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一代人“有幸”經歷了自大蕭條以來最嚴重的金融危機，部分經濟學家甚至認為此次金融危機的影響甚至比大蕭條時期的那場還要大。這場由房價下跌引發的金融危機告訴我們一個事實：復雜的金融系統竟如此的脆弱。在這個系統里，所有金融機構都被一張復雜的網緊緊的聯系在一起，而處于核心地位的那些金融機構，則被稱為“具有系統重要性”。雖然大型金融機構在金融危機前的表現確實不夠謹慎，風控體系也存在一定的問題，但是這些金融大佬們，為什么會沉浸在這場樓市的盛宴中，認為房價會一直上漲而無視房價下跌的風險呢？

關于這一點，前任美聯儲主席格林斯潘用杰塞爾悖論（Jessel Paradox）進行了解釋。簡單地說，杰塞爾悖論指出了，在市場頂端，每個人都被轉化為多方并對此深信不疑，但此時已經沒有更多的人可以加入，新的賣家也就無法出手。尤其是金融機構還擔心，過早收縮資產會損失市場份額，而這種損失甚至是不可逆轉的。大型金融機構在這場樓市的狂歡中就像一群淘金者，他們都妄想著在金礦坍塌的前一刻賺得盆滿缽滿，然后逃離，誰也不認為自己是那個被埋在廢墟里的倒霉蛋兒。但關鍵問題是，他們為了淘金時不至于出現滑落的危險，在每人腳上都系上了一根結實的繩。特別是那些身強力壯的人，更是成為弱小者在金礦里的守護神，仿佛只要綁在這些壯漢身上，就不會有任何風險。這根繩子的存在保證了，即便他們在金礦里肆意亂挖也不會有個別人掉隊。但是，一旦金礦塌了，就必然有人掉隊，最后也就誰都跑不了了。

金礦遲早要挖塌，但如果沒有這根繩子，那些不那么貪婪的淘金者就會離出口比較近，或許就能夠逃過一劫，剩下那些被埋沒的人就成為后來人的前車之鑒。因此，伯南克才特意指出：“房價下降本身并不是主要的威脅……整個事件鏈條至關重要，并不僅僅是房價下降，而是整個鏈條”。而現代金融體系沒有這個鏈條是不可能的。所以，問題并不是要不要這個鏈條，而是如何保證這個鏈條既有一定的韌性，以保證金融體系的高效運轉，又不至于硬到在危急時刻無法切斷，以避免一損俱損的連鎖反應。同時，還要保證這個鏈條能夠始終被人們所看到，而且是有專門的人負責觀察整個鏈條，否則就無法判斷該從哪里切斷。本次金融危機之所以會發生并演變為嚴重的經濟危機，其中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缺少了這個專門負責觀察整個鏈條的監管者。

因此，在總結本次金融危機的教訓時，監管部門視野的局限性被認為是重要原因之一。吸取教訓之后，各大經濟體都開始關注那些具有系統重要性風險的金融機構，為此還專門成立了金融穩定理事會。然而，緊緊盯住這些系統性金融機構就足夠了嗎？難道監管部門只需要用各種新的條例和法規——比如更高的資本充足率要求和中央對手方清算等——管住那些大而貪婪的手，不讓他們伸得太遠就可以了嗎？顯然問題沒有這么簡單。實際上，監管部門真正要做的，是力求在金融市場發展速度和發展方向上保持一個微妙的平衡，這才是監管的本質。

一方面，監管部門不能在整體上抑制金融機構的發展，同時也很難直接對這類具有系統重要性的金融機構進行拆分。反托拉斯的時代已經過去，摩根被拆成大摩和小摩成為了歷史。因為是系統性重要金融機構而對其進行拆分，在現在看來于情于理都不合適。尤其是在當前的全球經濟形勢下，大型金融機構不僅是效率的體現，更是國家實力和國家話語權的重要載體。這或許正是證監會在今年提出“促進形成若干具有國際競爭力、品牌影響力和系統重要性的現代投資銀行”的出發點之一。但另一方面，央行還要保證這些大型金融機構在平時有足夠的自制力，而在關鍵時候能夠聽監管部門安排，服從指揮。更為關鍵的是，央行還要阻止那些為了獲得“大而不倒”地位而將自身打造成系統重要性金融機構的企圖。對我國而言，如何把握監管的力度，是問題的關鍵所在。美國金融市場的發展交給了華爾街，中國金融市場的發展則是交給了作為監管部門的“一行”和下面的“三會”。因此，美國是華爾街和美聯儲的角力，而中國則是要自我保持平衡。

但是，我國資本市場的監管策略一直以來始終非常保守。如果創新有風險，那么不創新就可以規避風險了，就好比為了減少礦難，而選擇直接關閉礦坑。這一點在證券期貨市場上非常明顯，時至今日，所謂的創新業務也僅僅停留在文件上和媒體報道中。雖然我國金融市場無論從參與主體還是法律法規體系上，都與發達國家金融市場有一定差距，但是相比十年二十年前，我國金融市場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以說，在監管方面，美國或許是管得太少了，而中國則是管得有些多了。與其說我們是因為小心謹慎而沒有犯錯誤，倒不如說是我們尚沒有犯錯誤的資格。

市場需要試錯，監管部門也要有心胸，有魄力接受這些錯誤。市場競爭中犯了錯誤，馬上就要受到市場懲罰。因此，錯誤是無法積累的，只有風險才能積累。市場主體每次犯錯，風險都會釋放一次，往往只有小錯不斷，才能保證大錯不犯。美聯儲絞盡腦汁要做到的，并不是讓那些大型金融機構不要倒閉，而恰恰是希望他們在犯錯之后可以受到市場懲罰，甚至最終走向倒閉，只不過不要帶上其他人。所以說，在發達國家都在加強監管的同時，我們應該認識到，別人往后退是因為之前走太快，而我們真正需要的，是再往前多走幾步。

（注：本文取材于《金融的本質》，作者系美聯儲前主席本·伯南克，中信出版社201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