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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所|鶴沙航城:大居的風景與認同
上海地鐵16號線看起來像是一條旅游線,乘客轉個頭就能觀賞窗外的風景。畢竟,它途經一系列旅游目的地——野生動物園、滴水湖。




我們看到,那些地段較好、條件較差的老房子的住戶——上海市中心的老人,以及從外地來到上海的年輕人,被大居平移到原先是鄉村的地方。而本地的農民也上了樓,住在與這些外來者相鄰的小區里。過去的鄉下地帶,混雜了中心城區老一代人的行為方式、處事觀念,以及外來年輕人無孔不入的活力。在這個空氣新鮮的廣闊空間里,不同群體在這里碰撞交融,同時也保有各自的驕傲。
消失的鶴與鹽
未來這里要住進更多人。已經遷入的居民都在期盼著地鐵18號線早日建設開通。目前航頭大居已有5.5萬居住人口,面積大約五平方公里,占全鎮的十分之一。作為浦東四個大型居住區基地之一,依照計劃,航頭大居若干年內還導入將近10萬人,而規劃的住宅套數將近4萬。毛估估,大約三四人住一套房。
雖然入住率還在持續增長,但在大部分工作日的白天,大型居住區還是空空蕩蕩,少有人在街上行走。大部分老年人住到這里是為了養老,自然在家里休息,而年輕人早已上班。相對而言,剛剛上樓的村民倒是習慣了大太陽,但既然不再需要種地,那么也就不必出門。


2002年,下沙鎮被并入航頭鎮。寄托文人墨客情懷的鶴,作為生意或手藝的鹽,都只能以路名的形式存在,向遷入大型居住區的居民們,提示著古時的清雅與繁華。
不過,少有遷入者會留心到這些歷史。在地鐵上,相比“鶴沙航城”幾個字為何這樣組合,人們永遠更關注眼前的手機屏幕和現時的生活。
混雜的空間
在如今大型居住區的位置上,原先是王樓村和沉香村。王樓村是傅雷的出生地,也是當下鶴沙航城地鐵站所在地。沉香村之名來自傳說中存在過的一座沉香木橋。如今,“沉香”的村名還能在百度地圖上查到,但具體定位是一個公交站,被“家園”、“佳苑”包圍著。








在剛搬到這里的市區孩子心中,最值得記取的,正是這類雜陳的自然之物。在社區的征文活動中,一位名叫何瑞蕓的小姑娘寫到:“雖然綠化帶種菜不文明也不雅觀,不久的將來它們也會變回綠化,但是對于我們來自市區的人來說,能親眼看到長在地里的蔬菜也是一種欣賞,算增長見識啦。爸爸常和我邊走邊細數路邊的蔬菜,看到排列整齊、密度平均的,爸爸說那是老農民種的。看到雜亂無章的或是密密麻麻的,爸爸說那是我們城市人種的。”“河上開來了一艘小船,那是一艘運沙船,這里的河道其實還是航道,我覺得這才是最自然的風景。”

以地鐵來計算,鶴沙航城與市中心如今不過相距一個半小時的路程。大約七年之前,世博會還沒有召開,從復旦大學到市中心也要一個半小時。但鶴沙航城對市中心的人來說更陌生,仿佛也更遠一些。


信息的傳遞也存在時差。長年以來,郵差每日只到此送一趟信——這意味著,市中心的報紙每天只能送到一次。頭天的《新民晚報》第二天中午才到。由于印刷時間問題,《東方早報》有時也要遲一天。“早報到得不準時,雖然很好看。”本地人很少看市中心的報紙,他們本來也不是報紙廣告主的目標客戶。于是,在互聯網——尤其是移動互聯網普及之后,人們對澎湃新聞的認知,還要高過2003年創刊的東方早報。

眼下,這里白天提早開始,夜晚提早結束,再加上路途遙遠,年輕人難以參與當地社區的公共事務。而鄉村的時間表正好適合搬到此地的老人的作息。也有些孩子放了假,來祖輩老人家里玩兒,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但大部分時間是宅在房里打游戲。某種程度上,這是一個老年人當家作主的地方。
知青
住在航頭大居,并積極參與社會活動的爺叔阿姨,早年多少有點知青或支援外地的經歷。對上海中心城區,他們有復雜的情感羈絆。其生活軌跡大致如此:年輕時離開上海中心城區的家,去到偏遠外省;中年時回到上海的家,發現幾無容身之所;人到老年,又一次遠離市區,與鄉土重逢。因此,在異鄉與故鄉之間,他們的熱愛和羈絆都極其真實。
呂國玉阿姨從虹鎮老街遷來。她1961年底去了江西,2000年回到上海,2011年早早就簽了動遷協議——當時大居還沒造好,她搬到航頭安置過渡的房子里安頓。“沒必要賴在那里,簽了就早點享受新生活。”
對虹鎮老街的歲月,呂阿姨依然不無眷念,如數家珍:“原先我們去和平公園五分鐘,去醫院三分鐘,門口就是兩個大超市。可以坐55路,也可以走路到外灘。”
但航頭也自有一番令人欣喜之處。這里吃的新鮮,農民收什么就能吃什么。小香瓜、老黃瓜,這些“農民菜”都是市場上沒有的。公交車慢悠悠開到人民廣場,開到東方明珠,開到閘北虹口,出門一趟只需要兩元錢。如果要快,可以乘社區巴士到鶴沙航城站。對老人而言,不趕著上下班,也沒有啥不方便。大型的醫院也正在規劃興建當中。

不過,呂阿姨并不寂寞。小區里虹口老鄰居很少——過去為晾衣服、燒飯而鬧矛盾的鄰居,如今見也見不到。從楊浦、閘北等地而來的知青卻蠻多。他們有的是退休回來休養,有的是早年已返城。
呂阿姨還做著社區志愿者的工作,擔當樓組長,幫著社區(類似于城市當中的街道一級)去做好公共服務。比如,針對社區安全的巡邏,以及照看獨居老人。這些事情或許也能喚起青年時集體生活的記憶。而社區中的各種興趣班,如書法、太極、烹飪等,更成為一種知青之間彼此共鳴的契機。
市區遷入者與本地人之間,則通過這片土地來連結。2013年起,航頭鎮在大居開展了“攀親結對”的活動,為的是解決遷入者沒有歸屬感的問題。具體做法是一戶村民與一戶居民結對,日常進行聯誼活動,大家互相串門兒,一起吃飯,一起種地。對有知青經歷的人來說,這正是得其所哉。“像久別重逢的親人一樣。”曾經在廣西農墾系統工作的李國玉說,“姐姐長,妹妹短,多了一份親,多了一份情。”

又比如本地人。王樹才的妻子傍晚六點十五分去跳廣場舞。小區里專門有個市內的活動室,大家還會輪流做志愿者,對場地進行維護。“本地人也會來跳舞,他們來跳,我們都歡迎。我們有個微信群,來跳舞的都在這里。”


中老年失落者
航頭大居適合養老,那些有充分行動能力的退休老人。對一些還沒到退休年齡的中年人來說,遷入大居就意味著工作機會的消失。

“因動遷而導致的失業在10%-17%之間。這部分人主要是中年以上,也屬于社會弱勢群體。”鶴沙航城大型居住區黨委書記張鴻介紹,本地合適的崗位確實不足。
老齡化的問題,也從市中心平移到了大居。以女55歲以上、男60歲以上來匡算,這里老年人口已經占到40%。大居也住著許多行動能力不足的獨居老人,他們正是社區志愿者們重點服務的對象。
雖然航頭正在規劃大型醫院,但這些老人的反饋是:“現在我已經老了,怕是活不到那一天。”相比市中心不出五公里就有一家二級或三級醫院,這里就醫的確相對困難一些。老年人經常生病,而居民入住又在加快。
即便兒女不在身邊,享受不到良好的照料,老人們仍然愿意呆在家里,而不是去養老院。大居中的獨居老人無人陪伴,也就成了問題。老人在家中死亡而無人知曉的事情,也曾在大居發生過。“有些是子女在國外獲悉之后,才趕回來辦理喪事。還有的一時無人處理,我們安排志愿者打電話去問。”
本地人
人們總歸不愿看到自己的家鄉變得陌生。對于拔地而起的大居,本地人也是百感交集。他們呆在原地,卻受到了文化沖擊。
“搬來的居民講,自己三十年前分房子,一共三十平米,‘老老老老大’。我們聽到這里,感覺不可思議,三十平米是多么一點點,我們這里就是房子多,市中心的人實在是太可憐了。”一位從小長在航頭的姑娘講道。
本地人對物業費缺乏概念。過去在村莊里,一切基礎設施的維護,都是純粹的自治行為,不需要村民為之付錢。現在,村民上了樓,這些工作被交給物業公司去做,就需要交物業費;對這筆支出,村民們并不能理解。于是,小區里不得不掛出橫幅,勸說人們及時交物業費。

雖然還保持著過去的作息習慣,但很多本地人已經不種地了,尤其是中老年人。打麻將成了一種打發時間的方式。
面對故鄉的被動改變,這位在航頭長大的姑娘說:“我覺得不可能回去了,他們部分改變了我們的生活。畢竟,社會都在變化。是社會改變了我們,是社會變遷導致了這些人的涌入。我以前在村里面生活過,人心比較平靜。沒有急躁的感覺,現在很忙碌。外來人口的進入其實也是一種常態。”
相比上海市區居民的缺乏歸屬感,本地人的心理建設也極其需要重視。他們多半內心微妙,但語言乏力。一位本地公務員說到:“在這個區域,要求比較多的是上海居民,他們缺乏對這個區域的理解。”
年輕人
在這里生活的年輕人,不那么在意“本地人”與“上海人”的區分。他們當中,更多是外來人。
航頭大居能送外賣的小飯店正在變多。這是適應年輕人生活的需要,也反映了外來者正在變多的情況。他們未必需要一份正式的工作。
同時,這里的房子越來越好租。外來人口的需求越來越旺。上海本地年輕人留下的空間,被外來人所填補。這也構成了管理部門的難題:這些租房子的人,很多沒有辦理暫住證和臨時居住證。“如果自己做個小買賣,不需要這些證。但如果是大型正規企業,就業時就要求證件。”
在公共服務方面,這里的教育機構也正在增加。比如,位于農民房小區邊上的進才南校。本地沒有那么多優秀的師資力量,隨著市區遷來的人越來越多,學校也在引入市區的師資。上課的老師們需要從各種地方趕到這里,比如世博園。但交通又不夠方便。有的機構定點運行班車,如果老師錯過班車,可能就得打車回家。定時趕班車的老師們每天一路狂奔,成為別人眼中的一道風景。
也有一些年輕人,既然被拆遷過來,干脆就在這里工作。客觀上增強了公共服務的力量。張文奕家住普陀區,在南馨佳苑買了經適房,如今在這個小區的居委會做社工。李霑雨則是從董家渡拆遷過來,住在金沁苑,如今也在社區的工作站做社會工作。“小區中的人就是看著自己長大的。”這也是屬地化管理的目的。
而那些沒有在當地找工作的年輕人,不得不面對地鐵的擁擠。要么早上慢慢排隊等著,最后被塞到車廂里;要么騎上助動車到后兩站去乘地鐵。“樓上剛搬來的哥哥連續遲到了一個月。”張文奕說,“每天都在地鐵排隊,工資都要扣光了,他打算買輛車。”
對社區而言,年輕人隱藏在家門之后。兩位社工表示,早出晚歸的年輕人,沒有辦法參與社區的活動,雙休日更是宅在家里。他們缺乏和社區鄰居交往的機會,也對社區服務沒有太多要求。如何讓年輕人更多地參與到社區的公共事務中,是上海社區普遍面臨的難題;而在這里,這個題目顯然更加困難。如果只是在屋子里睡一覺,有什么好參與討論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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