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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就像空氣,只有在它遭到毀棄之后,才會感受到它的報復
傳統的毀棄與殘存
問:您曾說傳統就像空氣,只有在它被污染之后,我們才會覺得它重要,只有在它遭到毀棄之后,我們才會感受到它的報復。您所謂的報復指什么?
答:最起碼的,老太太倒在地上了,總得搶上去扶一把吧?可你真要這樣做,社會就得有個潛在的傳統。所謂“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看見老人跌倒而不扶,對于孟子那個時代的人,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因為通過長期的教化,這已變成人們的習慣甚至本能了,也不會有人懷疑你說,沒你的事兒干嘛要扶?現在卻不一樣了,第一個不扶老人的案例發生后,你確實會感到驚訝,因為你發現傳統變稀薄了,后來你干脆又發現,大家普遍都不敢扶老人了,也都見慣不怪了,這就說明傳統干脆消失或衰微了。
再舉個例子。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的前任校長曾經提議,讓清華國學院也辦個少年班,我們就不敢接下這任務。那還不是因為,現在的人心沒法提供支持了?所謂少年班,無非是要招收超常的孩子,而這事又全由主考老師說了算,這樣一來,你此后就沒有好日子過了。第一,那得有多少家長找到你,要你看看他們的孩子怎樣?那你自己還做不做學問?第二,在國學方面超常的孩子,在其他方面又難免偏科,比如不大喜歡奧數等等,甚至有可能憤世嫉俗,所以只要想來挑毛病,就總能找到他們的麻煩。再說,哪怕你挑選得再對,也要很多年后才能驗證,可網友們能管那么多嗎?比如,錢鐘書當年考清華,外語得了100分,數學得了15分,按規則是不該招的,而清華偏偏就招了他,后來雖說仍有偏頗,也總算成了一代宗師。可是,現在要招這樣的學生,正由于傳統已經太稀薄了,總是不吝以壞心度人,那就不會被傳為美談了,只會來被猜忌甚至“人肉”。所以你看,一旦喪失了基本的傳統,那就像是失去了空氣,做什么事都困難了,就連喘口氣都困難了。
當然,如果再往積極面來看,傳統一方面確實被毀了,可另一方面還仍然殘存,而這又是我們的基礎與轉機。實際上,對于能不能扶老人,人們之所以感到糾結,就是因為現在的沉重現實,跟他們的道德情感在打架,而這種情感正好來自傳統。再者說,要是傳統全都蕩然無存了,那么打個比方,雙十一購物節,也就不可能被發展出來了,失去了基本的信用支撐。簡單地說,是世俗儒家的小傳統,還沒有被徹底葬送,這才能支撐起電商的發展;只可惜,精英儒家的大傳統,卻已被毀棄得太厲害了,正所謂“黃鐘毀棄,瓦釜雷鳴。”一方面,如果精英的儒家還在,那還是不能贊成這種單向度的現代化,它把消費主義看成唯一目的,而這同傳統的“義利之辯”正相反。另一方面,作為底層的社會心理,世俗的儒家畢竟還殘存著,它克勤克儉、隱忍平和、重視教育、講求信用、看重血緣,尊敬權威。所有這些文化心理要素,都被人們視作了理所當然,其實也包括那些否定傳統文化的人,卻不知那正是他們的文化前理解,而且也正是這樣的文化特性,才支撐了對于現代化的移植,才構成了當代生活的隱秘地基。
當然,如果把眼光放得更長遠,就不能只看一時的經濟指標,更要從歷史的隱秘處看到,就文明發展的后勁來說,文化大傳統的基本毀棄,還是使我們的民族損失慘重。人們往往誤以為,儒家是服從政治維權的,但其實只有世俗儒家,才會傾向于盲從權威,而精英儒家則并不盲從,在歷史上從來就如此,任何一位儒生只要把學理讀進去了,他就會更加服從道義的召喚,哪怕為此而舍生取義。而到了近現代的歷史中,我們就不去說陳寅恪、梁漱溟了,他們的大無畏姿態,構成了上世紀下半葉的最強音。就是最反對本土傳統的魯迅,他臨死前提出的那幾類人,什么“拼命硬干的人”,什么“為民請命的人”,什么“舍身求法的人”,如果拿到歷史上去對照一下,難道不都是最純正的儒者嗎?
最近跟兩位先生對接
問:傳統文化有什么內在的優越性,能夠回應當代社會的尖銳問題?
答:一方面,不能籠統地否定固有的傳統,因為中國文化有很多優點,比如我經常強調的一點就是,它由于受到了儒家思想的范導,而具有“無宗教而有道德”的特征。另一方面,也不能籠統地主張向西方學習,因為尋常所講的西方文化,由于地理上的偶然原因,其實是由“兩希文化”雜湊而成的。在這中間,如果希臘文化是重視現世、多元、科學、民主,那么,希伯來文化就在注重絕對超越的一神教,兩者在歷史上就未能融合好,到了當代更像油、水一般地分離開來。四百多年以前,利瑪竇來中國傳播西方的基督教,可他采取的策略卻是,也同時把西方的科學給帶進來,那意思好像是在說,我們有了如此發達的科學,都還在相信這些講不通的東西,難道你們還不愿相信它嗎?然而,中國的上層士夫的心靈,卻是受過先秦理性主義清洗的,在頭腦中都預裝了孔子的教誨——“未知生,焉知死”,和“不語怪力亂神”。所以弄到最后,他們還是自行從西方文化里,總結出所謂“德先生”和“賽先生”,而那卻都是來自希臘的東西。
問:但是佛教在中國生根了,這是為什么?
答:一方面,前邊的話已經意味著,在“religion”意義上的宗教,嚴格講只有“亞伯拉罕宗教”,也就是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由此,你也許就應當轉念想到,佛教并不是那種意義上的教義,特別是,釋迦牟尼本人的理論,而不是后來的世俗化,只應被視作一種理論或學說。另一方面,由于經過了太長時間的消化,這種教義也就越來越中國化了,更像是依附在中國文化上的、被特別設計出來的補充。試想,中國人原本是那么入世,那么,即使偶然去一趟山林中的寺廟,也算是“平生難得半日閑”,而且即使去往了那里,也并不是為了出世的目的,反而是為了增加世俗的幸福。佛學本是主張“四大皆空”、“六根清凈”、“六親不認”的,然而絕大多數的中國人,去那里卻懷著現世的欲望,尤其是為了能香煙后代、多子多福。所以,佛教在中國已大大變味了,成了現世主義的一種寄托,也支撐著民間社會的信念。
另外,回到你先前的問題,正因為是在主張現世主義,而又能“無宗教而有道德”,所以你屈指算算,從軸心時代走來的這幾大文明,有哪個是能一脈相承地發展至今,而又能同科學和民主無縫接軌的?恐怕也只有沿著先秦理性主義走來的中國文明了吧?所以在我看來,而且我也是多次強調過,在這種“中國與希臘”的文化親和性中,潛藏著極為重大的未來前景,只可惜人們往往一葉障目,短時間內很難意識到這一點。
中國文明的“無宗教而有道德”,跟蘇格拉底所講的“知識就是美德”,也同樣具有這樣的親和性。實際上,人類的道德之心,原是在從猿到人的演化中,隨著環境變遷而自然生成的,而研究這種道德的倫理學,原本也只是人間的、現實的學問。如果要調節兩個人之間的關系,或兩個主體之間的關系,只需這兩人經過反思和論辯,便可以找到共通的結論。比如,當孔子說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時,那完全是順著道德直覺脫口而出的,根本不必引用什么天條或戒律,卻又屬于顛撲不破的、千古不磨的斷論。而且,從這樣的“道德金律”出發,也根本不必再預設一個超越者,讓他在天上死死地盯著,為此還要先把我們預設為“罪人”。慢說這種想象中的天神,原本就屬于莫須有的東西,即使姑且設定它的存在,那么按照儒家的道德學說,要是只有被別人盯緊了,才愿被動地去做道德的事,這本身就已經很不道德了。
所以,對于中國文化中的價值,不能采取太過功利的態度,尤其是不能拿它當作“維穩”的統治工具,否則就實在是焚琴煮鶴、買櫝還珠了。那樣的做法,一定會把國學也給“玩壞”的,而現在就很有這樣的苗頭了。必須從更高的層次看到,儒學真正能向我們提供的,是一個獨到的人生解決方案,而且,即使把它拿到世界范圍去,跟那些被當作天條的信仰相比,儒學的方案也仍有充分的理由,甚至也仍有它獨特的優長。
重建全社會的道德
問:在儒家思想和社會現實之間,應當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呢?
答:當然話又說回來,再從現實的關切出發,如果能夠按照儒家的理念去生活,讓觀察的角度更加立體化,整個社會也自會安定得多,人和自然的關系也會融洽得多。而現在,由于受到了科學主義的影響,就只想用科技手段去解決問題,比如生態惡化本是技術發展所致,你又想用另一種技術來糾正它,沒想到新的技術準會帶來新的問題,到頭來就只有像發達國家那樣,再把污染源頭轉嫁到別國去。這怎么能真正解決問題呢?大家怎么就沒想到,還可以通過轉變人生的態度,提倡幡然悔悟的生活方式,來更加徹底地、也是更合道德地解決問題呢?你看在現代化的運動之前,正因為工具合理性還沒有惡行膨脹,還沒脫離價值合理性的制約,雖說幾千年來都在留戀現世,可老祖宗也并沒把生態給弄壞,他們身上有很多傳統的美德,比如親民愛物,物吾與也,釣而不網,弋不射宿,連一張寫有文字的字紙,都要以誠敬之心來尊重愛惜,哪里會像現在這樣去炸魚、電魚、竭澤而漁呢?
當務之急是,如果要價值方面返本開新,去重建全社會的道德生活,那么現在的教育就必須改進。比如,正像你剛才向我提問的,都已弄得連老太太都不敢扶了,那就說明現有的道德教育“出大事”了。既然如此,為什么還不反思現在這種空洞的政治課呢?你把它充實擴展成為公民道德課,行不行呢?真正的要害問題在于,你如果只引導學生們去想,他們都只是物質意義上的存在,從天性中就只會追求物質利益,那么等他們進入社會以后,能不發揚這種“惡的本性”,能不利欲熏心、蠅營狗茍嗎?為什么不去教教傳統的“義利之辨”呢?為什么不讓他們記住,正所謂“不義而富貴,于我如浮云”,所以即使在這個現代社會,也需要“先明道義、后講功利”呢?為什么不能讓他們記住,正所謂“民吾同胞,物吾與也”,所以即使有那樣的物質條件,如果過分地放縱物欲和消費生態,也仍然屬于一種道德缺失呢?事實上,只有總是由這代人去告訴下代人,做人就應當父慈子孝、泛愛眾生,這個社會才能保持基本的祥和,而人們才能過得上善好的生活。一旦有意無意地去宣揚,人生不過是物質上的“塊肉”,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那么,不要說由他們所組成的社會了,就是原應由世代來共享的大自然,也會被他們弄得山河變色,暗無天日,難以為繼。
家庭作為一種文化
問:中國的文化脈絡,是否已經發生了斷裂,您怎么評估這種情況?
答:這種文化現象,包含了各種各樣的斷裂情況。比如,從最小的社會細胞說起,盡管家庭作為社會組織還在,然而家庭作為一種文化細胞,實際上已經基本斷裂了。這一點對于儒學特別致命,因為儒家文化正是建基于家庭之上的,它要求孩子在這個最小的社會細胞中,通過操演而逐漸習得社會情感,再把它擴張到更大的社會組織中去,也就是說,儒學不光要求去“修身”、“齊家”,還更要去“治國、平天下”。而現在,由于種種的不合理原因,這種家庭文化早已經斷裂了。比如,長期推行的獨生子女政策,就在無形中帶來了巨大挑戰。古代人原是很講究“孝悌”的,可現在誰都沒有兄弟姐妹,那還怎么來操演這種德行呢?
進一步說,還不光是在同代人之間,儒學要強調“兄友弟恭”,并把這種情感推向社會,而且在代際之間,儒學又強調“父慈子孝”,并也把這種情感推向社會。不消說,在后邊的這一種關系中,儒學還特別強調“子孝”的一面,這曾經引起過不理解的喊叫,特別在參照了西方的“原子化”以后。可現在,我們已經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實際上,全力去呵護自己的下一代,是連動物都具有的天性,這才不必去特別予以強調,文化性正是要提升動物性的。你看現在這些“小皇帝”,長那么大了還在“啃老”,而他們的父母還心甘情愿。這當然也表現出了人性的側面,然而,這卻病不屬于正常的文化。正常的文化總要有道德約束,而道德又總要跟自然趨向相逆,總要反過來強調犧牲精神,總要對人們進行后天的教化。也只有這個,整個社會才有交互的作用,在代際之間才具有公平性。無論如何,要是以過去的眼光來看“啃老”現象,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簡直是太無天良、太不孝順了。父母為孩兒操勞了大半生,所以等到兒女成年之后,那正是他們應當“反哺”的時候,而現在把這些全都弄顛倒了!
問:年輕人啃老,也是被逼出來的吧?比如剛工作沒幾年,就要買房子,一般人哪拿得出那么多錢來?
答:這問題應當反過來看。常能看到這樣的房產廣告——“丈母娘同意了”,因此也就常有人這樣說,是中國的“丈母娘推高了房價”。那么,為什么其他國家的丈母娘,沒這么暗中幫助房地產商呢?那當然是因為,人家總還有相對正常的文化。當今中國的怪現狀卻是,既然家庭不再是一種文化了,人們就只具有原始的天性了,而只要順著這種原始天性走,哪怕只是受命于體內的催產素,老的就更傾向于要呵護小的,而不是由小的來供養老的。正是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丈母娘為了呵護自己的女兒,就會對房子提出過高的要求,而且她們也同時就料定了,公婆為了呵護自己的兒子,也會心甘情愿地讓他去“啃老”,而不忍心看他去“打光棍”。更重要的是,開發商也早已料定了,會有那些省吃儉用的爹娘,甘愿為自己的孩子掏腰包,哪怕是掏出養老保命的錢,不然他們怎敢如此地抬高房價。要是在一種正常的國度,就算哪個資本家再貪婪、再心狠,也不敢把房價這樣去抬高,甚至能達到年均收入的幾十倍、上百倍,除非這個開發商自己想跳樓!
應當看到,所有這一切“目睹之怪現狀”,都是以犧牲老一代為代價的。如果你有機會到國外去,就能看到相當強烈的反差,并由此看出國內的不正常。比如到唐人街去吃飯時,你會發現相鄰的大圓桌旁,主要地都是樂呵呵的老年人,他們現在已經告老退休,也不再背負房貸的壓力了,所以比起他們的孩子來,生活壓力算是基本消失了,可以從容地享受最后的時光。可是,一旦回到中國的飯館里,鄰桌食客就幾乎全是年輕人,他們才是餐飲業的主要顧客。那么,一邊既要求父母去節衣縮食,犧牲生命中的最后時光,另一邊卻仍不忘去享受美食,個個都還這么心安理得,這能算是一種正常的文化嗎?
教育更是斯文掃地
問:現在除了家庭文化之外,還有哪些方面的傳統也斷掉了?
答:孩子們一旦走出家庭,隨即也就要步入學堂了,不妨再接著談談教育機構。實際上,教育傳統和學術傳統,也同樣是被相當地毀棄了,至少是在相當程度上式微了。在正常的社會環境中,正因為這個社會要延續下去,就需要有所損益、需要自我更新,所以它所建立的教育機構,反要跟它拉開一定的距離,然后再跟它展開對話,并向它輸入秉持理念的社會成員。這樣的傳統在中國,至少從孔子的“學在民間”開始,就已經歷經艱難地建立起來了。也只有這樣,當受教育者再從這里走上社會時,他們在內心中秉有的理念,才會跟他們所面對的現實,產生出或多或少的距離,這才算是給社會帶去了新鮮血液,足以矯正得社會去向理念靠攏。無論如何,現實的實踐是有條件限制的,歷史長河也是會“打個彎”的,就是理念本身是不會出錯的。正因為這樣,就應當時刻都不要忘記,必須用理念來修正歷史和現實,哪怕一時還不能完全做到,你自己的心念也不要因此而泯滅。
可惜的是,現在的情況卻剛好相反。首先,最讓“斯文掃地”的是,教育者本身就被無情地修理了。學校里,經常會有新的辦法出臺,憋足了勁想要管理教書的人。本來,僅僅由官方而不是由民間,來設立主要的學術研究基金,這本身就很容易帶來弊病。而現在的主事者還不知收斂,在這基礎上制定了“獎上加獎”的制度,就更增加了這方面的荒謬性。按道理,要是有些人不怕麻煩,去申請了這樣的研究資助,并且獲得了額外的支持,那么,就應在此后的職稱評定中,以一種“減分”的原則予以考慮,因為他們畢竟需要額外的花費,增加了納稅人的財政負擔,這就不如那些沒有申請項目,而默默無聞地進行學術研究,也同樣得出了相等成果的人。可是,現行政策卻出于“控制”的目的,不僅沒有實行這樣的“減分”的原則,反而倒過來施行了“加分”原則,對于沒有去申請這類基金的人,反而樣樣都給與另眼相看,這如何能鼓勵獨立自主的學風,如何能讓學者去“十年磨一劍”,如何能鼓勵他們真心熱愛學術?也正因為這樣,學術傳統和教育傳統都中斷了。要是擱在過去,哪個稍有點自尊的讀書人,會像現在這些教授那樣,既沒有思想、也不打算思想,卻又急于寫作、以量取勝,巴望著上面能分給一點可憐的余唾?
與此相應,學生那邊的問題就更大了。他們原本就沒經過八十年代,連對于思想解放的殘存記憶都沒有,如今再去聽命于僵硬的指揮棒,就顯得比老師還要“老成”,所以不再是“社會化不足”了,反而顯得是“過度社會化”了。由此導致,只要老師的授課稍微難一點,或者老師要求得稍微嚴一點,他們就油滑得寧可不選,哪怕也照樣鉆到教室里蹭課,反正哪里還混不到幾個學分?這樣的學生,簡直都等不到再走上社會,就已經變成“社會油子”了,哪還能指望他們到畢業以后,再去跟社會進行協商磨合,由此而促進社會的進步?當然在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社會在修理了他們以后,他們又反過來修理了社會,或者報復了社會,讓它不再有可指望的前途了。
“學在民間”的重要性
問:如想續接已斷的文脈,要做哪些方面的改變?
答:如果單就教育方面而言,我想當今中國面對的最大問題是,私立大學一直都沒有搞起來。只要是缺少了這一個變量,大學就有可能總是這個樣子,甚至還有可能會越來越糟糕。在名義上,政府當然應當代表“公益”,可實際上,正如馬克思所尖銳指出的,它往往又是個特殊的利益群體,所以只要弄得不好,特別是,只要是缺乏民意的監督和滲入,它就會更考慮片面的自利,就更要考慮自身的一時穩定,而顧不上民族文化的后勁,更不管什么看不清的未來。可是,一旦出現了像樣的私立大學,情況就有可能向好的方向轉變了,因為教育的要素開始變得多元了。也就是說,一旦私立大學挑起競爭了,即使是公立大學,也就不敢再辦得像個衙門了。大洋對岸的情況就是如此,你看加州伯克利雖屬于州立大學,但由于它的背景是常春藤大學,而常春藤大學都是私立的,就使得在美國即使是公立大學,也照樣能辦得有聲有色。當然你如果到兩邊去講學,還是會發現很多微妙的區別。
另一方面,即使只就中國的高等教育而言,也不是沒有成功的經驗可談。我最近重新推出了一本書,并為它寫作了長篇的導言,那就是《西南聯大國文課》。我在那里邊明確地提出,面對西南聯大留下的遺產,最讓我們汗顏的還在于,盡管如果就辦學的條件而言,它大概除了“自由”二字之外,在任何條件上都遠不及今天,然而,單只這一個關鍵性的強項,就仍使這所學校的成材率,大大地優越于當今的學校,包括后來又由它拆成的清華和北大。在我看來,這也就決定性地回答了所謂“錢學森之問”,即“為什么我們的學校——特別是跟大師輩出的民國時期相比——總也培養不出杰出的人才”。
當然,還有一點需要細心辨察的,就是絕不要沿著全盤西化論,一旦說到西南聯大享有過的自由,馬上就把它歸宗給外來的自由主義,誤以為那準是當年的唯一資源。應當更全面地看,發現支撐著聯大的精神資源,更是來自中西之間的會通、交融與增效。剛才已經說過,其實精英儒家從來都不曾盲從,倒是很強調個人的人格和風骨。也正因為這樣,一旦陳寅恪、梁漱溟等人了解到西方的自由觀念,他們才會以“正中下懷”的態度接受它,從而才會在上世紀下半葉,以孤獨的甚至是絕望的反抗,唱出了中國讀書人的最強音。而在西南聯大的《紀念碑文》中,馮友蘭也引用了《禮記》中的“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并說明“斯雖先民之恒言,實為民主之真諦”,這也同樣能說明這個問題。
怎么看“文化主體性”
問:包括您在內的很多學者,都主張中國要有自己的文化主體性,那么,所謂文化主體性指的是什么?
答:如果接著剛才的話題來談,那么這個“文化主體性”的概念,就應是“文化傳統”的另一種表達,或者說,是對于“文化傳統的自覺意識”。正由于本土歷史的應有連續性,被來自西方的劇烈沖擊給阻斷了,而原有的那個文化共同體,也在外來的碾軋下失序了,這才使得人們驀然回首,發現自己正受到“傳統喪失”的報復。在這個意義上,事實上這一次的國學熱,還真不是自上而下形成的,倒是老人們聽“百家講壇”聽出來的,屬于“禮失求諸野”式的自我修復。在我看來,這一點具有很大的啟示意義,它在一個禮崩樂壞的緊要關頭,再一次勝于雄辯地證明了,對于規范中國民眾的道德而言,正因為他們是沒有宗教概念的,所以中國文化的固有價值,乃至于它的那種言說方式,都不光仍然是最有活力的,而且可能是最有效驗的。
另一方面,如果再放寬眼界來看,特別是從跨文化視野來看,這種“文化主體性”的說法,更屬于一種具有全球性的說法,正好應對著當今的全球化潮流,根本就不是哪個國家特有的事。正因為這樣,如果有人還在迷惑不解地問,既然這個文化都不存在了,哪里還有它的什么主體性?那么,這種說法就太缺乏歷史感了,也太過靜態和消極了。這就好像是在說,既然歷史已然犯下了錯誤,就根本不必去幡然改正了。可事實上,民族意識一旦被壓彎了,就像伯林的那個比方一樣,是會像樹枝一樣奮起反彈的。這同樣是個全球化的現象,正如羅蘭·羅伯遜所指出的,“全球化是存心懷舊興起的首要根源。更具體地說,正是在19世紀后期20世紀初期迅猛加速的全球化這一起飛時期,目睹了發明傳統這種強烈欲望的盛行。”正因此,就需要引進更加積極的概念,那正是我的一本近作的標題——“再造傳統”。當然,應當平衡地意識到,這里所謂的文化“再造”,是指向“中國文化的現代形態”。也就是說,一方面,它必須吸收外來文化的營養,必須跟世界潮流溝通與疊合;另一方面,它仍要繼承中國文化的輝煌,也仍然要在有所損益的基礎上,表現為傳統的激活和歷史的延續。
最后要說的是,其實“主體性”正是同“主動性”相連,所以,但凡想要否定“文化主體性”的人,也就肯定看不到“歷史主動性”了。過去很多年,我們就是吃這種片面認識的虧,總以為只有徹底地砸碎舊世界,才能真正地創造出新世界,卻沒想到一旦歷史被割斷了,人們道德水準就都掉回叢林了,到頭來就只能“播下龍種,生出跳蚤”。可就算是這樣,為什么還有人這般執迷不悟?那正是因為,在他們身上也有一種連續性,如果不是跟激進的革命話語的連續,那至少也是跟舶來的西學話語的連續。而在這個意義上,就像我早就提醒過的,如果有人只讀了一本《自由論》,就覺得這已經包含了全部的道理,那么,這就跟當年只讀了一本《資本論》,就走出書房去進行社會批判,在思想方法上是完全一樣的。正因為有了這種淺嘗輒止,根本不想再去把書讀完,人們面對當代中國的問題,才會提出兩種解決背反的方案,要么把這種亂局歸罪于傳統,要么把它歸罪于傳統的喪失,從而要么想去呵護、弘揚和再造傳統,要么則要繼續去毀壞早已殘損的傳統。
說來說去,全部問題還是出在思想和教育上。而這也就意味著,如果我們還照這個樣子來辦教育,還在維護計劃經濟的上層建筑,就會把這種正在困惑著當代人的爭論,再傳遞到我們的下一代、或下幾代去,讓他們終究也要面對這樣的爭論,既悲觀又不負責任地說——“我看中國人的苦還沒吃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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