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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總不要再罵我了,因為我已將《威尼斯商人》譯完了
【編者按】
今年是莎士比亞逝世四百周年,在中國,提到莎士比亞,有一個人是無論如何都繞不開的,那就是《莎士比亞戲劇全集》的譯者朱生豪先生,他的莎劇譯本至今都是公認的經典。
之前,因為演員王凱的朗誦和《夏洛特煩惱》、《不二情書》等影視劇的引用,朱生豪寫給妻子宋清如的情書迅速風行網絡,這位譯介莎劇的文學巨匠以一種不同以往的深情文藝、可親可感的形象再次進入了大眾視野。
今年四月,朱生豪先生的兒子朱尚剛為父母親所寫的合傳《詩侶莎魂——我的父母朱生豪、宋清如》正式出版。本文摘編自該書第四章,講述了朱生豪如何開始莎劇的翻譯工作,以及其間與宋清如的親密互動。澎湃新聞經商務印書館授權發布。

1935年在上海的文化出版界中被稱為“翻譯年”。1934年8月份以后,魯迅先生寫了好幾篇關于翻譯的雜文,提出了“拿來主義”的口號,率先動手譯出了果戈理的《死魂靈》,還寫了三篇關于莎士比亞的文章,希望有人能把這部世界文學的瑰寶翻譯過來,認為這是“于中國有益”,能“在中國留存”的工作。魯迅當時曾希望林語堂能承擔起譯介莎士比亞的工作,但林語堂沒有接受。
這一年里,上海的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等大書局紛紛組織力量,譯出了多種世界名著。世界書局作為上海一家有一定地位和名氣的書局,自然也不甘落后。當時的英文部負責人,《英漢求解作文文法辨義四用辭典》主編詹文滸先生建議父親翻譯《莎士比亞戲劇全集》。
父親對莎士比亞一向十分喜愛,清楚地了解莎士比亞作品在世界文學中的地位,因此就接受了詹文滸的建議。議定譯出后由世界書局出版,稿酬為每千字兩元,可以在陸續交稿之后隨時領取,書出版后再按銷售金額的一定比例付給版稅。
接受了這一工作以后,父親把這件事寫信告訴母親,并且說他準備把譯著作為獻給母親的禮物。母親感到很激動,寫了一首詩《迪娜的憶念》寄給父親:
落在梧桐葉上的,
是輕輕的秋夢吧?
落在迪娜心上的,
是迢遙的懷念吧?
四月是初戀的天,
九月是相思的天,
繼著薔薇凋零的,
已是凄艷的海棠了!
東方剛出的朝陽,
射出萬丈的光芒,
迪娜的憶念,
在朝陽的前面呢,
在朝陽的后面呢?
父親收到這首詩以后,還為它譜了曲。
父親又寫信給在中央大學英文系讀書的文振叔商議此事,文振叔曾聽說日本人因為中國沒有莎士比亞譯本而譏笑中國文化的落后,因此大力支持父親的決定,并把這一工作推崇為“民族英雄的事業”。這大大增加了父親譯莎的決心。
他在給母親的一封信中說:
你崇拜不崇拜民族英雄?舍弟說我將成為一個民族英雄,如果把Shakespeare譯成功以后。因為某國人曾經說中國是無文化的國家,連老莎的譯本都沒有。我這兩天大起勁……
原先作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常因報國無門而感到苦悶迷惑的父親,這時候發現自己的工作可以為民族爭光,和抵抗日本帝國主義的文化侵略聯系起來,無異于在黑暗中航行的船只突然看見了燈塔,在彷徨之中發現了自己的努力方向,精神面貌為之一振。他下了決心,一定要盡自己的綿薄之力,把翻譯莎士比亞劇作這一項工作做好。從此,父親進入了莎士比亞的世界。
由于是第一次從事這樣恢弘而又難度極大的翻譯工作,開始時父親還是有點信心不足。作為第一步,他積極地為譯莎進行準備,一方面再次從頭到尾反復研讀莎士比亞作品原文,一方面又盡一切可能收集莎氏作品的不同版本、各種注釋本和參考資料,并且廢寢忘食地閱讀、鉆研、比較。
經過近一年時間的準備,父親在1936年上半年開始動筆翻譯《暴風雨》。這一方面因為有不少莎士比亞全集的原文版本都把這個劇放在第一篇,更因為這是父親在莎士比亞所有劇本中最喜歡的一部。父親在譯完《暴風雨》后曾專門寫了一篇《譯者題記》:
本劇是莎翁晚期的作品,普通認為是他的最后一本劇作。以取材的神怪而論,很可和他早期的《仲夏夜之夢》相比,但《仲夏夜之夢》的特色是輕倩的抒情的狂想,而《暴風雨》則更深入一層,其中有的是對于人間的觀照,象征的意味也格外濃厚而豐富,在藝術上更擺脫了句法音律的束縛,有一種老筆渾成的氣調。或云普洛士丕羅是作者自身的象征,莎翁以普氏的脫離荒島表示自己從寫作生活退隱的決心……
開始翻譯時,困難不小。特別是因為莎劇原文是詩劇,如仍按詩劇來譯,不但難度極大,且在語言的使用上受到很大限制,難以達到通俗、流暢的要求,也難反映出舞臺劇表演力強、適于演出的特點。幾經斟酌,最后決定還是用散文體進行翻譯。開始翻譯后,曾寫信和母親談起過這個問題:
今天下午我試譯了兩頁莎士比亞,還算順利,不過恐怕終于不過是poor stuff而已。當然預備全部用散文譯出,否則將要了我的命。
母親和文振叔都寫信鼓勵和支持他的工作。經過一段時間的嘗試之后,父親逐漸增強了信心,比開始時樂觀得多了。他在信中說:“雖然不怎樣正確精美,總也可以像個樣子。”
到1936年夏天,《暴風雨》已經譯好一半左右,這時母親剛從之江畢業。父親急于和母親分享成功的喜悅,并且希望母親也一起參與到這一工作中來。
寫寫改改,一直到秋天,才算把《暴風雨》全部譯完定稿,其中第一幕曾經三易其稿。初戰告捷,父親懷著欣喜的心情告訴了母親,并將譯稿寄給母親請她代抄一份留作紀念。此外,在對《暴風雨》譯文進行修改定稿的過程中,又開始了對喜劇《仲夏夜之夢》的翻譯工作。
譯過一個劇本之后,有了一點經驗,譯《仲夏夜之夢》比譯《暴風雨》順利了一些,同時,對整個翻譯工作的計劃安排和譯本的編排程序,也有了初步的打算:
今夜我把《仲夏夜之夢》的第一幕譯好,明天可以先寄給你。我所定的計劃是分四部分動手:第一,喜劇杰作;第二,悲劇杰作;第三,英國史劇全部;第四,次要作品。《仲夏夜之夢》是初期喜劇的代表作,故列為開首第一篇。
《仲夏夜之夢》第一幕比較容易譯,父親沒有打草稿,譯得很快。以下的幾幕就難得多了,特別是全劇雖用散文翻譯,但劇本中有相當多的唱詞和念白還是要用詩體來譯的,需要湊韻、限字數,的確增加了不少麻煩。父親憑著他在詩歌方面的深厚功力,還是處理得比較成功。而且他也確實被劇本中奇特的想象和濃重的喜劇氣氛所打動,也許還因為劇中那許多神秘的夢境對了他的胃口,《仲夏夜之夢》也成了父親最喜愛的劇本之一。他說:“那里面輕盈縹緲的夢想真是太美麗了!”
《仲夏夜之夢》是在10月8日凌晨完成的。那天他幾乎干了一個通宵。

父親在兩次信中都提到他計劃將譯莎工作分為“喜劇”“悲劇”“史劇”和“次要的作品”(后稱之為“雜劇”),并據此分為四個分冊出版。只是后來因為史劇未能全部譯完,在世界書局1947年出的《莎士比亞戲劇全集》中,把“雜劇”作為第三卷先行出版,出版以后書局也是這樣進行宣傳的。需要說明的是,這里所指的“喜劇”和“悲劇”等的概念和傳統意義上對戲劇作品的分類不盡相符。如《暴風雨》雖然也有大團圓的結局,但整個劇本喜劇特點并不突出,一般把它歸為傳奇劇;《冬天的故事》和《辛白林》父親在信中也認為它們是“悲喜劇”,而歸入第三卷的一些劇本倒是比較正宗的喜劇。看來當時四個分冊按喜、悲、史、雜劇分類也是一種比較籠統的提法,這樣介紹起來比較方便一些。
此外,他原計劃將《溫莎的風流娘兒們》列入第一分冊的“喜劇杰作”中,后來覺得這個劇本的風味別具一格,喜劇的特點不典型。所以在1944年排版時確定編入第三分冊“雜劇”中,而把《量罪記》收入第一分冊。《威尼斯商人》比前兩個劇本要難一些,父親覺得原文并不難懂,但是因為原文句子的凝練,譯得恰到好處是相當吃力的。開始翻譯時,他參看了當時已有的梁實秋的譯本,本來是想“貪懶”,結果發現反而“受累”。因為“看了別人的譯文,免不了要受他的影響,有時為要避免抄套的嫌疑,不得不故意立異一下,總之在感覺上很受拘束,文氣不能一貫順流”。因此,以后他翻譯的時候,再也不參看已有的譯本了。
1936年12月份,父親患了猩紅熱住院治療,不得不暫時中斷了他的譯莎工作。直到春節后不久,終于譯完了《威尼斯商人》。父親對這個劇本的翻譯十分滿意,“大喜若狂”,自己付出的辛勞又換得了一份收獲:
無論我怎樣不好,你總不要再罵我了,因為我已把一改再改三改的《梵尼斯商人》(威尼斯也改成梵尼斯了)正式完成了,大喜若狂,果真是一本翻譯文學中的杰作,把普通的東西翻到那地步,已經不容易。莎士比亞能譯到這樣,尤其難得,那樣俏皮,那樣幽默,我相信你一定沒有見到過。
接著,到1937年7月份,父親又次第譯出了《皆大歡喜》《無事煩惱》《溫莎的風流娘兒們》《第十二夜》等劇本。父親像是一臺上足了發條的機器,想趕在時局發展得不可收拾之前盡量多完成一點翻譯工作:
這兩天我每天工作十來個鐘頭,以昨天而論,七點半起身,八點鐘到局,十二點鐘吃飯,一點鐘到局,辦公時間,除了盡每天的本分外,便偷出時間來,翻譯,查字典,四點半出來剃頭,六點鐘吃夜飯,七點鐘看電影,九點鐘回來工作。兩點鐘睡覺,忙極了,今天可是七點鐘就起身了。
父親在1944年為《莎士比亞戲劇全集》寫的《譯者自序》中說:
余譯此書之宗旨,第一在求于最大可能之范圍內,保持原作之神韻,必不得已而求其次,亦必以明白曉暢之字句,忠實傳達原文之意趣;而于逐字逐句對照式之硬譯,則未敢贊同。凡遇原文中與中國語法不合之處,往往再四咀嚼,不惜全部更易原文之結構,務求作者之命意豁然呈露,不為晦澀之字句所掩蔽。每譯一段竟,必先自擬為讀者,察閱譯文中有無曖昧不明之處。又必自擬為舞臺上之演員,審辨語調之是否順口,音節之是否調和,一字一句之未愜,往往苦思累日……
父親在翻譯過程中,的確是抱著這樣極其認真的態度,“再四咀嚼”“苦思累日”,以求譯文“明白曉暢”地“傳達原文之意趣”,甚至連聲韻抑揚也十分講究。這才使他的譯著能經受住歷史的考驗,在半個多世紀以后仍然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對于一些看似很普通的詞語,父親也反復推敲,務求表達準確:
……有一個問題很纏得人頭痛的就是“你”和“您”這兩個字。you相當于“您”,thou, thee相當于“你”,但thou, thee雖可一律譯成“你”,you卻不能全譯作“您”,事情就是為難在這地方。
就是對于已經譯完的劇本,他也不斷地反復檢查,對許多細節仔細推敲。在給母親的信中也常見有他要求修改文稿的內容:
請給我更正:《暴風雨》第二幕第二場卡列班稱斯蒂芬諾為“月亮里的人”;又《仲夏夜之夢》最后一幕插戲中一人扮“月亮里的人”。那個“月亮里的人”在一般傳說中是因為在安息日撿了柴,犯了上帝的律法,所以罰到月亮里去,永遠負著一捆荊棘。原譯文中的“樹枝”請改為“柴枝”或“荊棘”。后面要是再加一條注也好。朱生豪與宋清如探討關于音韻和諧的信
在母親替父親抄寫《暴風雨》譯稿時,其中有一句小精靈愛麗兒的唱詞“快活地快活地我要如今/向垂在枝頭的花底安身”。也許是母親疏誤了,或者是感到“我要如今”不如“我如今要”更符合中國的語言習慣,因此抄成了“我如今要”,卻未曾想到父親這樣處理是為了協韻和音步和諧的需要。結果被父親“打了手心”:
……我很氣。我愛你,我要打你手心,因為你要把“快活地快活地我要如今”一行改作“……我如今要”,此行不能改的理由第一是因為“今”和下行的“身”協韻,第二此行原文“Merrily merrily I will now”其音節為─∨∨│─∨∨│─∨│─,譯文“快活地│快活地│我要│如今”仍舊是揚抑格四音步,不過在末尾加上了一個抑音,如果把“我如”讀在一起,“今要”讀在一起,調子就破壞了。
《詩侶莎魂——我的父母朱生豪、宋清如》,朱尚剛著,商務印書館2016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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