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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控玩家》:一部悲傷的AI童話
《失控玩家》:一部悲傷的AI童話 原創 復旦青年 復旦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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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暑期檔接近尾聲時,《失控玩家》登上中國銀幕。尷尬的上映時段并未使這部好萊塢大片的圈錢能力減弱半分,它很快與《峰爆》《怒火重案》一起成為了中國觀眾討論的中心。
毫無疑問,《失控玩家》是一部成功的商業電影。然而,當我們試圖進一步挖掘主題內涵時,就不得不承認,盡管導演狠狠蹭了一波AI技術的討論度,但電影最終也僅僅止步于商業。
不過,爆米花配可樂有什么不能原諒呢?至少,就像著名導演馬丁·斯科塞斯說的那樣,作為一個“主題游樂場”,它還算值回票價。”
復旦青年記者 金樂涵 艾欣 主筆
復旦青年記者 何未晞 編輯
物超所值的爆米花電影
在今日絕大部分排片被國產電影瓜分的中國影院,既無大IP加持,也沒有成規模宣發保駕護航的《失控玩家》,如同一匹黑馬,趕在暑期檔的末尾殺出重圍。影片一經上映就沖上內地社交媒體話題榜,截至目前已斬獲六億票房,豆瓣評分7.6。對于后疫情時代的好萊塢影片而言,這不可謂不是一張高分答卷。

▲《失控玩家》電影海報/圖源:豆瓣
《失控玩家》無疑是好萊塢流水線上產出的一部典型商業電影,它在內地銀幕收獲的成功也與這一身份息息相關。
以“鋪墊-沖突-解決”為基本組織骨架的古典模式(classical paradigm)自1910年以后就成為支配大部分劇情片的流行敘事結構,同樣也是《失控玩家》故事鋪展的根據。影片伊始,主角蓋(Guy)的平靜生活突起波瀾,主線情節隨著他反抗游戲秩序、爭取自由的多次嘗試逐步推進,最后收束于奔向烏托邦的大團圓結局,而穿插其間的現實世界情節與愛情線則使得故事更加完整豐滿。
在主題選擇和結構組織上,《失控玩家》都與經典老片《楚門的世界》十分相似;電影高潮部分,蓋通過海上的橋奔向自由,這一幕和楚門搏擊風浪、最終找到通向現實世界大門的場景,更是頗有呼應意味。只不過,后者在門被打開后,走向了虛構之外,而前者則止步于“美麗新世界”了。

▲《楚門的世界》主角奔向自由/圖源:m.film.ai
電影角色的設計同樣遵循了傳統的分工模式,這一點從人物命名上就能夠窺見一斑。蓋和巴迪(Buddy)的名字既暗示著二人作為游戲NPC的特殊身份,又同時體現了他們在故事中各自發揮的功能。蓋作為主人公,肩負著帶領所有游戲人物爭取自由的使命;而巴迪則更像蓋的附屬品,他的種種行為目的都在于突顯蓋的形象。
二人在最終時刻的告別對觀眾而言也格外熟悉,在古往今來的藝術作品中,這一幕已經被重復演繹過無數次。而導演對這一“似曾相識”情節的呈現并不見新意,只是循規蹈矩地借助煽情的對白和背景音樂的烘托,完成了一次稱不上轉折的“轉折”。相比之下,由于此前鋪墊足夠,《指環王》在描繪弗羅多于終點附近告別山姆、獨自踏上毀滅魔戒的最后征程時,顯然能更加游刃有余地調動觀眾的情緒。
不過,毋庸置疑的是,今天的觀眾仍然享受這樣經典的故事,傳統模式固然有其局限性,但它之所以能成為持續被執行的典范,正是由于符合人們內心深處對一個好故事的基本期待,因此才能夠經受時間的考驗,在一代代觀眾口味的變遷中經久不衰。
新冠疫情的來襲為2020至2021年蒙上了厚重陰影。去年第一季度,各大電影節迎來數十年難遇的豐收季,不料也意外遭遇了疫情迎頭痛擊。樂觀精神的稀缺使電影市場對喜劇的需求空前高漲。與此相對,2020年上映的影片中卻不乏憂傷沉重之作,例如在今年奧斯卡、金球獎上斬獲頗豐的《無依之地》、追憶好萊塢黃金時代的電影《曼克》等。
此時,作為一部樂觀主義喜劇電影,《失控玩家》無疑是合乎時宜的。影片中,極具好萊塢特色的玩梗、彩蛋和俏皮話俯拾即是,使本片與其他作品之間構成互文效果,一同營造出一個獨屬于電影夢工廠的話語環境。
無論是“美國隊長”的驚喜客串,還是對“滅霸”動作的致敬,都使觀眾們在緊張的情節中會心一笑。近十年來在中國大陸引起巨大反響的超級英雄系列電影,無疑為這些包袱和笑料創造了一大批受眾群體,如此看來,該片喜劇要素在內地獲得的好評,還不失為全球化時代媒介傳播廣泛性的佐證。而漫威英雄的客串、銀幕硬漢的反差表演以及結尾處長達數十分鐘對《楚門的世界》的致敬共同構筑而成的好萊塢殘影,自然也不難引起成長于地球村的一代觀眾對過往“黃金時代”的遐想與共鳴。

▲影片玩梗美國隊長的盾/圖源:豆瓣
在視覺效果上,《失控玩家》保持著成功商業電影應有的精良水準,它選取的特殊背景設定實際上幫助了影片的內容與形式相互成就。3D沉浸式體驗和游戲世界建模相結合,五花八門的游戲道具、場景與特效,在銀幕上為觀眾營造了一個多彩自由的虛擬世界。
對于后疫情時代從灰色現實走入影院的觀眾而言,《失控玩家》的魅力是不可否認的,如果僅僅將它視為一部假期解壓放松的爆米花電影,甚至還有些物超所值。然而,不錯的口碑評分和影片聚焦的特殊主題不禁讓我們有更多期待:在那些使得電影作為一種嚴肅藝術而非營利商品性質存在的方面,《失控玩家》有著怎樣的表現?對于那些更加觸及人類生存的疑問,在前人豐厚的思想積淀之上,它又是否貢獻了有益的探索?
被捆綁的AI自由
《失控玩家》試圖探討的核心議題,是人工智能與自由意志。身處高呼第四次科技革命狂飆突進的當下,大眾展望有人工智能參與的明天,也好奇如今可見的技術成果怎樣銜接似乎遙遠的未來。與許多馳騁想象、肆意描繪廢土世界或賽博朋克的科幻電影不同,《失控玩家》的背景更加接近當代社會,VR游戲和電腦編程意外構造出智能意識的設定,似乎都并非不能成為“正在發生的未來”。從這點來看,導演無疑具有干預現實的野心——至少,它可以告誡觀眾不要沉迷游戲。
然而,當我們跳脫情節進展的牽引,嘗試在情緒和笑料以外剝出影片對核心主題的探討加以審視時,疑問也就接踵而來了:主角蓋真的擁有自由意志嗎?僅限在虛擬世界的自由,是否等價于真正的自由?接著,觀眾恐怕要失望地發現,電影對此做出的解答往往模棱兩可,甚至自相矛盾,對于核心抽象概念的闡釋也頗令人費解。
《失控玩家》原名為Free Guy,但影片對于“free”,也就是自由的定義,似乎是反復無常的。一方面,導演強調意志的自由,在游戲世界向現實世界中準備毀滅游戲的大資本家宣戰前夕,蓋和米莉兩人一同發表了激動人心的演講。演講中,蓋為游戲里的NPC們啟示自由意志的存在——“每個人都能主宰自己的生活”,鼓舞大家以罷工方式反抗現實世界玩家的壓迫與剝削。而來自現實的女主角米莉,出于對蓋的愛情和從游戲廠商手中維護自己勞動成果的目的,也成為拯救游戲世界的“正義的伙伴”,號召眾人“fight for your own rights”。
在這一頗有幾分與《動物農場》中上校演說呼應意味的橋段里,觀眾能夠清晰看到意志自由的在場。可與此相對的是,在電影結尾描繪的烏托邦中,自由的范圍似乎又縮小到免受不人道的對待,影片花費大量筆墨渲染了游戲NPC的自由意志,最終卻只是歸于粉飾太平地拯救虛擬世界,而實際將他們置于一個更大的牢籠中,既沒有獲得真實的存在,也不能行使真正的自由,虛擬人物和現實玩家在游戲世界里交相呼應的歡呼雀躍也就僅僅變為安撫觀眾的“刻奇”(迎合自我的廉價感情)。
導演在主題詮釋上的搖擺尤其鮮明地體現在男主角蓋身上。影片中,蓋通過米莉的話語獲知了自己虛擬世界NPC的真實身份,由此生發出巨大的幻滅感。在游戲世界瀕臨毀滅之際,墮入虛無主義深淵的蓋去拜訪了好友巴迪做最后的告別,這場對話中,蓋提出了困擾著他,也困擾著許許多多身為個體的觀眾們的靈魂拷問——“當你發現你不是真實的,你會怎么辦?”
這樣存在主義的焦慮置于哲學家面前或許是窮盡一生思考都無法解決的難題,但在片中巴迪的形而下分析法里,焦慮、迷惘都被輕易消解。“活在當下”——巴迪用寥寥數語闡釋了這個樸實又普世的真理:“不真實,又如何?我在這里幫助我的朋友走出陰霾,這就有意義。”
在這番話語中,存在的真實讓位于情感的真實,蓋將這個巨大的問題擱置待議,義無反顧走上了拯救世界的預定道路。我們或許沒有必要苛求影片用幾段對白解答一個人類的終極困惑,也能寬容看待好萊塢一貫的個人英雄主義套路,但導演似乎又并不甘心于這個俗常的處理,因此有了這部電影極富爭議的結尾。

▲奔向“未來”的蓋/圖源:豆瓣
影片最后,蓋面對自己深愛的女主角,說出了這樣一句話:“我只是一封電子情書,而作者在這個世界之外。”原來,蓋之所以對米莉一見鐘情,又因為追求米莉意外踏上破解世界真相的旅程,都本源于現實中愛慕米莉的前搭檔——程序員“鍵盤”(代號Key)在搭建游戲世界時的有意設計。他因此勸說米莉回歸現實,電影也最終在女主和男配的雙向奔赴中落下帷幕。
拋開觀眾被欺騙的情感不談,不論導演的本意在于升華男主的偉大,還是怯于讓人類與AI終成眷屬,這一設計對電影結構和角色形象的破壞無疑都是巨大的,因為它從根本上質疑了這段感情的真實性,取消了蓋的行為動機是出于自身自由意志的可能,使得他的一切行動都像是淪為了現實中程序員和資本家角力的工具,而他自己竟然也甘愿順服這一點。
同樣是探討AI的自主情感問題,《銀翼殺手2049》的闡釋就截然不同。片中,作為一款人工智能產品,盡管主角Joi是否擁有獨特的自我情感尚屬疑問,但是,仿生人K對其投射的感情,卻使之成為了獨一無二的個體,而非僅僅是千萬復制品中的一個。通過K與Joi,觀眾可以看到兩個看似虛假,或者說“非人”的存在如何擁有真正的愛情,即便這種真實是在程序設定下的感受,相比之下,《失控玩家》的表達未免失于保守,蓋的形象也因為這過分大度而稍顯懸浮。

▲《銀翼殺手2049》的K與Joi/圖源:m.film.ai
可以說,在大問題的討論上,導演并非毫無野心,然而最終,這部作品也沒能突破好萊塢慣有的情節先行的牢籠,為了給影片的整體節奏和爽點讓道,只好淺嘗輒止,并作為商業噱頭為電影票房增加第二重保障。
兩個悲傷的故事
回頭來看,《失控玩家》的設定從最初就回避了過多的先鋒性,滿足于講述一個有關游戲世界的童話故事,其精神內核并非反叛和對抗,而是無奈的妥協。它與以往類似題材作品最大的不同在于,人工智能們從一開始就喪失了真正抵達現實世界的可能,因為歸根結底,游戲NPC只是一串數字代碼,直到結尾,烏托邦中虛擬人物們有限的自由意志的維持也脆弱地建立在一個邏輯漏洞上——那就是現實世界中的游戲服務器永遠不被切斷,而這當然只存在理論可能性。對于那些已經從虛幻中覺醒卻無力作出任何改變的人們來說,覺醒本身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似乎也成為了一個只能保持沉默的問題。
重要的是,作為銀幕前的觀眾,我們并不能對這個問題置身事外,因為我們所體認的真實,無疑也是建立在無數想象之上的。影片將蓋的身份設定為一個生活一成不變的銀行出納員,描繪他三點一線、忙忙碌碌卻又令人備感空無的日常生活,恐怕不能說沒有影射現代社會螺絲釘們的意味。在秩序瓦解、價值流失、虛擬日益入侵現實的當下,從何處尋找生存切實的憑依?對無數普通人而言,似乎竟沒有比巴迪那番廉價雞湯更恰當的答案。
這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回到電影本身,如果一定要對《失控玩家》作一番定性,只好說它是一部在舒適區內發揮恰如其分的商業電影,除卻最后男主勸說女主接受男二的轉折未免有些驚人——但也并非毫無預兆——之外,它將一部好萊塢爆米花電影的其他本職都完成得可圈可點,不過,也就僅止于此。
我們似乎無需過多糾纏影片中的邏輯謬誤與表達歧義,畢竟不必對商業片的深層意圖抱有過高期望,但當看到該片在世界尤其是中國引來不少好評時,我們也不免要感到疑惑——作為一部本質中規中矩的商業電影,它何德何能?
大概還是同行襯托得好。
這是另一個悲傷的故事。
微信編輯丨何未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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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失控玩家》:一部悲傷的AI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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