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書城》專稿|內山書店:魯迅與內山完造兄弟
在寸土寸金的東京都,古書店大多偏居一隅,店面寬敞的已是屈指可數,坐擁一整棟大廈(ビル)的,恐怕就只有內山書店了。在整整三層店面中,中國和日本的新書種類齊全,更新速率也很快,但古書卻著實不多,質量也一般。僅有的幾十部線裝書,也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出的新影印仿古版,和多有明清甚至宋元刻本、存貨深不見底的山本書店和琳瑯閣,根本不能相提并論。
但內山書店在中國仍然非常知名,其原因當然是魯迅。只可惜當年位于上海北四川路魏盛里的內山書店,早就在日本戰敗后翌月關門歇業,從此不復存在。內山完造一開始還沒有打算離開上海,甚至不顧當時的混亂局勢,試圖在義豐里的自宅重新開業售書。直到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八日,他被國民政府強制遣返回國,書籍及財產也被悉數“接收”。郵輪上的他身無分文,愛妻亦病逝,三十多年的中國歲月,宛如黃粱一夢。

今天東京的內山書店,其實是由內山完造之弟內山嘉吉夫婦一九三五年于世田谷創辦,一九六八年才移至神保町現地址。嘉吉比完造小十五歲,由于三歲時就被過繼給叔父家,遠赴四國生活,故兩兄弟關系并不密切。似乎為了彌補這一缺憾,自一九二七年起,完造幾乎每年都邀請弟弟來上海過暑假,嘉吉因此自然而然地認識了魯迅、郁達夫、鄭伯齊等左翼文人。
一九三一年夏天,三十歲的嘉吉已是東京成城學園小學部的美術教師,一邊教授工藝美術,一邊研究雕刻。正好當時魯迅因受柔石等“朋輩成新鬼”的刺激,開始嗜好木刻版畫,認為其風格冷峻,成本低廉,更利于革命宣傳。嘉吉應魯迅之邀,八月十七日到二十二日間為上海“版畫講習會”授課,向十三位中國學員傳授技法,由魯迅親自擔任翻譯。一九三二年他攜妻回國時,魯迅特意手書歐陽炯之詞相贈,曰:“洞口誰家?木蘭船系木蘭花。紅袖女郎相引去,游南浦,笑引春風相對語。”
回日本三年后,內山嘉吉也辭去小學教職,創立東京內山書店。他效仿哥哥完造以學生為主要顧客的經營策略,最初的店址選在祖師谷大藏站前,因為這里是中國留學生的聚居區。與上海內山書店相似的是,嘉吉與日本左派作家保持著密切關系,竹內好、小野忍、岡崎俊夫等人,都是店里的常客。
完造和嘉吉,一個在中國賣日本書,一個在日本賣漢學書,猶如兩翼頡頏。戰后雖頓失一翼,但因為他們與魯迅的特殊關系,新中國成立后,東京內山書店備受新中國政府關照,連店名也是四十周年店慶時郭沫若所題——上海時代的另一位常客。內山完造自己也枯木逢春,相繼擔任日中貿易促進會代表、日中友好協會理事長等要職,并發起“中國漫談巡回行腳”,演講八百多場,遍至九州和北海道。一九五九年他訪華時,在北京的一次晚宴上突發腦溢血,意外病逝,遺體被運至上海,葬在萬國公墓,與妻子團聚。

一八八五年出生于岡山縣的內山,與書之間的緣分,最開始沒有任何跡象。因為他小學四年級時便輟學,赴大阪大塚商店當學徒工了。完造之父是當地村長,算有錢有勢,故此舉絕非家庭經濟所迫。據完造自己所說,他做出這個決定,純粹“是為了反抗在家中只有父親才能吃白米飯,其他人都只能吃半麥飯的壓迫。因為如果去大阪工作的話,每天就能夠三餐吃白米飯了。所以我決定遠走高飛,業若不成死不還”。
“白米飯出走論”乍看有些可笑,但當時的內山,反權威的人格特質已經成型。剛到大阪時,因為能夠自食其力,他頓覺如魚得水,工作得非常賣力。但幾年后,就因為帶頭要求店長改善員工待遇而被解雇。十六歲那年,走投無路的他被迫還鄉,向父親借了五十日元后又義無反顧地回到大阪,成為眼藥水生產企業“參天堂”的一名員工。
由于受教育程度不高,青年時代的內山完造一度沉迷于運命學:“四柱推命、墨色、方位、方角、手相、姓名判斷、八卦等等,幾乎什么都信。”后來因為受著名基督教思想家內村鑑三的感化,才漸漸轉變成為一名基督徒。基督教特有的超世俗、同情弱者色彩,后來貫穿了內山的一生,成為其不易的底色。
所以在半個多世紀里,中國人可能都誤解內山完造了:他后來在書店二樓,屢次不計安危地庇護中國左翼聯盟的成員,并不是因為他立場偏左、同情革命,而是他基督教的博愛、反暴力、反權威精神的體現。出于基督徒悲天憫人的性格,內山書店不但允許窮知識分子欠書債,甚至對偷書賊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現在先偷,等以后手頭寬裕了再付款,不是跟借錢一樣的嘛。”
內山書店最初的顧客,也是上海地區的日僑基督徒,漸漸擴展到正金、三菱、三井等日資銀行的員工,最后以上海東亞同文書院的學生為主。以培養中國通為目標的東亞同文書院,其每屆學生在畢業之前,都要在中國境內進行“夏季大旅行”,并選取一處撰寫調查報告。這些報告內容涉及金融、民生、地理等方方面面,涵蓋中國沿海、內地及邊疆,可以與著名的“滿洲鐵道株式會社調查”相媲美。
因公或因私,內山完造自己也經常在中國游歷。但從其回憶錄《花甲錄:中日友好的橋梁》中可見,最初他對中國底層的印象并不好。與芥川龍之介、內藤湖南一樣,他也屢屢提及中國人的“不潔”,如上海飲水狀況之惡劣、紹興民居之骯臟,等等。偶爾他還會對比一番中日兩國的國民性,諸如:“日本人的思維偏抽象,中國人的思維偏具體。中國人易冷易熱,情緒起伏變化之快,猶如線香花火。”

等到一九一七年內山書店開張,完造廣泛地接觸中國上層政治文化精英后,鄙夷中國的觀點才悄然改變。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還沒認識魯迅之前,他通過參加基督教青年會(YMCA)上海地區的活動,就已經認識汪精衛、施存統、陳望道、李漢俊等名人。
一九二一年谷崎潤一郎來華時,也是在內山書店二樓會見郭沫若、田漢、郁達夫等中國作家,顯示此時在上海地區,內山書店不僅是與日本堂、申江堂、至誠堂書店并列的日本“四軒”之一,也是重要的中日文化沙龍。一九二七年,一位穿白麻長衫的顧客慕名來到店里,購買數本書后,用日語與完造說道:
“老板,這些書請送到竇樂安路景云里××號。”
“好的,請問尊姓大名是?”
“叫周樹人。”
“啊——您就是魯迅先生啊,久仰久仰。早聽說您從廣州回上海了,剛才沒能認出來,失敬失敬。”
這是兩人的第一次見面。此后魯迅幾乎每天都來店里,據完造白描式的回憶:“抽著煙飄飄而來,買幾本書后,又飄飄而去。”后來魯迅經常帶幾個年輕人一起來,他自己朝門坐在藤椅上,一邊與他們談話,一邊觀察外面的情況——若有異常,就立即起身轉移。一九三一年“龍華事變”后,胡也頻、柔石等二十四人在上海淞滬警備司令部里被槍殺,風聲鶴唳之下,魯迅干脆搬進書店二樓。
即使如此,魯迅對于內山完造本人,恐怕也未必完全信任,他曾說過:“內山書店是日本浪人內山完造開的,他表面是開書店,實在差不多是替日本政府做偵探。他每次和中國人談了點什么話,馬上就報告日本領事館,這也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了。”另一則史料則顯示,日本共產黨員尾崎秀實(1901-1944)寄居在內山書店二樓期間,與魯迅多次徹夜長談,但兩人使用的卻是德語,恐怕也是出于這種考慮。
盡管不無防備,一九三六年魯迅去世后,內山完造還是成為治喪委員會中唯一的日本人。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日本思想界反思侵略戰爭,馬克思主義席卷全國,《人民中國》《中國畫報》等刊物暢銷,內山書店、極東書店、大安社等左派書店迎來了它們的黃金時期。但進入到六十年代,尤其是“文革”爆發后,日本左派運動式微,相關書籍也受到冷落,內山書店也難以恢復昔日的盛況。
晚至二〇一〇年,內山書店才被迫轉型,開始出售中國以外的亞洲相關圖書。但每次去店里,我都感覺整棟大樓(ビル)里顧客寥寥,頗為冷清,畢竟現在日本人文學科研究整體上都在退化,更不要說經營范圍狹窄的內山了。即將迎來創業百年的內山書店,在店里自由取閱的宣傳單上這樣介紹道:“通過書籍,內山書店不僅將繼續推進中日兩國的友好,亦為加強全亞洲人民的聯系而不斷前行。”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