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媽的，”將軍嘆道，“我怎樣才能走出這座迷宮啊！”

在馬爾克斯的小說《迷宮中的將軍》里，病魔纏身的西蒙?玻利瓦爾這一歷史性的唉嘆就像一句讖語，總是與拉美國家的命運糾纏不已。

歷史的真實亦有一種對命運的沮喪感。1830年12月，這位偉大的拉美“解放者”在彌留之際寫了最后一封信。他在信中寫道：“如果世界某處有可能回歸到原始的混亂狀態，那么，它最終會是在美洲?！睖蚀_地說，玻利瓦爾所說的美洲是指南美。

為什么拉美國家的成長進程會如此多舛？如果英國人去的是南美而不是北美，西班牙和葡萄牙人去的是北美，那么，今天的巴西或阿根廷會不會成為世界頭號強國，而美國則徘徊在中等收入陷阱之中呢？迷宮般的難題一直橫亙在歷史學家面前。

歷史不容假設。

南北美洲的比較，不過是歷史學家們在尋找打開人類文明崛起之門的鑰匙。弗格森在《文明》一書中談到了北美與南美的差別，他提出兩個原因：一是財產權（土地所有制），二是種族差別。

這兩個原因或許不足以解讀巴西的發展之謎，卻可以用來理解巴西的發展之困。

巴西的社會結構從500年前葡萄牙殖民者踏上這片土地開始，就是不平等的。殖民是觀念、體制和價值觀的擴張。英國人與葡萄牙人在登上美洲大陸之時所攜帶的體制模板，決定了后來北美與南美的發展路徑之分。

在奴隸制時代，巴西的土地權是以葡萄牙皇室的封地形成的大莊園（多為甘蔗種植園）為基礎的。當時的社會由兩部分人組成，一是擁有土地的貴族和為他們干活的農民，二是奴隸和他們的后代。

1888年廢除奴隸制后，土地仍集中在少數富有者手中，他們反對從歐洲吸引更多移民。在1920年的普查中，只有不到3%的農民擁有地契，而土地擁有者中10%的人控制了75%的土地，后來進行的數次土地改革也未能打破這種嚴重分化的結構。

巴西土地產權的僵硬、封閉和大地產屬性，使之與北美靈活、開放而自由的土地制形成鮮明對照。在北美，當年那些從歐洲而來的契約仆從后來在履約期滿后大都獲得了土地，有了自力更生的發展空間。在巴西，土地的集中造成貧富階層嚴重分化，也使土地使用率極低，這種狀況甚至一直持續到今天。目前巴西占農戶總數1%的大莊園主占有了全國登記注冊土地面積的45.1%，全國土地利用率不到30%。

長期以來，這樣的土地所有制使富人坐享其成，不思進取，也使廣大無地農戶要么是不得不依賴大農莊而生存，要么是拖家帶口涌向城市，成為貧民窟中的一員。不同的土地制也培育著不同的家庭觀、勞動觀，使這個國家最終缺乏工業化發展的勞動觀念。

土地所有權是巴西貧民窟問題的根源。在幾乎所有的巴西大城市中，雜亂的貧民區與光鮮的富人區總會緊緊地交織在一起，有的地方，甚至只有一墻之隔。

葡萄牙語中，貧民窟被稱為“Favela”，指北部草原上漫山遍野且生命力很強的灌木。不需更多解釋，初次來巴西里約熱內盧的外國人，很快就會理解其中的含義。那些遍布在這座大都市中的貧民窟，如同大片大片的灌木叢，從一座座青翠欲滴的山峰下不斷向海濱蔓延，直到被那些高高聳立的現代化樓房隔斷。夜色中，這座山海相連的都市如同映襯在深藍底色上的黑色剪影，遍布山頭的萬家燈火與璀璨的群星交相輝映，讓每一位游客迷醉。但一到白天，在明媚陽光的照射下，那些分布在繁華都市中的貧民窟又像是誘人胴體上的大片瘡疤，觸目驚心。

19世紀末，隨著巴西奴隸獲得解放，來自非洲的移民及其后代擁有了在里約等大城市的定居權。他們用木板、泥土在城市中的空曠之地或山坡上，隨意搭建起低矮的簡易房，這便是最早的貧民窟。

100年來，陸陸續續地有各地貧困和無地的農民來到沿海城市的貧民窟定居。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巴西國內生產總值增速連續8年超過10%，創造了“巴西奇跡”。由于城市工作機會的增加，推動了農民進城的高潮，這些農民絕大多數都成為貧民窟的新居民。再后來，來自南美和非洲的移民也卷入了這一浪潮。

目前在巴西的3700萬家庭中，有300余萬家庭都生活在貧民窟中。“身處上帝之城，你要么做個老實人被搶劫，要么做個歹徒等著被槍殺”，反映巴西貧民窟的影片《上帝之城》里的這句話，是成千上萬生活在那里的居民生活的真實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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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資深媒體人，曾在巴西生活工作三年。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