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猜我們的院標有什么寓意？”

每回接待外賓，中國浦東干部學院對外交流與培訓開發(fā)部副主任劉根法都會拋出這個問題。標準答案是：三個“人”字疊加的“人才樹”。

劉根法此前聽過的答案有“毛”字、袋鼠、圣誕樹等，這一次，11位年輕的歐美學者給了他新的驚喜。有人說它象征著從中央到地方的層級；有人說它像曲折的長跑跑道；還有人說出了鄧小平的名言“摸著石頭過河”，引來劉根法連連稱贊，“great idea！”

他們都是首批獲中聯(lián)部下屬的當代世界研究中心邀請訪華的歐美中青年學者。對于這些中國學研究“新秀”，劉根法所做的中國政治制度介紹的開場白多少有些“so easy”。

他們來自英國、美國、法國、德國、芬蘭等國的研究機構和著名高校，從副教授、助理教授、客座講師，到仍在為畢業(yè)論文沖刺的博士生，平均年齡30歲出頭，其中不乏中國“洋媳婦”，或者交了華人男友、女友；不少人分別曾在北大、清華、港大訪學，為一個研究課題遍訪中國多個省份，一待數(shù)月也是常事。

7月7日至15日，歐美中青年學者考察團先后訪問上海、重慶、北京，除了有機會拜會中央紀委、中組部、中聯(lián)部、中央文獻研究室等中央機構，他們還深入到中國最基層考察調研，與中國的資深學者交流研討。

“近年來在國外學界出現(xiàn)了中國和中共研究的‘熱潮’，特別是涌現(xiàn)出一批專門從事中國和中共研究的中青年學者。與老一代漢學家相比，這些年輕的學者專業(yè)背景更加多元、與中國的交集更加頻密，思想也更加開放。此次應邀來訪的這些中青年學者，就是其中的突出代表?！敝新?lián)部當代世界研究中心的陪同人員介紹，“邀請這些年輕學者來華訪問，目的就是為他們研究中國和中共提供最可靠的渠道和平臺、提供最權威和直接的素材。通過面對面的交流，讓他們感受到中國共產黨的開明、開放和自信。”

在9天行程中，這些歐美中青年學者們抓住一切機會發(fā)問，期待聽到不一樣的“中國故事”，同時也努力為自己的中國研究添上新的一筆。

“首要任務是了解中國”

李鐘赫（Jonghyuk Lee）是美國加州大學中國政治經濟學專業(yè)博士生，研究方向是中國精英政治。他花了一年多時間建立了中國各級官員履歷的大數(shù)據(jù)庫，對明星官員的執(zhí)政經歷頭頭是道。但他還是在劉根法的第一個問題上敗下陣來。

中國目前有多少個政黨？李鐘赫的答案“10個”，雖然比其他學者猜測的“60到70個”接近很多，但還不是最為準確的——答案是“1+8”，1個執(zhí)政黨和8個參與政治協(xié)商的民主黨派。

“民主黨派不是民主黨，但他們都是被人民選擇的?！眲⒏ǔ錆M激情地用英語介紹，上世紀20年代，中國學習西方政黨體制時，政黨數(shù)量達到頂峰，有300多個，“它們各由不同國家支持，互相攻擊，十分混亂。”在他看來，政黨的根本目標和職責應該是把不同階級的人團結起來，實現(xiàn)真正的人民當家作主。

“代表先進的政黨不一定能永遠保持先進?！眲⒏ㄌ寡?，政府管理能力、改革開放、市場經濟和外部環(huán)境是黨和政府目前面臨的四大考驗，由此也引出四大風險：工作懈怠、能力缺陷、脫離群眾和腐敗?！昂芏鄷r候腐敗的一大重要原因是不懂市場經濟規(guī)則。”

“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合法性來源以及意識形態(tài)在合法性建設中的作用”恰好是芬蘭赫爾辛基大學博士生凱莎（Kaisa Emilie Kantola）的研究課題，因此中國浦東干部學院、重慶市委黨校以及中央文獻研究室的參訪行程對她而言尤為切題。她最想了解的是中共意識形態(tài)教育的有效性和影響力。

去年9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紀委書記王岐山在會見出席“2015中國共產黨與世界對話會”的外國代表時談到，中國共產黨的合法性源自于歷史，是人心向背決定的，是人民的選擇。此番“中共最高層領導第一次論述中國共產黨的合法性問題”受到了廣泛關注，也成為凱莎選擇研究題目的決定因素。

凱莎告訴澎湃新聞（www.usamodel.cn）記者，她并不認為自己的研究是個敏感話題，“我不是要證明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是否具有合法性，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我關心的是它的合法性來源，比如我目前正在大量閱讀的西方理論中的價值情感、績效等合法性解釋。我也需要了解中國本土的理論和看法。”

與觀察者網CEO金仲偉的交流給了她不少啟發(fā)。他更愿意用中國傳統(tǒng)思維和常識取代精英話語來看問題，“合法性這個詞匯是來自西方的，中國傳統(tǒng)里很少‘定性’，而是強調‘度’。合法性是一個區(qū)間概念，中國人的說法是失去民心，到一定程度就會翻船，但沒有說到哪個點就是‘合法’或‘不合法’?！?/p>

在金仲偉看來，媒體批評存在著“對與錯”、“善與惡”這兩個世界?！皩εc錯的批評是為它好，政府接受度比較高；善與惡的批評是站在敵對立場、要推翻它，即使西方政府也不會允許?！?/p>

“我們都還處在學術生涯的早期，還不足以評判什么。目前而言我們首要的任務是了解中國?！泵绹的螤柎髮W政治經濟學專業(yè)博士生呂麗云（Wendy Leutert）對澎湃新聞記者說。

美國德克薩斯州農工大學布什政府與公共服務學院助理教授魏廉（William J?Norris）長時間關注中國經濟外交，如今正將自己的研究聚焦于中國的“一帶一路”。他告訴澎湃新聞記者：“盡管中國現(xiàn)在已經如此重要，但在很多方面，在美國，仍然呈現(xiàn)出對中國極其明顯的誤解和無知，因此這樣的交流行程非常有幫助，它的出發(fā)點就是提供更好的交流機會，來消除無知?！?/p>

重新發(fā)現(xiàn)中國

呂麗云一直以來都專注于央企改革研究。在中國浦東干部學院聽介紹時，她納悶道，為什么許多民企高管也會到干部學院來培訓？

事實上，雖然名為“干部學院”，除了中高級黨政領導干部，企業(yè)高層管理人員也是中國浦東干部學院的培訓對象，以推進中國現(xiàn)代企業(yè)管理、提升國際競爭力。不少國際商業(yè)巨頭和中國民企領軍人物會坐到一起就各類話題溝通交流。

李鐘赫腦中也不時冒出許多問號。在參觀重慶保稅商品展示交易中心德國館時，他細心地留意到，展館內擺放著不少“青年文明號”的旗幟和標牌，不禁感到好奇，難道共青團組織可以出來做生意嗎？

隨后，中方工作人員的介紹消除了他的誤解：“青年文明號”是共青團中央在各行各業(yè)開展的優(yōu)秀青年集體評選活動，鼓勵敬業(yè)和創(chuàng)新。

此前，李鐘赫一直以為，共青團組織只有黨政機關才有，沒想到企業(yè)里也有。后來參觀服務眾包平臺豬八戒網時，他特別留意了“重慶共青團改革”的宣傳板。

該公司財務負責人兼黨委書記向他介紹，公司黨團組織負責人都是兼職，以黨建帶團建開展員工活動，并以此與其他公司建立聯(lián)系和活動共享。李鐘赫稱贊，“這樣的network很有效?！?/p>

中國共產黨如何加強與人民群眾的聯(lián)系，是此次受邀訪華的許多歐美中青年學者集中關心的問題。在中國浦東干部學院的交流過程中，劉根法多次強調共產黨的執(zhí)政目標就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他舉例稱，中共中央頒布的《黨政領導干部選拔任用工作條例》明確樹立注重基層的導向，提拔縣處級領導職務的必須有兩年以上基層工作經歷。“選拔時不僅考核你過去的工作經歷，還會拜訪你的鄰居，看你的日常行為和社區(qū)志愿活動?！?/p>

劉根法還向學者們介紹，根據(jù)《干部教育培訓工作條例》，縣處級以上黨政領導干部每5年應培訓3個月，增強黨性修養(yǎng)，提升執(zhí)政能力。培訓機構包括中央、省、市、縣各級黨校、行政學院和干部學院，全國有近3000所，堪稱“全球最大培訓網絡”。

中國浦東干部學院樹立了情景模擬式教學品牌，在國內率先建設了媒體溝通情景模擬室、危機管理情景模擬室、黨性教育主題教室等6個主題實驗室，通過情景模擬、角色扮演、案例研討、學員交流等方式，不斷增強培訓的針對性和實效性。比如某起爆炸事件一發(fā)生，當天就可能作為案例進入模擬演習。

劉根法說，曾有學員反饋，培訓完回到領導崗位后，遇到與模擬課堂類似的突發(fā)事件，一步一步按課堂學到的步驟處理，最終問題順利解決。

“韓國也有針對普通公務員的培訓課程，但都是在大學里，內容過于理論化，教師也缺乏實際經驗，我的一位朋友參加后告訴我，工作中用不上，幫助不大?！崩铉姾照f。

觸摸基層脈搏

通過此行與上海街道干部、重慶大學生村官以及北京廣安門內街道干部的交流，歐美中青年學者們觸摸到了中國基層黨組織的脈搏。

7月8日下午，學者們來到上海市靜安區(qū)臨汾路街道，參觀社區(qū)文化活動中心，與社區(qū)居民一起打乒乓、觀賞書法、品茶。

如果不是街道黨委副書記楊景明介紹，他們很難想象這個社區(qū)覆蓋2.12平方公里、8萬人口，其中黨員超過1萬人。

“基層黨組織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走訪居民家庭、了解居民需求、并為群眾提供最基本的服務?！睏罹懊鹘榻B，對于個別病患或貧困戶，基層黨員可以直接幫扶；對于普遍性需求，則要將其反饋給黨組織研究制定政策；對于社區(qū)精神病患康復或老年人就餐等更專業(yè)的服務，則通過購買市場化服務來解決。

呂麗云對這次考察印象深刻。她說，過去做央企研究時，她曾有機會接觸和訪談到中國精英人群，但這次是第一次有機會深入中國基層社會，了解基層公務員所面臨的壓力和挑戰(zhàn)，例如如何處理基層矛盾等。

法國巴黎十二大國際交流與合作處副教授艾米麗（Emilie Frenkiel）的研究方向是中國協(xié)商民主，加入考察團前她正在成都調研村民“議事廳”。因此她對上海居委會如何實現(xiàn)居民自治尤為感興趣，針對商品房小區(qū)和老公房小區(qū)居委會管理差異的提問，也讓楊景明感嘆“非常專業(yè)”。

楊景明介紹，居委會委員由居民選舉產生，主要承擔“矛盾調解、治安保衛(wèi)和環(huán)境衛(wèi)生”三方面職能，后兩項職能在商品房小區(qū)里由物業(yè)公司和業(yè)主委員會承擔。居委會無法解決的問題可以反映到街道辦。基層居委會還可以逐級選舉人大代表，代表居民利益，協(xié)商討論例如道路、橋梁、電力等問題，并上升到公共政策。

楊景明提到，每年上級區(qū)政府向臨汾路街道社區(qū)撥款達1個億，分配給20個居委會。在社區(qū)層面有代表大會，各居委會也有相應的議事機構如“議事會”、“議事廳”、“議事堂”等，討論資金分配。

聽了上述介紹，英國倫敦國王學院研究員單畢生（Samuel Alexander Beatson）頓時羨慕不已，“沒想到上海一個社區(qū)就可以獲得這么多資源，在我們國家可能一個城市的預算就這么多?！?/p>

7月9日下午，在重慶市武隆縣仙女山鎮(zhèn)石梁子社區(qū)，學者們又認識了該社區(qū)黨委委員、組織委員歐陽。

她是2009年重慶市公開選派的大學生“村官”，最初是武隆白馬鎮(zhèn)的黨支部書記助理。兩年后她考核成績優(yōu)秀，正式成為一名公務員。在鄉(xiāng)鎮(zhèn)黨委換屆中，她通過公推直選來到了仙女山鎮(zhèn)。她驕傲地說，自己出身農村，自愿選擇繼續(xù)留在農村工作。

在分享中，歐陽講了自己帶領20戶農民賣土雞蛋的故事，“普通雞蛋1斤0.8元，我們的雞蛋賣1.5元。綠色養(yǎng)殖讓農民致富，讓我得到了村民的擁護，同時也獲得了組織的認可?！?/p>

這個故事給法國巴黎政治學院亞洲政治經濟學研究員博大安（Antoine Louis Adrien Bondaz）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此次訪問前，他在清華大學做過訪問學者，還曾用6周時間周游中國。對他而言，中國的地大物博和飛速發(fā)展都不是新鮮事，不會給他帶來特別大的震撼。

但這位大學生村官著實打動了他，“她沒有很豐富的經驗，講的都是很樸實很具體的工作，如何與村民交流等，讓我們看到年輕人對黨的工作真誠的看法，非常受益?！辈┐蟀舱f。

在北京市西城區(qū)廣安門內街道，占到約總人口1/4的老年人，為街道的養(yǎng)老工作帶來了極大的考驗。多位中青年學者在參觀了核桃園社區(qū)的服務站后，發(fā)現(xiàn)這里的老年人臉上都是幸福的表情。

“在美國，人口結構經歷了老年化的過程，醫(yī)療行業(yè)面臨越來越大的壓力。在這里，有沒有感受到越來越多的對養(yǎng)老服務的需求，有沒有越來越多的壓力？如何解決？”美國南加州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助理教授趙雅芬（Erin Ashley Baggott）向廣安門內街道工委書記李劍波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李劍波坦誠，壓力是有的，每天都面對。他具體介紹了政府對老年人提供的社會保障和兜底政策，而街道則主要承擔“拾遺補缺”的工作，即在政策之外關注到老年人包括情感交流在內的其他問題。

一根筷子和“五大發(fā)展理念”

單畢生是個中國文化愛好者，尤其喜歡李小龍等香港功夫電影。走在重慶武隆鄉(xiāng)間，他樂于與村民打招呼，道聲“師傅好”，一時興起還會表演起太極。

“英國和中國不太一樣，住在鄉(xiāng)村的都是有錢人?！边@是單畢生第一次到訪中國農村，他毫不掩飾興奮勁。和預想的一樣，這里美麗、寧靜，村民樸實又和善。

不過，武隆縣仙女山鎮(zhèn)石梁子社區(qū)還是超越了他的想象。風情小鎮(zhèn)、商業(yè)街、遍地都是的賓館，現(xiàn)代化程度與城市無異。

站在石梁子社區(qū)中心寬闊的廣場上，當?shù)馗刹恐钢闹艿木用癜仓梅空f，這里人以前年收入不到5000元，現(xiàn)在最好的一戶家庭年收入可以達到20萬元。

“在旅游開發(fā)前，這里曾是個破落的山區(qū)，男的找不到媳婦，孕婦吃不到肉。”聽到這里，單畢生忍不住鼓起了掌。

在李鐘赫過往印象中，中國城市綠化稀疏，武隆行讓他眼前一亮?；氐街貞c主城區(qū)后，某次晚宴中的發(fā)現(xiàn)又讓他有了意外之喜。

在餐桌上，他第一次看到環(huán)保接頭筷——上半部是普通木筷，下半部插入可替換的一次性竹筷，這類新型筷子近年來在中國逐漸流行?！斑@個做法很聰明。以前我不相信中國真的care生態(tài)環(huán)保，現(xiàn)在我相信了！”李鐘赫笑著說道。

參觀重慶兩江新區(qū)規(guī)劃館時，李鐘赫對著幾分鐘時長的宣傳片按下了手機視頻錄像鍵。其中部分重要篇幅聚焦的正是生態(tài)，新區(qū)超過一半土地用于山水生態(tài)建設保護，將建成100個公園，人均公共綠地超過15平方米，綠色、低碳、智能型理念將引領“一半山水一半城”的藍圖。

除此之外，江北嘴金融中心、高新技術產業(yè)帶、都市經濟產業(yè)帶、物流加工產業(yè)帶、高端裝備產業(yè)帶……聽完“一心四帶”的總體產業(yè)布局，連金融與商業(yè)研究出身的單畢生都稱贊不已。

作為內陸第一個國家級開發(fā)開放新區(qū)，兩江新區(qū)已成為內陸地區(qū)對外開放的重要門戶。重慶果園港、寸灘保稅港區(qū)都是歐美中青年學者訪問重慶的重要站點。

從城市到鄉(xiāng)村，從互聯(lián)網企業(yè)到搭上“渝新歐”快車的跨境電商，“創(chuàng)新、協(xié)調、綠色、開放、共享”，十八屆五中全會確立的“五大發(fā)展理念”貫穿考察全程，也正是這次行程安排的用心所在。

雖然與研究領域直接關聯(lián)的考察內容不多，呂麗云還是拍了很多照片，并為認識到更廣闊的中國而高興。她說，博士畢業(yè)順利申請到教職后，她可以在課堂上展示這些照片，并將考察見聞心得分享給學生們。

“我希望還能有更多的時間來交流，因為確實還有很多問題想問，但是目前這些已經足夠有趣了，我們能借此機會接觸到中國的官員，聽到他們的觀點。”趙雅芬告訴澎湃新聞。

回去后，趙雅芬將著手自己的書稿寫作，“這本書里有一個特別的發(fā)現(xiàn)，中國的互聯(lián)網在促進中美彼此信任這方面有推動作用。我希望能將我們這次交流中討論的內容添加進去?！?/p>

離開前，李鐘赫悄悄向中聯(lián)部工作人員提出了請求，“這次我是以美國學者身份參加的，下次能不能再組織一個東亞青年學者考察團，我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