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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李零:如何認識中國
近日,北京大學的李零教授把他對中國的思考結集為《我們的中國》,已由三聯書店出版。在該書第一冊《茫茫禹跡》的“自序”中,他這樣說:“我這一輩子,從二十來歲到現在,竭四十年之力,全是為了研究中國。什么是中國?這是本書的主題。”為此,李教授實地考察了很多歷史遺跡,正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次,趁李教授來上海參加新書發布活動之際,我們請他談一談如何認識我們既熟悉又陌生的中國。

澎湃新聞:近年來國內外學術界關于“中國”的討論很多,“什么是中國”好像不再習以為常,對“中國”的認識似乎正在“去熟悉化”,您如何看待這些論述?
李零:昨天在復旦大學演講,有人請飯,在座的朋友問,為什么我用《我們的中國》作這套書的書名。有位漢學家在場,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就搶著說,說這個題目讓他非常反感,好像我把他排除在外,是個分裂世界的人。其實,誰也沒有禁止他從他的角度研究中國,也沒有誰不讓他加入“我們”。我跟他說,你可以從你的角度講“我們”,我可以從我的角度講“我們”,憑什么我就不能講“我們的中國”。有些漢學家特別喜歡講“不分彼此”,不分彼此是你跟他不分彼此,他跟你抬杠,且在那兒掰哧呢。
我這套書,全書開頭的題辭是聞一多的詩,詩中有一句“咱們的中國”。這話有人聽了可能不舒服,說我是“民族主義者”。1840到1949年,中國血流成河,淚流成河,備嘗屈辱,我不認為聞一多講錯了什么。現在,中國從任人宰割到獨立統一,從被圍、突圍到入圍,確實有很大變化,是不是因此我們就不能講“我們的中國”了,一講“我們的中國”就很丟臉,我不這么認為。
前幾年,三聯出過我的《我們的經典》。這套書是跟那套書配套。我寫這兩套書,主要是從正面講中國。我用“我們”是為了表示我和與我同道者的學術立場和學術見解,有別于當下流行思潮(傳統文化熱和尊孔讀經熱)的看法。我的討論跟漢學家沒多大關系,跟周邊國家怎么看中國沒多大關系。要說有關系,也頂多是捎帶腳,敲打了幾下“解構永恒中國”說。
多少年來,我一直用中文寫作,一點兒不臉紅。不但不臉紅,還把鍛煉辭章尋找最合適的表達方式當作一種追求。我是用我熟悉的語言講我熟悉的事,中文最合適。“去熟悉化”,這不是我的選擇。我的預期讀者是中國讀者,我并不在乎漢學家的感受,誰聽了高興,誰聽了不高興。
澎湃新聞:說到“民族主義者”,那該如何理解民族主義?
李零:民族主義(nationalism)是個西方口頭禪,右派講,左派也講,專門用來教訓尚未歸化或不聽話的國家,咱們的同胞多半聽不懂。
民族主義的民族是nation。這個詞并不是中文常說的民族。中文常說的民族,現在叫ethnic group,nation是作為國家認同的民族。比如美國,它是個移民國家。移民來自五湖四海,只要入了美國籍,就是美國人。國籍(nationality)就是體現nation的概念。我們中國也一樣呀,五十六個民族住在一起,都叫中國人。中國人的意思也是個國籍概念。
歐洲所謂國,本來很小。申根國家是Schengen States。一個state,也就我國一省之大,或者還不如。美國的國大,United States也是用state拼湊。他們說的現代國家是nation,nation的意思本來是族,跟在哪兒出生有關,跟native有關,state才是地緣概念的國。
歐洲喜歡講自治。再大的國也是用小國拼湊。這個傳統不僅對歐洲有影響,對它的殖民地有影響,就連無政府主義和馬克思主義也受它影響。馬克思說共產主義是“自由人的聯合體”,列寧講“民族自決權”,都有這個傳統的影子。
民族主義怎么從一個現代國家的概念變成罵人話,這個帽子戲法怎么玩,說起來挺繞。歐洲走出中世紀,步入現代,大約只有五百年,早先一盤散沙,根本沒幾個像樣的國家。他們的現代國家,主要出現于三十年戰爭之后,很多國家都是打出來的,反復打,反復重組,并非自覺自愿。
上個世紀有兩次世界大戰,一戰后有所謂“英國和平”,二戰后有所謂“美國和平”,所謂國際秩序,全是打出來的。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有“想象的共同體”說,很有名。此說如指歐洲創建現代國家,試圖把種族、宗教、語言、文化不同的族群打亂重組,構建所謂單一民族國家(nation-state),倒是挺合適,或指殖民時代,他們在亞非拉劃分勢力范圍,對當地族群打亂重組,因而至今種族、宗教沖突不斷的地區,也行。可是這頂帽子為什么一定要扣在別人頭上,而不是自己頭上呢?原因很簡單。他們說,我們是過來人。我們跟你們不一樣,我們是民主國家,民主國家不再戰,你們要想挑戰國際秩序,自己玩一套,那絕對不行。因為這個過程一定會導致專制,一定會導致種族大屠殺,誰也別攔,我們一定要進行人道主義干涉。
美國最愛講愛國主義,愛國的國就是nation。他們有《愛國者法案》,就連導彈都叫愛國者。亨廷頓講文明沖突,文明分三六九等。他們的國是好國,可以愛;你們的國是壞國,不許愛。關鍵在這里。

澎湃新聞:您在書中提到,西方漢學家試圖“解構永恒中國”,解構的前提是建構,那中國是建構出來的嗎?
李零:在這套書里,我想強調,中國是個歷史過程,中國是個文明漩渦。它的前與后,既有連續,也有斷裂,幾千年的歷史,不是一成不變;他的內與外,既有輻輳,也有輻射,中心四裔,互為主客,也不是鐵板一塊。研究細化,可以,但不能鬧到“白馬非馬”。中國是個實實在在的歷史過程和地理概念,并非什么人所能虛構。近代中國也一樣。
“解構永恒中國”說的前提是,我們這個中國,不僅歷史上是虛構,就連1911年后和1949年后的中國也是“想象的共同體”。你說的“建構”,其實是指虛構。
澎湃新聞:現在史學界多提倡全球史和區域史,會把中國放到東亞里進行論述,這種研究方法是否會遮蔽了中國的特殊性,或者該問的是,中國是特殊的嗎?
李零:中國當然是亞洲史的一部分,中國當然是世界史的一部分。但我并不同意,我們的研究是漢學的一部分,我們跟漢學的關系是領導和被領導的關系。
當年,法國漢學開設漢、滿、蒙三語講座,王國維說,中國大學也應開設類似講座。法國漢學研究中國,與西域探險有關。當時,蒙元史的研究、西北史地的研究在中國是顯學。因為有五大發現,中法學者有共同興趣和共同話題。
美國的研究不一樣。二戰,美國血戰太平洋,對東亞非常重視。戰后的Chinese Studies主要是配合美國的戰略研究。它是把中國、朝鮮和日本綁在一塊兒研究。這是大的區域研究,小的區域研究,是把中國切開來研究。
這是“解構永恒中國”說的真正背景。
1999年,為紀念五大發現,我寫過一篇文章,《入山與出塞》,后來擴充為一本書。我特別推崇沙畹和沙畹的三大弟子。我說,西方同行喜歡從外面看中國,是我們的另一只眼睛。我說的“出塞”就是講跳出中國看中國。
法國漢學講中國,馮承鈞做過翻譯,西域是一方面,南海是一方面。這正是我講的兩個半月形傳播帶,以及今天講的一帶一路。
世界,歐亞大陸像個菱形大方塊,中國位于它的東南。北回歸線的干旱帶從北非拐到西亞,拐到中亞(現在也叫內亞),拐到中國的西北,農牧互動主要是沿這條線,我們的兩大板塊,西北與東南互動,只是一個局部。
宋以來,這兩邊的互動超過以往。俄羅斯和中國的疆域都是蒙元帝國的歷史遺產。明清和民國都是繼承這個遺產。這不是局促一隅的問題,而是世界性的問題。
今天,我們身處后冷戰時代。后冷戰是冷戰的沿續,海洋包圍大陸的故事仍在繼續,這也是世界性的問題。
中國歷史從來都不孤立,一直是世界歷史的重頭戲。
張光直教授說,中國對校正世界歷史很重要。研究中國,說到底,是為世界歷史做貢獻。

李零:你提到的觀點是以nation作標尺衡量近代中國,認為中國沒有完全按照西方的路徑完成empire to nation的轉變過程。
不合標準,關鍵是沒有解體。
這里有兩個問題應當澄清。
第一,帝國的概念,現在很邪惡,但講國家形態演進,帝國肯定在高端。帝國除了專制,還有世界化的一面,社會高度復雜化和管理高度精細化的一面。古典作家說,希臘代表文明,波斯代表野蠻,小必民主,大必專制,這是一種由來已久的偏見。希臘本身的歷史就是反證。事實上,希羅多德是波斯公民,希臘文化最發達的地區在小亞細亞,即波斯一邊。他筆下的希波戰爭,很像火燒赤壁的故事,聽眾把眼淚撒給希臘,但波斯遠比希臘強大。希臘城邦,結盟稱霸,最后歸宿是馬其頓帝國。馬其頓帝國恰恰是模仿波斯的統治方式。
第二,西方也有過大帝國,馬其頓帝國、羅馬帝國,他們也引為驕傲。但這些都是昔日的輝煌。羅馬帝國解體后,歐洲只有宗教大一統,沒有國家大一統。歐洲統一是個夢,拿破侖的夢失敗了,希特勒的夢失敗了,歐盟的夢也還是個夢。他們自己不統一吧,也絕不讓別人統一。世界各大文明的遺產,本來都是大帝國,莫臥兒帝國被英國干掉了,奧斯曼帝國被協約國干掉了,只有俄羅斯帝國和大清帝國是兩個例外,它們是被革命干掉的。湯因比說,兩次大戰后,世界只剩兩個“紅色帝國”,俄羅斯和中國。這兩個國家,推翻帝制,走向共和,為什么會被說成是“偽裝的現代國家”呢,我看關鍵還不在保留“疆域”,更重要的是它還保留“紅色”。
明年是十月革命一百周年,這一百年,“革命”始終是圍剿對象。
澎湃新聞:前些年對《清帝遜位詔書》的熱議,似乎也是看重它有助于保留完整的疆域。
李零:這可能跟中國傳統也有關。歐洲革命,往往殺國王,中國不同。雖然先有武昌起義,但最后是南北妥協,這可能跟南北力量的對比也有關。
澎湃新聞:除了疆域,在時間上選取中國的起點也充滿爭論,您是如何考慮的?
李零:考古學家是研究大歷史的學者,什么問題都喜歡往上追。我是從社科院考古所出來的。考古所分三個研究室,新石器為一室,商周為二室,秦漢以下為三室,宋元明清只是三室的尾巴。沒有人拿宋代當中國的頭。
現在,考古學家從殷墟往前追,越追越遠。殷墟之前有二里崗,二里崗之前有二里頭,二里頭之前有龍山,龍山之前有廟底溝,這些當然是早期中國的背景,但早期背景可以無限往前追,不一定就是“最早的中國”。
中國講“先秦”,西方講“先漢”(Pre-Han),都是歷史時期的概念。這兩個詞都是泛指前帝國時期,并不包括新石器時代。“早期中國”(Early China)也是如此。
二里崗,誰都承認高度發達,完全夠得上一個復雜社會的標準。但二里頭,爭論就比較大。有人主張部分是夏、部分是商,有人主張完全是夏,有人主張完全是商。不過,大家有一個共識,相比于二里崗和殷墟,二里頭文化在直觀印象上好像沒有“王者氣象”,這跟我們心目中的夏好像有沖突。

古人追溯歷史,為什么特別看重三代?而且一定要把夏放在三代之首。這是個地理問題,是個文明中心的問題。
我講“三縱一橫”,三個大十字疊加,商的中心本來在鄭州,周的中心本來在西安(豐鎬,也叫宗周),夏的二里頭遺址、商的尸鄉溝遺址和周的洛邑遺址才是天下之中。夏的意義在這里。它是夏、商、周共同的“中”。
《禹貢》借大禹治水講故事,故事中的朝貢體系是以冀州為中心,東西都是往山西送。山西是處于“中”。商從東征服夏,周從西征服商,都是圍繞這個“中”。
馬克思說,劫掠的前提是要有可以劫掠的東西。夏地是個四戰之地,就是個誰都想去奪取的地方。
我們討論“最早的中國”,恐怕要注意兩個基本前提。第一,要有“國”的出現。比如新石器時代,如果連國家都沒有,當然也就無所謂“中國”。第二,即使有了“國”,還要有“中”的形成。如果沒有一個文明中心,對周邊形成強大的吸引力,吸引他們加入其中,構成后世中國的核心地區,同樣也無所謂“中國”。夏就是扮演這個“中”。“中國”是國中之國,周圍有“四國”。“國”,古文字同域,中國即域中,是個有中心城市的區域。“四國”分東南西北。東國、南國、西國、北國都是復數的國,每個方向不止一國。比如漢代的“西域”,其實就是“西國”,西域號稱三十六國,就不止一個國。
我們說的核心地區大體就是《禹貢》九州描述的范圍。這個范圍不僅是西周的底色,也是秦漢疆域的主體。《禹貢》九州是“夏商周三分歸一統”的地理視野,一頭一尾都裝在西周的筐子里。
“中國”這個詞,目前所見,無論傳世文獻還是西周銘文,都是西周詞匯。
澎湃新聞:下面想請您談談您行走中國的一些內容。比如談到中國,我們都會想起一些名山大川,歷代帝王也都會去祭祀,這種整個民族的歷史記憶是如何形成和傳承的?
李零:秦統一天下之前,各國有各國的神山,各族有各族的老祖宗。如果按當時的傳統,非其族類的鬼神不應該祭祀,那樣的話,孔子的周公之夢恐怕就做不成了。秦漢大一統,特點是各國的神山,各國的老祖宗,全都放在一塊兒祭。其實這個想法,秦統一之前就有。思想是走在行動之前。
秦統一后,帝王要巡狩封禪,就像獅子在自己的領地里巡游。秦漢以來,改朝換代,帝王往往巡視長城沿線、大河上下、大江南北,走到哪兒都要立個標志。修祠立廟,就是立標志。少數民族入主中原,以少數統治多數,更重視這件事。
古代帝王巡行天下,用什么作地標?我在這本書里考察過岳鎮海瀆。岳鎮海瀆配九州,就是天下的地標。五岳五鎮,這十大名山并不是《國家地理》評選出的最漂亮的山,而是代表東南西北中。海也被分成東南西北四海。江、河、淮、濟這四條大河,都是獨流入海的大河,古人叫四瀆。歷代帝王巡行天下,他們立了十八個廟。這十八個廟,只要能找到的,我都跑過。

澎湃新聞:現在重走各種路很熱門,以您的行走經驗來看,如何才能使行走更有意義?
李零:閱讀中國、行走中國,兩方面是相得益彰。現在逛書店,我已經沒有耐心一本本找,經常是一進門,直奔目標。我不會毫無目的地看、毫無目的地找。行走也一樣,不能毫無目標。行走之前,先要做功課。其實,即使目標明確,查過地圖翻過書,回來也還會發現錯過了一些東西,不做功課怎么行。更何況,你還得規劃路線吧。
澎湃新聞:據說,現在文物遺址受到不少破壞,盜墓和非法文物交易也非常猖獗,您在旅途中看到的情況是怎樣的?
李零:空前浩劫。現在好多人喜歡講“文革”如何破壞文物。“文革”,群眾無知,破四舊,確實燒了一些書,毀了一些廟,但當時幾乎沒有盜墓,也沒有文物買賣。1972年底,毛主席號召“深挖洞”,各地挖防空洞,修戰備工事,有很多考古發現。很多墓是考古學家和工農兵大會戰,特別是請解放軍協助。這些考古發掘至今仍是里程碑(如滿城漢墓、銀雀山漢墓、馬王堆漢墓)。
現在,地毯式的盜墓和肆無忌憚的文物買賣,主要是讓錢鬧的,讓全民鑒寶熱鬧的,讓所謂“文化投資”鬧的。據說,這是為了“提高全民的文化素質”。姚明有個電視廣告,“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那是講保護動物。我看,我們還需要另一條廣告,“沒有買賣,就沒有盜墓,文物和動物同樣值得保護”。
另外,我想補充一句,現在講環境保護,不光要保護綠水青山,還要保護歷史性的文化景觀。現在,鳳鳴岐山的岐山正在被做成一袋袋水泥,秦皇漢武登臨的三山島,因為開采黃金,已經被挖掉一半。這些東西都沒了,光剩《三字經》《弟子規》,你還講什么傳統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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