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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籃球女孩”和殘奧泳將之外的錢紅艷:大家只知道我的一部分

10歲前的大部分記憶,錢紅艷要靠身邊人的講述編織起來。她說,我不知道是選擇性遺忘還是記憶有問題,對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很多事都是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2000年10月21日,還不到4歲的錢紅艷和兩個玩伴穿過云南省陸良縣324國道,一輛滿載化肥的大貨車呼嘯而來,輾碎了她的雙腿。
幾天后,父親拿著手術(shù)協(xié)議書的手一直抖,廢了好大勁才把“錢禮明”三個字完整寫下。
錢紅艷活了下來,大腿根以下卻全沒了。父親把她抱在手上,“感覺特重特重,好像根本抱不動。”
2016年9月,錢紅艷來到里約殘奧會女子100米SB5級蛙泳賽場。她在預(yù)賽中排名第四,沒進決賽。比賽結(jié)束,教練張鴻鵠沒說什么,只是過來給她一個擁抱。
最終成績第九名,在錢紅艷的意料之中。能參加奧運會,她已經(jīng)覺得“很圓滿”。
微博上,粉絲們對她說,你把雙腿藏起,只為變身美人魚。

家
連接陸良縣城和莊上村的是錢紅艷遭遇車禍的324國道。
路上,出租車司機說,“在陸良很多人不知道錢紅艷,但是沒多少人不知道籃球女孩。”
殘奧會結(jié)束后,錢紅艷放假回到莊上村的家。那是一座土木結(jié)構(gòu)的瓦房,采光不好,廚房兼做客廳,即使在村里也算簡陋。
9月底的一天,澎湃新聞(www.usamodel.cn)記者初見她時,她身穿一件深色運動外套,推著輪椅出來朝來客招手。她很愛笑,說話的聲音極小,氣場是溫和的,既沒有此前在電視訪談節(jié)目中那種與20歲年齡不相稱的成熟,也不見在奧運會賽場上的剛毅,不時還會露出害羞的表情。
在家里的時間,她不怎么看微信朋友圈,也很少主動在社交網(wǎng)絡(luò)找別人聊天。她說自己有點像回到當初車禍手術(shù)后的封閉狀態(tài)。
手術(shù)后那段時間也屬于她“怎么也想不起來”的時候。每天躺在床上,偶爾爬動幾下,仿佛全世界剩她一個人。她只記得,常常夢見一片白色,一個人在霧茫茫的空間里,彷徨無措,“恐怖,很害怕那種感覺。”
那時她寡言、怕見生人。傷口有時太疼,整夜都睡不著覺。看著女兒這樣,母親幾乎每天流淚。父親說,他甚至好幾次有死的念頭,那樣便一了百了,但是想到對女兒的責任,他挺了過來。
對外面世界的向往在車禍半年后才萌生,她開始用雙手撐起身體挪向窗邊。家人于是想辦法給她找代步工具,凳子、水桶、輪胎……但每樣都會把她的身體磨破。
直到有一天,爺爺拿了個舊籃球回家,把籃球剪開半截,往里面墊上棉花,套住錢紅艷下半身,又給她做了對“木手墊”。她用盡雙手的力氣抓著木墊,身體“坐”在籃球上一起一落,籃球和木墊幫助她走出家門、走出院子,又在往后幾年里跟著她去莊上的小學,去北京的中國康復研究中心,去昆明的云之南游泳俱樂部。其間她磨破了很多個籃球,手磨出繭子,每次木墊壞了,爺爺就親自給她做新的。
7歲那年夏天,錢紅艷上學了。所有同學都圍過來,盯著籃球女孩看,議論她。從當年拍下的照片里,還能看到她眼神中的恐懼。4年后,錢紅艷第一次來到云之南俱樂部的游泳館,啟蒙教練李克強依然能從她的眼神中讀出那種恐懼。
“她可能會感覺別人像看猴子一樣看她。”
在學校的頭一個月,錢紅艷每天喝很少的水,想上廁所了就一直忍到回家。時間長了,同學對坐在最前排靠教室門口的她習以為常,她才邁過心里那道坎,開始向同學求助。她說,在學校的時光是快樂的,“老師同學對我都很好,我要出去干嘛他們都背著我、抱著我,但是更多的都想不起來了。”
回憶從她2007年進入云之南游泳俱樂部開始清晰起來,這是中國首家殘疾人游泳俱樂部,發(fā)起人是培養(yǎng)過多名殘疾人游泳世界冠軍的教練張鴻鵠。
2007年5月在昆明舉辦的第七屆全國殘疾人運動會上,錢紅艷在殘聯(lián)的安排下見到在游泳項目奪金的錢惠玉,又在后者的引薦下見到張鴻鵠。那時錢紅艷對掛在錢惠玉脖子上的金牌充滿好奇,她湊過去玩那塊金牌,對張鴻鵠則沒有很深的印象。
張鴻鵠卻記住了見到她的第一感覺,“一點笑容都沒有,一句話都沒有,冷冰冰的。”

云之南
云之南游泳俱樂部。
推輪椅、拄拐杖的孩子緩慢進入泳館,當他們換上泳裝躍入泳池,立即展現(xiàn)出比絕大部分健全人更快的速度。中午走進飯?zhí)茫粋€沒有雙手的男孩用一只腳夾著筷子自如地吃飯,如果在午飯后參觀他的宿舍,還能看見他用平板電腦旁若無人地打游戲,腳趾在屏幕上迅速移動、點按。院子里有兩個聾啞的孩子看著教練的手勢和嘴唇,在教練指令下玩跳房子游戲,他們能在簡單的幾個格子里跳出各種花樣,鍛煉下肢的平衡能力。
如今這些景象,第一次進入泳池前的錢紅艷還沒有看到。她不停跟教練和送她來俱樂部的父親說,我好害怕,我不想出去。她擔心自己沒雙腿的樣子會被笑話。父親和教練在更衣室勸說了好久,她才鼓起勇氣,進入那個每天有幾十個殘疾人訓練的泳池。
錢紅艷表現(xiàn)出令教練驚喜的天賦,很快她就學會只用雙手游泳。但沒有腿,就像船沒有舵,錢紅艷在水里很難保持平衡,游不快。教練便托著她練習,又拿橡皮繩子拉著她,讓她在屁股動不了的情況下練習,練得差不多了才把繩子拆掉。泳池外,她每天做上百次仰臥起坐、俯臥撐和各種器械訓練,鍛煉腰腹和上肢的力量。
兩年后,錢紅艷在云南省第九屆殘運會上獲得3枚金牌,同年在全國殘疾人(18歲以下)游泳錦標賽中奪得1金2銀。2010年在全國殘疾人游泳錦標賽中奪得3枚銀牌。泳池中的驕人成績,與她過去“籃球女孩”的形象形成反差,她獲得越來越多的關(guān)注。
游泳驅(qū)除了她的自卑,但面對媒體,性格的封閉仍讓她無所適從。每一次接受采訪,她都會聽從記者的要求,反復在鏡頭前擺姿勢、做動作,但還是有一個年輕的記者在拍攝過程中看出她的抗拒。
那個記者當著錢的面打電話給張鴻鵠,“你來勸勸你這隊員吧,她不配合。”張鴻鵠就給錢紅艷打了電話勸她。她感到無奈,“其實沒有不配合,但是那記者看我表情覺得我不高興,沒表現(xiàn)出攝像師想要的感覺。”
教練們發(fā)現(xiàn)她對媒體的抗拒,給她做思想工作,告訴她媒體的報道對她將來的發(fā)展有好處。“以前見到媒體會害怕,”教練李克強說,“現(xiàn)在好很多了。”
“現(xiàn)在好很多了。”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不論是教練還是隊友,都會用這句話來形容錢紅艷面對記者時心態(tài)的變化,還有她在性格上的變化。
“你看,她大部分時間是很快樂的。”李克強坐在俱樂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翻看錢紅艷進隊后歷次出游的照片。照片里的她臉上洋溢著孩子般的純真。談到里約殘奧會后媒體對錢紅艷的采訪,談到她現(xiàn)在面對鏡頭的成熟和淡定,李克強說,會有一點心疼。
“現(xiàn)在好很多”的錢紅艷依然不喜采訪,卻也依然對來訪的記者保持著真誠。回答澎湃新聞的問題時,涉及不方便說的事,她不敷衍,直接告知“這個不能說”、“這個說出來對別人影響不好”,偶爾還會為她的拒絕回答露出害羞的表情,“覺得好對不起你哦。”
成為勵志人物后的錢紅艷有很多顧慮,比如她有脆弱和憂郁的時候,“很多人都說我散發(fā)很正能量的東西,我有時候回答記者會想很多,這樣說好不好?講太多是不是顯得自己情緒太低落?太低落會不會影響不好?”
“難道我自己是一種包袱嗎?”她用調(diào)皮的語氣說。“明星不是有明星的包袱嗎,那我覺得我是不是名人?也有名人的包袱?”說到這里,她神情又害羞起來。
“千篇一律也挺好的,哈哈哈,感覺大家知道的就是你的一部分嘛,那你的一部分保持這樣就好了,其他的自己默默接受就好了。”

“港灣”
云之南如同錢紅艷的港灣——在一個和別人沒有太大差別的環(huán)境下,她感到放松和安全。
但和隊友出去逛街,她很少超出推輪椅出門十五分鐘的路程。再遠的地方要打車,她試過和隊友在路上攔了半個小時,沒人愿意停下來載她們。
在現(xiàn)代社會,出租車是除了空氣外最常見的事物之一,它給健全人帶來極大便利,卻仿佛沒有足夠空間容納一輛輪椅。錢紅艷的隊友寧貝金的最高紀錄是朝12輛出租車招手,12個司機因怕麻煩而拒載。“要下來幫你卸輪椅,還要把你抱上車。”
有次下大雨,一輛出租車停下來,問寧貝金需不需要打車。司機把她抱上車,還饒有興致地聽她的故事,也對她講自己的故事。“這樣的司機不多的。”寧貝金說。
寧貝金的故事不比錢紅艷少。張鴻鵠說,云之南每一位隊員的故事都可以寫成一本書。
下肢癱瘓的寧貝金兒時被親生父母遺棄,一對農(nóng)村夫婦收養(yǎng)了她。到了上學的年齡,養(yǎng)父背著她去學校懇求校長讓她入學。校長不同意,養(yǎng)父說,我可以背她上學,這孩子讀多少年,我就陪她多少年,學校沒有馬桶,我就自己帶盆盂,但校長還是以對學校和師生影響不好為由拒絕了。
屈辱中的寧貝金對校長說,沒事,你不讓我學,我自己學可以了吧。
剛開始她只會寫自己的名字,房間的墻上、床上都寫滿了這三個字。她在電視上的字幕看到“找”字,問姐姐,這是什么字,姐姐說是“尋找”的“找”,寧貝金便抄了一整本本子的“找”字。
從此有字幕的電視節(jié)目成為她學習漢字的唯一途徑,她靠自學學會了讀寫。
后來,她在殘聯(lián)的幫助下進入云之南,見到了她在電視上看到的“偶像”錢紅艷,還被分到和錢同一個宿舍。兩人漸漸成了好友,性格積極樂觀的寧貝金知道錢紅艷比較封閉,就鼓勵她走出心中的港灣,多去接觸外面的世界。寧貝金將自己在培訓班學的電腦技術(shù)教給錢紅艷,比錢大5歲的寧貝金還會在待人接物方面給錢很多建議。“她懂的都會教我,”錢紅艷說,在朋友中,寧貝金的角色像是一個引導者。
走出港灣并不容易。推著輪椅走出云之南,會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地方的無障礙設(shè)施并不完善。臺階、陡坡、停在路口的車……各種對健全人來說不是障礙的障礙。
更大的障礙來自人與人的關(guān)系。
好幾次,錢紅艷坐著輪椅在路邊等人。路過的人朝她丟零錢,“我不要”,她的回應(yīng)每次都會被忽略。她將這種行為理解為同情心。與基于理解的幫助不同,同情有時候是泛濫的、俯視的目光,錢紅艷不需要,卻不得不習慣。
同情之外,她遭遇過一種自己也難以描述的目光。在超市,一個人接過收銀員找的5毛錢硬幣,不想要,轉(zhuǎn)頭剛好見到錢紅艷,把硬幣扔到她輪椅上。
錢紅艷拒絕。那人沒好氣地說,“給你錢還不要?!”
“周圍人也挺多的,我就把那5毛錢放下,和隊友走了。”錢紅艷回憶,身邊的隊友很生氣,罵,那人有毛病啊。錢紅艷生氣不起來,心里除了無奈,還有一些說不出的感覺。
即使是善意的幫助,有時也會讓錢紅艷不自在。記者幫她推輪椅,她不停地說,“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讓別人覺得她太客氣。
事實上,倘若見過她玩輪椅的場景,就不會有幫她推輪椅的想法。她能將輪椅的前輪翹起,用兩個后輪在地上恣意轉(zhuǎn)圈。
“像跳舞一樣。”教練李克強贊嘆。
隊友們在聚餐中熱切抒發(fā)對旅行的憧憬,而錢紅艷去過很多地方,參加比賽、接受采訪、師長組織出游、受邀做演講或參加其他活動,每次都有人陪伴、接待、照顧、保護,外面的這一切成了從港灣延伸出去的更大的港灣。
她感激那些為她建造港灣的人,卻也向往像普通人那樣和一兩個好友去喜歡的城市旅行,發(fā)發(fā)呆、看看風景。獨自旅行會碰到太多困難,平素出遠門則要處在一種為她而設(shè)的社交圈里,前者讓她感到不安全,后者讓她感到不自由。
寧貝金發(fā)現(xiàn),游泳隊很多人出去玩或聚會時,錢紅艷總是剛開始時有說有笑,漸漸沉默,似乎融入不到人群。錢紅艷說,總覺得跟一群人出去,熱鬧過后,剩自己一個人反而更難過。
“我心情很容易受影響你知道嗎?可能大家在一起熱鬧的時候,我自己一個人會很難過你知道嗎?”

未來
至于愛情,“……隨緣吧” 。
她和母親分享過自己的一個愿望——有一間自己的屋子。母親聽了說,你到時一個人怎么照顧自己,我可沒空經(jīng)常過去看你。錢紅艷察覺,母親的話里預(yù)設(shè)了她將來會獨居,在母親心目中,不會有另一個人和女兒住在一起。
她覺得自己不太適合談戀愛,性格有些忽冷忽熱,連對朋友也有些忽冷忽熱。
“會擔心對方介意你的身體條件?”
“現(xiàn)在不會,很多想法慢慢地改變了,介意的話他也不會跟你相處啊。”
張鴻鵠了解她,“你就是害怕跟男孩子接觸。”張鴻鵠對她說的另一番話是,交給你的任務(wù)你能很好地完成,但讓你去開拓就不行了,你的性格適合安逸。
寧貝金明白“開拓”一詞對殘疾人運動員的意義。教練會鼓勵隊員們,泳池的冠軍只有一個,要從運動員生涯里學到能運用于泳池之外的品質(zhì),要做生活中的冠軍。
在去年的全國殘運會上,下肢癱瘓的寧貝金因腿無意中碰到水線被判犯規(guī),無緣殘奧會。她視自己的雙腿為“擺設(shè)品”,“我和老錢唯一的區(qū)別是,我有一雙沒有知覺的腿。”
全運會后,寧貝金回到老家福建寧德,每天上培訓班學電腦、畫圖,在家試做淘寶電商。她希望未來退役后能真正融入以健全人為主流的社會。
喜歡安逸的錢紅艷更想選擇自己熟悉的路。“畢竟游了這么多年,想以后從事游泳相關(guān)的工作。看能不能試著跟教練學怎么教別人,將來當教練。”
成為殘奧會冠軍曾經(jīng)是錢紅艷對未來的一個想象。2011年全運會,錢紅艷的成績并不起眼,沒有拿到倫敦殘奧會的入場券。她發(fā)現(xiàn)“我其實不是那么厲害”,那時媒體報道她因為沒有雙腿,游泳時少了像其他人一樣的蹬腿環(huán)節(jié),導致她速度慢了近10秒;她在里約殘奧會的成績在戰(zhàn)績輝煌的中國代表團中顯得平凡,媒體都報道她從籃球女孩到殘奧選手有多么不容易。
這有時讓她覺得那是一種善意的開脫,為她的平凡開脫。甚至對于媒體說的2011年因爺爺去世導致她成績不佳,錢紅艷也覺得那是出于善意為她找的借口。但教練對她在爺爺去世后的表現(xiàn)看在眼里:那段時間她話變得少了,有時候心不在焉、郁郁寡歡。
談到家人的未來,愛笑的錢紅艷神色黯然。兩個弟弟還在念書,父親長期在外打工。母親種桑養(yǎng)蠶,獨自操持家里的一切事情。在錢紅艷家,澎湃新聞記者幾乎沒有看到她母親閑下來的時候。
錢紅艷特別心疼母親。“有時候看著我媽,感覺自己挺沒用的。”這種心情曾讓她在記者面前落淚。“有個女記者,也是來我家采訪我,她也是個很感性的人,跟她聊著聊著我自己哭起來了。她說你放心,這次我不報道了,就當是跟你交心地聊天,她安慰我,等我不哭了就走了。那次她沒有報道。”
采訪的最后一天持續(xù)到傍晚,錢紅艷家突然斷電。點燃一根蠟燭,立在正對家門的桌子上。臨別時,她平靜地說了聲再見。走出她家門回過身,能看到她坐在輪椅上正對燭火的背影。
一切恢復靜默,她保持著道別時的姿勢。
這位頻繁用笨、封閉、糾結(jié)等詞來形容自己的女孩并不知道,在這間屋里錄下的十個多小時的采訪錄音中,每隔幾分鐘都能聽到她清脆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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