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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入殮師”王剛:在國內首次把3D打印引入遺體修復

案頭掛著天津港爆炸犧牲消防員的照片、工作室里齊刷刷排列著十多個頭骨模型、對數百件整容修復工具如數家珍……上海市龍華殯儀館的遺體整容師王剛,憑借一雙巧手和探索鉆研精神,不斷創新并完善各種遺體整容、修復技術,從而為逝者呈現生前的容顏,撫慰了家屬哀慟的心靈。
遺體整容涉及數十種工具
走進王剛位于龍華殯儀館的工作室,膽小的人可能被嚇一跳,正面、側面架子上放著十余個頭骨模型、石膏像;墻上白板則畫著一個碩大的頭骨解剖圖,寫滿了“顴骨”、“梨狀孔”之類的專業術語。
“這些模型主要用于手工塑型、做雕塑練習,石膏像和解剖圖用于新進員工培訓,幫助他們了解人體結構和專業術語,熟悉器官比例。”王剛說。
最令人驚嘆的,是王剛工作室中的十余個大小不一的工具箱和墻上掛著的一排工具。打開最上方的工具箱,可見各種形狀大小不一的鑷子、剪刀、化妝筆等,林林總總足有數十種之多。
“遺體整容涉及的工具非常多,包括測量、防腐、化妝、美容美發工具等,幾乎每個部位都有一套對應工具,我們希望逝者在各個方面都呈現出他最完美的狀態”,王剛說,“像這些金屬工具,主要在進行遺體組織剝離、切除或者動手術時用到。比如當進行遺體防腐操作時,就要用到手術刀、剪刀、縫合器、擴張器、血管分離鉤等。”
王剛又隨機打開一個化妝箱,只見各種顏色的底霜加起來足有近三十種之多,而這還只是“底霜大軍”中的其中一部分。
“這是底妝,有固體、液體、膏狀、粉底液、粉底霜等,它的功能主要是根據逝者膚色,進行色彩調配,當逝者膚色發黑、發黃、發紫時,就需要用這個褐色底妝去調和,這樣能呈現出正常人一樣的膚色。”王剛說。
王剛告訴記者,并非所有遺體整容都需要用到全部工具。較復雜的遺體整容涉及工具相對較多,主要包括防腐、整形、化妝三個步驟。
“比如防腐,我們會根據遺體腐敗的程度決定使用哪些工具,有的通過局部注射便可達到防腐效果;有的則要通過血管灌注的方式進行防腐。此外根據呈現效果還要進行滅菌、除臭、皮膚護理等步驟。”王剛說。
當遺體外形有較大改變時,整容師則要從骨骼、肌肉組織和表皮、毛發進行系統整形。“比如遺體生前發生了交通意外的,往往需要整形的部位就比較多,一般要涉及到幾十種工具。”王剛說。
去醫學院蹭課,學解剖防腐
時光倒回20年前,當時王剛從技工學校工商管理畢業不久,在一家模具廠工作。1997年,龍華殯儀館招工,在龍華工作的母親建議他可以試試。“因為母親在殯儀館工作,因此心里對這個行業并不排斥,而且當時覺得在龍華工作比在廠里穩定,而且可以有多余的時間分給我從小喜愛的繪畫愛好。”王剛說。
剛到龍華殯儀館那年,王剛20歲,是年齡最小的員工,被分去遺體化妝部門。“我的好奇心特別強,一有空就會去看老師傅干活,覺得很新鮮,有時也會不知天高地厚地給老師傅提一些建議,比如‘這樣做會不會顯得臉部更瘦些’。老師傅聽了有些不高興,一句話堵上來,‘你懂不懂啊?你先告訴我這是什么?’”王剛回憶道。
王剛當時確實不懂,但這也激起了他的好勝心,一定要搞懂,而且今后要做的比老師傅更好。
于是,王剛從基礎的人體結構知識學起,晚上、周末經常去當時的上海醫科大學(現為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蹭課”,旁聽解剖學、病理學、防腐學等,越學越有興趣,一蹭就是兩三年。同時,他也更加廣泛地涉獵與殯葬、醫學相關的各種書籍。
2002年,王剛和另外13名同事被選派至加拿大的北美殯葬行業中心培訓半年,這讓他對國際先進殯葬技術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當時被國內外殯葬理念、技術方面的差距震驚到了,加拿大不僅專門有行業公司研究殯葬行業器材、設施,還開設了專業課程指導如何使用”,王剛說,“而且,加拿大不僅研究如何讓殯葬設備在操作上更便捷,還會考慮到這些設備對操作者本身的勞動傷害問題,非常人性化,這讓我覺得國內殯葬行業有很多空白需要我們去填補。”
回國后,王剛和同事們將從國外學到的遺體防腐方法、細菌知識、對化學用品的使用等相關內容在上海殯葬行業進行了運用、推廣。

初入遺體整容行業時,王剛發現,對于那些意外死亡,頭部破損分離的遺體,當時的技術僅是用縫合方法將其連接起來,而無法復原逝者原本的五官特征。
“當時家屬要求也不高,只希望親人走的完整就行,但我還是能感覺到家屬那種無法看到逝者生前面容的失落、遺憾心情”,王剛說,于是,他設想,能否通過骨骼復位,來復原逝者的五官特征?
一開始,王剛只是在模型上進行嘗試,由于人類的頭骨長僅22公分、寬僅15公分左右,操作難度較大,因此一開始王剛在頭蓋骨后面部分進行試驗,結果復原效果非常好,模型破損的頭型完全復原了,而且非常圓滑,未見凹凸不平。于是,王剛將復位范圍擴大至面顱骨,包括顴骨、眼眶、鼻骨下頜等,復位后,破損的面部可恢復到本來面貌的六七分。
在鉆研骨骼復原術近兩個月左右后,王剛終于開始了第一例實例操作。
2002年,上海一位知名人士在高速公路上遭遇車禍,當時整個臉部都塌陷變形了。王剛在她身上首次運用了骨骼復原術,他選用金屬支架、連接器將其頭部碎掉的骨骼進行固定和連接,呈現了不錯的面部復原效果。這對遺體整容行業來說是個巨大跨越,也鼓勵著王剛不斷在這條路上前進。
在實踐中,王剛發現遺體創面越大,脫水程度會越高,這將導致遺體組織結構塌陷,且變形程度很大。王剛開始琢磨如何將遺體的組織結構也能復原如初,由此研創出了膠原填充術。
“我嘗試在塌陷的組織結構中注射一些化學試劑,并嘗試了多種材質,有的材質注射之后會形成硬塊,塑型效果不佳,后來終于找到一種適合的材質,并沿用下來。”王剛說。
之后,王剛又創造了皮膚緊縮術。“中老年逝者平躺時,由于重力下垂方向從地面改為背部,會使得整個臉部表情發生變化,臉形變大,且贅肉堆積,影響審美和相似度。因此,我嘗試在逝者頸部后方開一個小切口,去除一部分組織,使得皮膚收緊,從而弱化了下垂效果,美化了面部形態。”王剛說。
2002年開始,王剛研創的多項遺體整容技術開始在國內推廣,外地殯儀館在遇到重大災難事故時,也經常向龍華請求技術支援。
2004到2006年期間,王剛和同事們承擔了不少技術外援工作。此時,他發現,一旦發生重大災難事故,遺體數量多達上百具時,往往無法及時處理,空有一身技藝,卻奈何“時不我待”。
“因此,當時我們有一個強烈的念頭,就是希望找到一種辦法,既能保證遺體復原程度,又能便捷操作,節省時間。”王剛說。
于是,王剛注意到了當時剛剛嶄露頭角的三維掃描技術。他通過三維掃描技術將受損的遺體部位進行掃描,通過電腦進行數據恢復,從而修復逝者的面部輪廓。當時只能運用三維雕刻機將模型雕刻出來,然后后期再用手工進行面部細節上的操作,最后制作成模型,移植到遺體上。雖然較此前傳統工藝節省了大量時間,但依然存在后期手工操作時間較長、材質單一等問題。
在鉆研整容技術近十年后,2010年,由王剛領銜的“王剛遺體修復工作室”掛牌成立,他也被業內譽為“國內遺體整形第一人”。
然而,王剛依然不滿足,他渴望有一種技術能最大程度恢復逝者原貌,又能較三維掃描節省更多寶貴的時間。隨著3D技術逐漸普及,他開始思考如何將3D技術運用到遺體修復中來。

時至今日,在王剛工作室的一側墻上,還掛著一排消防戰士的照片,這是2015年天津港“8?12”特別重大火災爆炸事故中犧牲的消防戰士的照片。當時,王剛作為技術外援,趕赴天津為其中犧牲的10位消防戰士進行了遺體修復。
該事故造成了上百名消防及武警官兵壯烈犧牲。由于強烈的爆炸,烈士的遺體特別是面部受到了嚴重損毀,不少甚至呈現焦炭狀。
“到了現場后,第一個強烈的感覺就是‘來不及’。我們當時一共去了21天,除了睡覺、吃飯時間,一天大概有十六七個小時在工作,但也只完成了十具烈士遺體的修復。”王剛說。
“根據當時的安排,每具遺體在大殮前只有十幾個小時的時間可供我們操作,于是我決定采用時間最節省,但技藝難度最高的一種。”王剛說。
他先將烈士面部表層的焦炭去除,內部用防腐液固定,然后將表皮組織干燥后,直接在表皮上面用雕塑泥進行塑型。
“因為這些戰士的器官、皮膚基本損壞,但骨骼都在。因此我根據他們的照片,直接用雕塑泥塑出他們的面部,再造一張‘人臉’,加上后期化妝,呈現出的效果非常不錯。”王剛說。而直接在面部“捏”出一張人臉的技藝在國內幾乎沒有先例,這依賴整容師的直覺和經驗,更需要十多年不斷的操作歷練,對盡可能多的人類五官特征了如指掌。
戰士們大殮時復原的面貌讓家屬激動哭泣:“是他的樣子!我們還記得他的模樣,這就是他的樣子……”
“你瞧,這位就是蔡家遠,前不久,新聞里報道他的母親又懷孕生子了。”王剛指著其中一名消防員的照片感慨萬千。如今,他依然會時常看看這些案頭掛著的照片,思考當時是否有未做到完美的地方,今日是否有改進的可能。
“一直以來,遺體整容行業在對遺體修復的逼真度上完全取決于個人技能的掌握和展現。這顯然不利于技術的傳承、推廣和大規模應用”王剛說,“像面對天津港這樣的大型事故,我們迫切需要一種新型的遺體修復技術,彌補現有技術中依賴手工操作,修復時間長,無法大批量修復的技術缺憾。”王剛說。
為此,王剛從天津回來并向上級部門匯報后,上海市民政局和上海市殯葬服務中心開始引進3D打印技術。
2016年3月30日,全國首家“3D打印遺體修復工作室”在龍華殯儀館成立,其將3D打印技術與傳統遺體修復技術相結合,利用創面掃描、電腦三維建模、3D打印、植入毛發、妝面修飾等技術再現遺體生動儀容,修復相似度可達95%以上,且花費時間可縮短至2天內。這也意味著上海遺體修復技術由手工化邁向了數字化,實現了質的飛躍。
“3D打印技術目前面臨的難點主要是在建模上,在遺體受到嚴重損毀的情況下,我們無法通過掃描獲得這個模型,只能通過逝者生前的照片創建三維模型,可以說是‘無中生有’,這依然依賴建模者長期實際歷練所獲得的經驗”,王剛說,“因此,下一步,我們希望與相關部門合作,建立‘標準人’模型庫,今后只需輸入平面照片,計算機便能自動識別,調取模型,生成面部基礎模型,便可節省大量建模時間。”
“盡可能保證逝者的完整性”
盡管各種整容修復技術高超、3D打印技術簡捷,但多年來,王剛對自己和團隊都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即盡可能保證逝者自身的完整性。
2010年,上海動物園一位飼養員打掃虎舍時被一只孟加拉虎咬住,因傷勢過重當場死亡。
“遺體送到龍華后,面部已是血肉模糊,半個頭骨也咬爛了,皮膚組織也已呈現碎片化。當時園方考慮到家屬的情感,希望能盡量恢復飼養員原來的面容。”王剛說。
當時,如果采用制作模型再移植到臉部的效果會逼真,但為了保持飼養員自身組織的完整性,王剛耐心地將所有已糜爛的組織固定在原有部位,通過膠原填充的方式進行塑型,最終使他恢復了生前的樣貌,“當時他的親屬看到他栩栩如生的面貌,一下子跪倒了一片。”
王剛說,雖然將模型直接移植到逝者損壞部位,更加簡單逼真,但對很多家屬來說,模型畢竟不是他們親人的一部分,“因此我們在做整容時,首先都會盡可能地保證逝者的完整性。像殯儀館工作人員去交通事故現場處置時,我也會要求他們盡可能找全現場逝者的所有身體組織。”
只有兩個徒弟,盼更多傳承人
與許多古老技藝相比,遺體整容顯然是一門新興技藝,然而同樣的,王剛卻在為它的傳承而擔憂。雖然國內有不少來自全國各地殯葬部門前來學藝的同行,但在上海,王剛的徒弟卻只有兩人。
“這是一件需要靜的下心來做的事情,跟其他技術不一樣,不是學個幾個月就可以熟練上手的,從入行到可以‘獨當一面’完成遺體修復至少需要3年,而現在一些年輕人少了這份反復錘煉的耐心,容易受到外界誘惑;或者迫于世俗對于殯葬行業的眼光最終改行。”王剛有些無奈,而這也讓遺體整容技藝在傳承上充滿了危機。
“雖然現在有了3D打印技術,但是并非所有遺體都需要用到該技術,傳統手工整容工藝依然不可或缺,兩者在漫長一段時間內都將共存”,王剛說,“因此,我們希望有更多年輕人能愿意加入到這一行中,這與學歷無關,而是需要守得住寂寞,同時還要有一份執著,有創新精神,說到底,就是‘用心’兩字。”
如今,王剛已經擔任龍華殯儀館業務科副科長,除了日常管理外,他依然承擔著3D打印三維建模、技術外援等重任。閑暇時,他喜歡用運動、聽音樂、寫日記等方式排解一些負面情緒。
“長期從事遺體整容行業,確實影響了我的人生觀。我會覺得時間特別珍貴,能在有限的時間內幫助更多的人,陪伴逝者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我覺得這是非常有意義和有成就感的一件事。”王剛說。
【個人榮譽】
王剛,男,1977年出生,中共黨員。自1997年進入龍華殯儀館,一直工作在遺體化妝、整容、修復的第一線,先后榮獲全國民政系統勞動模范、全國民政行業優秀技能人才、全國民政部領軍人物、全國技能大師、上海市工人技術創新能手及杰出技術能手、2016年全國“五一”勞動獎章、2016年“上海工匠”候選人等多項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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