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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倫敦的報道:一場公投,兩個英國
這幾個月來,關于退留歐盟的辯論,一直沒能像兩年前蘇格蘭獨立公投那樣激發起大家的熱情。說來說去,留歐退歐都只有一句宣言:“不要跳到未知的黑暗里!”和“我們要奪回主權和自由!”關于移民,關于對歐盟交納的會費,關于從歐盟拿到的補助,關于究竟有多少歐盟法案凌駕于英國議會之上,兩邊列舉的數據大有出入,究竟誰在撒謊誰更可靠,英國選民一直就沒能得到確切的答案。倫敦原市長鮑里斯為了與老同學爭風頭而游戲般地選擇了對立面,獨立黨領袖法拉奇站在敘利亞難民照片前做出阻止難民進入的姿態,保守黨退留兩派間惡語相加,互相指責對方煽動仇恨、煽動恐懼:這一切都讓人覺得這場辯論仿佛是伊頓公學課間操場上踩腳尖的廝打。
民調和媒體都說這次公投的結果將不相上下,直到西約克郡工黨女議員考克斯被主張“英國第一”的槍手謀殺。大家豁然看到這場辯論的丑惡面,看到民粹主義仇恨心理的黑暗及可怕。公投前的最后幾天,風向似乎變了,退歐的聲響減弱,英鎊開始增值,有人說:女議員之死,可能挽救了歐盟和英國。
其實,我們的朋友熟人,基本上都是留歐派。鄰里不少人家的窗上,都貼著“留歐”的標志;附近地鐵站里,也一直有人散發留歐的傳單。我也在墻上貼了張德國攝影師、圣馬丁藝術學院畢業生Wolfgang Tillmans鼓勵年輕人注冊投票選擇留歐的海報,上寫“失去的將永遠失去”。這張海報,還吸引過不少過路人的鏡頭。

公投那天,英國的天空像開了一條縫,屢次大暴雨。中午趁雨停前去投票,投票站的人說,雖然只有半天,但前來投票的,已經超過了上周的議員補選(我們區的議員薩迪克去當了倫敦市長,他在議會中的席位補選是上周進行的),顯然,大家都知道這個公投的重要性。那天晚上,我沒像前年蘇格蘭公投和去年大選時那樣守夜,因為我覺得留歐大局已定——晚間新聞中報道,英國獨立黨的大嘴巴黨魁法拉奇已經道出“這次留歐派會勉強勝利”的話。
6月24日清晨五點不到,朋友就來電話把我們叫醒,萬萬沒想到,地震發生了,退歐竟成定局。之后的幾個小時,瞠目結舌地看到首相辭職、股市狂跌、蘇格蘭獨立公投再次被提到桌面、北愛發出要與愛爾蘭共和國統一的愿望、歐洲各國失望不已、極右黨派振臂歡呼。一問、再問:怎么可能?
朋友熟人們在社交網絡傳遞的,全是驚詫、憤怒、失望、沮喪,每句話都打著驚嘆號。不能相信,這場原本是保守黨內部的辯論,這場卡梅倫試圖打啞他的后座反叛議員的賭博,竟然真改變了英國的歷史。

雖然英國人也喜歡阿爾卑斯山的雪道和地中海的沙灘,喜歡法國的紅酒和意大利的食物,但是,一道英吉利海峽,隔開的不只是地域,更是語言和文化。有史以來,英歐之間更多的是競爭和仇視,而不是相親相愛。英法之間的打打停停不計其數,大英帝國海外擴張的對手是西班牙葡萄牙。靠著英吉利海峽和強大海軍的保護,“光榮的孤立”,曾是英國人豪邁的自我定義。特別是二戰期間,歐洲淪陷,英國在“最黑暗的時刻”孤傲地對抗著強大的法西斯,最后是英美聯軍解放了歐洲。
打了一戰打二戰,歐洲各國希望建立聯盟防止互相殘殺。二戰后,丘吉爾就提出過“歐洲合眾國”的說法,希望各國在“和平、安全和自由中共存”。但戰后不久,他在國內大選中失敗,如何規劃歐洲這個大家庭,就沒丘吉爾說話的份了。1951年,歐洲煤鋼共同體成立,英國雖被邀請,卻沒有參加。1957年,歐洲經濟共同體成立,德法等六個發起國中,也沒有英國。
戰后法國德國經濟迅速復蘇,海峽這邊的情況卻一直很糟。英國看到了經濟共同體的好處,曾在1961年兩次申請加入,但都被戴高樂否決,法英積怨,戴高樂說英國對歐洲“充滿深藏的惡意”,又抱怨英國更希望與美國結盟。戴高樂離任后,英國首相希思才說服歐共體同意英國加入這個俱樂部。1975年,全英為加入歐盟進行了公投,67%的英國公民投了贊同票,
但英國與歐盟“婚后”的生活并不盡如人意,它們的關系一直是英國政治中的毒素,在各黨內部種下分裂的隱患。奇怪的是,疑歐派可以出自完全相對的階級陣營,他們政治理念完全不同,但要英國退出歐盟的目標卻很一致,他們有保守黨的極右派,也有工黨的極左派。
撒切爾夫人上臺后,歐盟繼續往左,提出統一貨幣和聯邦化的歐洲,英國政府往右,與美國關系更親近。撒切爾夫人成功地阻止了歐盟的幾個議案,例如,1988年“歐洲超級政府”的主張。然而,她的內閣成員中的親歐派和疑歐派卻時時劍拔弩張,沖突一觸即發,最后是親歐派在她背后捅了她一刀。
她的繼任親歐派梅杰于1992年簽訂了《馬約》(即《歐洲聯盟條約》),將英國的許多主權交給布魯塞爾。《馬約》的簽訂讓疑歐派心中不暢,認為此條約侮辱了英國的傳統、侵犯了英國的主權。1992年9月16日的“黑色星期三”是英歐關系的低潮。金融市場的投機風潮做空英鎊,英鎊匯率下跌讓英國政府無法支持,財政大臣拉蒙德不得不宣布英鎊退出歐洲匯率體制。一年后,親歐派拉克取代拉蒙德出任財政大臣,拉蒙德一直是疑歐派的中堅力量。
1997年大選,工黨取勝,布萊爾政府立即與歐盟修好,簽訂了《社會法案》,甚至考慮過放棄英鎊加入歐元,幸虧遭到他的財政大臣布朗的堅決反對。

歐盟不斷擴大,從最早的六個成員國發展到現在的二十八個,成員國人口可以自由移動。2004年波蘭加入歐盟,布萊爾對歐盟示好,使英國成為歐盟中三個對波蘭移民完全開放的國家之一,隨即大量波蘭人涌入英國,與英國人享受同等的就業教育福利和醫藥衛生待遇,現在波蘭語已是英國第一外語。前年開始,羅馬尼亞、保加利亞人也能自由進入英國。東歐移民劇增,再加上歐債危機,保守黨內的疑歐派再次強勢抬頭。
除了保守黨的疑歐派,這幾年,另一小黨也聲勢大起,這就是英國獨立黨。當年一位年輕的保守黨黨員法拉奇視《馬約》為賣國而退黨,并于1993年與幾位同道創辦了英國獨立黨。此黨保守、極右、自閉,旗幟鮮明:反移民,反歐洲,致力于讓英國脫離歐盟。 1999年,法拉奇當選為歐洲議會議員,推動退歐潮流,但主流黨派一直把他當作花邊點綴,卡梅倫曾說他的麾下是一批“水果蛋糕、瘋子和種族歧視者”的烏合之眾。去年大選,雖然獨立黨在英國議會中只獲得一個席位,但在選民數量上,它卻是大贏家,特別是在英格蘭北部的工黨重地。這里,政治和階級理念又被拋在一旁,獨立黨吸引著保守黨右派,更吸引著貧困的原工黨支持者。法拉奇說話可以完全不負責任,常與事實不符,卻極具煽動性。
面對保守黨疑歐派的反叛和獨立黨的日益壯大,卡梅倫在去年大選時承諾在是否退歐上進行公投。他原本是為掐滅退歐火苗而進行這場政治賭博,肯定沒想到,疑歐派加上獨立黨,退歐情緒竟燃燒成了熊熊烈焰,完結了英國與歐洲四十年的聯姻,也斷送了他自己的政治生命。

一場公投,兩個英國。公投的結果,讓人們看到了英國社會縱深的鴻溝。這鴻溝不只是留歐退歐上的分裂,更是中下層的窮人和富有的中產階級之間的天壤之別。我和倫敦朋友面對公投結果的震驚和意外,我們那些憤怒的驚嘆號,也說明了我們是多么不了解另一個英國!
在這場公投里,選擇退歐的大多是沒受過太多教育、沒太多技能的低收入及退休人口,而受過教育、富有、年輕的人士則選擇留歐。蘇格蘭、北愛爾蘭、倫敦和英格蘭的一些城市及大學所在地選擇留歐,英格蘭和威爾士的那些前制造業集中地、前礦業地區、農業和漁業地區、臨海小鎮都選擇退歐。平均年齡越高的地區,投票人數的比例也越高,退歐票數就越多。年輕人覺得他們的未來被掠奪了,我女兒和她的朋友無比憤怒:“他們究竟對我們的未來做了什么!”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次公投是草根百姓對精英政治的反叛,是被忽視的弱勢群體反權威反全球化的一場起義。在過去的五十年中,英國的重工業和制造業逐漸消失,銀行業和金融服務業興起,英國變成一個消費大國。全球化讓倫敦蓬勃發展,成了世界文化金融中心,而北部的重工業、制造業、礦業城市卻越來越被邊緣化,越來越貧困。年輕力壯、愿意吃苦、愿意接受低報酬的東歐移民與日俱增,更讓那些英格蘭小鎮的“原住民”覺得被包圍、被孤立,他們覺得自己的工作機會被搶走了,醫藥、衛生、學校等公共服務設施無法滿足公眾的需求,英國文化遭到了侵蝕。
這些貧困地區的人們所感受到的危機,是我們這些在倫敦生活的人沒有感覺到的,因為我們原本就來自世界各地,多元文化的包容在我們看來天經地義。 我的一位鄰居抱怨她老家波士頓(75.6%的人投了退歐票)那些靠救濟金生活、每天穿著睡衣的懶蟲壓根就是目光短淺的傻子,但我卻要說,他們那天穿好了衣服出了門,他們去投了票,因為他們有話要說。
所有的專家機構,包括英格蘭中央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英國工業聯合會等等,都警告退歐將對英國經濟帶來極大的負面影響,甚至可能讓英國再次陷入經濟危機之中:英鎊將下跌、失業率將上升、倫敦將失去其國際金融中心的地位、歐洲和世界經濟都將受到重創。兩年前的蘇格蘭獨立公投,最后救了聯合王國的幾乎就是各大公司的冰桶挑戰。然而,這次退歐公投,專家權威機構的的警鐘雖然洪亮,但草根百姓的吶喊聲更響,他們終于被全世界聽見了。那真是一種魚死網破的瘋狂!退歐派的選擇,究竟是開啟新時代的勇敢行為,還是代價慘重的愚蠢選擇?

公投之后的英國,是昨日不再的英國,也是一個動蕩的、前途未卜的英國。首相遞交辭呈、金融市場狂瀉、工黨內部倒戈、街頭仇恨移民的行為劇增,就連英格蘭足球隊,都被小小的冰島隊打出了歐洲杯。“然后呢?”這個問題,至今還沒人能回答。
留歐派不甘心,發動了第二次公投的請愿,希冀著蘇格蘭政府能夠阻止英國退歐,討論著選擇退歐的民眾是否被退歐派的種種謊言誤導,爭辯著政治家把這么重大的決定用一人一票的直接民主推到民眾的身上,是不是不負責任。
然而,民意已定,公投結果不可能逆轉,這就是英國的民主,是英國對人類作出的最大貢獻之一。在我看來,現在最重要的,不是誰會成為下一任英國首相,不是科爾賓能否躲過工黨前座議員的倒戈,也不是英國和歐盟如何能談判出一個互利的分手協約。現在最關鍵最艱難的任務,是如何能讓兩個分裂的英國“統一”起來,如何在小英格蘭和大倫敦之間搭建橋梁,如何阻止英國滑向排外自閉、滑向狹隘的民粹主義,如何重新讓包容、同情和多元文化繼續在英格蘭生存。
2016年6月28日寫于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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