“佛系”多少帶點撒嬌般的故作姿態，表演勝過實質，這就是為什么部分“喪”或“佛系”的說辭往往顯得格外夸張，讓人一望便知說話者不可能真的在生活中這么做。

然而“穩健”與它們不一樣。“穩健”是一種因時制宜的理性判斷。在日常生活里，“穩健者”們以低調的姿態保護好自己，不激進不走極端，默默地做事和提升自己，盡職盡責而又拒絕無意義的過度工作，最大限度地降低“異化勞動”對個人的傷害。正如兩書主角平日里以“茍”與“慫”的狀態積蓄實力，不斷變強。到了需要挺身而出的關鍵時刻，他們又會立刻站出來，釋放出“穩健”外表下的抵抗力量，為了心中的光明和正義獻身。日常生活里的“穩健者”們也能夠在社會需要他們的時候樂于奉獻、努力奮斗、積極抗爭。因此，從“喪”、“佛系”到“穩健”，是從情緒宣泄到理智思考的變化，也是從消極逃避到積極正視的進步。

或許，這一過程恰恰是一代年輕人進入社會的必經之路：初入社會，只知道進行情緒化的抗拒。到后來終于想通，意識到自己有必須要做的責任，盡管生活艱難，也要理智地對待它，學會與它相處。但這種相處既不等于投身于無謂的焦慮內卷，消耗自己的生命力；也不意味著犬儒式妥協，徹底蠅營狗茍。“穩健”的深處確實蘊含著一種勇于去改變的積極可能性。

作為網絡小說中的新現象，“穩健流”作品能持續多久、能夠達到怎樣的藝術高度仍有待觀察。它們究竟能成為一個真正的新流派，還是在網絡文學的信息洪流中曇花一現、轉瞬即逝，尚且是個未知數。不過，能夠想象出這樣的“穩健流”小說，反映出這代年輕人內心的成長與成熟。他們確實在努力按照一種更理性的新方式去生活。

（感謝北京文聯文學藝術創作扶持項目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