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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座︱汪榮祖:新清史是后現代主義和西方學術霸權的體現
11月1日上午,弗吉尼亞大學榮譽教授,臺灣“中央”大學講座教授汪榮祖,應上海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及《史林》編輯部之邀,在上海社科院做了題為“從歷史的‘主體性’說到新清史”的講座。本次講座為“史林”講壇第四講,由復旦大學教授姜義華擔任評論人,上海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副所長王健主持。
汪榮祖先生認為改革開放至今三十多年,中國取得了很大的進步,整體而言中國在自然科學相關領域、經濟建設方面蒸蒸日上,可以和世界頂尖水平相比肩。但與自然科學快速發展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國的人文社會科學無法與西方比肩,甚至不可相提并論。

社會科學的“主體性”
汪榮祖先生認為中國人文社會科學當下的病癥體現在“忽視文化傳統的價值,出現文化認同的危機,以及學術話語權的喪失”,其病源則在于近代中國受到西方沖擊后,一直追隨西方不舍,無論學制、方法與理論,莫不仿效歐美,而喪失了自己應有的“自主性”或“主體性”,也就喪失了話語權。自然科學可能無所謂“主體性”,但人文社會科學卻不能不談“自主性”。
人文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之間的性質不同,也決定了其研究取徑各異。自然科學的研究客體不涉及個人的思考,主體性自然排除在外,其研究對象如聲、光、電等是具有“普世性”的,其客觀性質不因地區或文化的差別而不同。但人文社會科學對其研究“客體”,如歷史事實的認知,則涉及到了個人的價值觀與文化背景,就有了“主體性”。所以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內的所謂客觀,不過是某一社會或文化內多數人的認識,往往不能普及到其他社會或文化。人文科學對外界的關切而形成的主體性,牽涉到同情心、同理心、好惡心等等,這些都是在自然科學中見不到的。因此人文的自主性,必然因不可避免的個人承諾與價值判斷而異于自然科學。
新清史是后現代主義史學的一部分
汪榮祖先生介紹到,近年來在美國流行的新清史,否認清朝為中國的朝代,否認滿族漢化,而認為滿人有其民族國家的認同,認為清帝國是中亞帝國而非中華帝國,中國不過是清帝國的一部分,這一論調與上世紀二十年代日本學者所提出的滿蒙非中國論有相通之處。汪榮祖認為這些都只不過是美國人和日本人對于客觀事實的主觀看法。對于這樣的言論我們不能盲從,不能任由外國人說了算,不然我們將失去對自身歷史解釋的主體性。
從西方史學的脈絡來看,從歷史相對主義到后現代主義,都在挑戰歷史的真相。尤其是上世紀80年代后興起的后現代主義,認為歷史由文字創造,而語言文字又極不穩定,可以作出不同的解釋,難言真假,將質疑歷史推到了極端,斷然否認歷史可以求真,進而否認了近代而來的西方實證史學。而中國從梁啟超開始,便跟隨西方的實證史學,而如今西方自己推翻實證史學之舉,應該讓中國的史學界反省。
正是在這樣一種后現代主義及西方史學研究者多以自身文化背景、政治偏見、意識形態看待中國的狀態下,以歐立德為代表的新清史學者便產生了諸如滿洲非中國,滿人未漢化等認知,對此汪榮祖先生在演講中做了相應的反駁。

新清史的流行是西方學術霸權的體現
針對新清史把滿洲當成外國,汪榮祖先生以史料及史實為證,梳理了中國古代王朝對于東北地區的行政統治沿革。從燕國將領秦開擊敗東胡,設置遼東、遼西兩郡,到永嘉之亂后,遼東始不復為中國所有,再到明朝初年,明將馮勝破降遼東,設置遼東都指揮使,中原王朝重新恢復對于東北地區的統治以及明清兩代東北地區行政機構的變遷,滿漢人口的增減等,都證明了滿洲為中國當然領土,而非新清史所謂外國領土。
針對新清史否定漢化說,汪榮祖先生介紹到,有新清史學者痛斥漢化一詞“觀念不清,思維乏力,在實際的歷史研究上沒有價值”,甚至不再使用中文名,并情緒化地抨擊漢化概念為“大漢沙文主義”。在否定滿族漢化的認知下,新清史學者提出了所謂“族群身份與族群認同”、 “清帝為各族群共主說”、“清帝國延續貴族世襲制說”等概念來論證滿族未漢化。對此汪榮祖先生不僅在邏輯層面反駁了新清史學者的論證,指出了新清史“以論帶史”的弊病;也從史實層面介紹了康、雍、乾等幾位統治者對于儒家文化的尊崇,清朝的國體為中央集權的中國傳統帝制,而非所謂體現了貴族世襲制的八旗制度。汪榮祖先生還提出疑問,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中國少數民族漢化的必然,就如同現代西化難以阻擋一樣,為什么獨獨質疑中國沿邊少數民族的漢化呢?
在漢化之外,汪榮祖先生還用中國化的概念來反駁新清史。汪榮祖先生認為,漢化是漢族與少數民族融合的過程。以滿漢為例,兩族經過“同質化”最終“同化”,帶有滿族血統的漢人增大了漢族的總數,而大多數的滿人在長期漢化下,趨向認同中華民族,到現代形成五十六族的中華民族。漢化逐漸導致“中國化”,中國是統一之稱,而“漢”乃對稱。在中國數千年歷史演化中,隨著民族融合不斷進行,尤其是在遼金元入主中國后,便不再以漢人等同中國。即使清帝國有滿、漢之界,仍然以中國自居。以康熙帝的遺詔這一國家權力轉移的關鍵文書為例,康熙自稱中國皇帝,滿文譯本也譯作“皇帝”而非“汗”,他所統治的都是“中國之人”。再以清帝國維持滿族民族特性的八旗教育為證,八旗教育因滿文經典的缺少,知識基礎仍建立在漢文典籍的滿文譯本之上,與漢族傳統的教育實質并無不同,進而推動了滿漢在文化上的融合。在共同認同和尊崇儒家的基礎上,漢族對于清帝國的延續起了重要的維持作用。漢族人口的外遷,不僅開發了邊疆地區,也進一步鞏固了清廷對于邊疆地區的統治。清廷依靠漢人官紳與湘、淮軍,平定太平天國,得以延續國祚,也是對滿清兩百年漢化政策的最大補償。辛亥之后,清朝“遺老遺少”群體中大量的漢族知識分子,也體現了民族融合后,清朝已不僅僅只是滿人政權的象征,也是漢人,是中國人的故國。而這些史實也都與歐立德等新清史學者所認為的清朝因漢化而亡的觀點,正好相反。
在講座的末尾,汪榮祖先生提到,歐立德之前曾發問:“中國到底想要在世界史的主流之內,還是之外?”汪榮祖先生認為長期以來所謂的“世界史”主要是西洋史,并對此回應道,全球化不等于歐洲化或是美國化。然而理論出之于經驗,在西方學術霸權下,如何能不用西方的理論?歐立德引用一位中國的年輕學者所說:“由于我們現代的知識體系源于西方,我們無法跳出世界(歷史)的語境討論中國。”汪榮祖先生認為,西方理論既然來自西方經驗,為什么沒想到用中國經驗來修訂西方理論,或參考西法另創新的理論?
最后,汪榮祖先生強調新清史只是美國史學界一家之言,應該受到嚴格的檢驗,不宜盲從。歷史是由人書寫的,人有七情六欲,須征而后信。史學如同其他人文社會科學一樣具有主體性。我們亟須自己的歷史話語權,但是并非如厄內斯特·勒南(Ernest Renan)所說:“Getting history wrong is an essential part of being a nation.”我們作為學者要對歷史求真,讀史者要能超越一家之言,要具有批判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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