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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也失眠了，“深夜哄睡師”治愈的是疾病還是孤獨？

2021-10-09 08:19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原創(chuàng) 高敏液態(tài)青年

作者｜高敏

中國睡眠研究會發(fā)布的《2021運動與睡眠白皮書》顯示，目前，中國有超3億人存在睡眠障礙，以90后、00后為代表的年輕人睡眠問題最為突出。

三月初的一天，凌晨一點多，周帥從派單群里接了一個哄睡的語音單。

對方是個女孩，剛乘夜間航班從老家落地工作的城市，因為想到“回家也是一個人呆著”，索性在機場附近找了個賓館先住下。

路上折騰了好幾個小時，躺下后，女孩已經(jīng)毫無睡意。她打開手機，在網(wǎng)店下單了一小時哄睡的語音聊天服務，花了110元，找到了周帥。

電話另一端，周帥放緩語速，陪女孩聊起了生活和工作，還有女孩在大城市的孤單。不知不覺兩個小時過去了，女孩終于困了，周帥在小紅書上搜了搜“睡前故事”，問對方需不需要聽個故事。“不用了，你就這么陪著我就好。”女孩說。周帥壓低聲音，把語速放得更慢，直到電話另一頭的呼吸聲逐漸平緩，才掛上電話，自己也沉沉睡去。

中國“超3億人存在睡眠障礙”。圖片：CFP

像周帥這樣的“哄睡師”被淘寶列為2020年度十大冷門職業(yè)之一，在這一新興職業(yè)的標簽下，還有打著“哄睡”“助眠”旗號的ASMR主播；各音頻社交軟件上的“連麥哄睡”服務；以及各種音視頻平臺上，以明星錄制哄睡音頻為噱頭的“明星哄睡師”。

其背后是廣泛蔓延的熬夜和失眠——中國睡眠研究會在2020年10月底發(fā)布的睡眠調(diào)查報告顯示，中國成年人失眠發(fā)生率高達38.2%，這意味著“超3億人存在睡眠障礙”，其中超四分之三的人在晚上11點以后入睡，近三分之一的人會熬到凌晨1點以后才入睡。

睡眠障礙往往伴隨著深夜無處安放的焦慮和孤獨，“哄睡師”這一職業(yè)因此出現(xiàn)并得以生長。

會撒嬌是加分項

找周帥哄睡的，多是孤單、失意、壓力大的人。其中一部分是單純不想睡覺，在網(wǎng)店下一單語音哄睡，與刷視頻、打游戲一樣，是他們打發(fā)深夜時間的方式之一。

還有一部分則是因為工作或感情出了問題，心情差到失眠；或是是工作太累，身體疲憊卻大腦興奮，反而難以入睡的人——周帥接過最晚的一單是在凌晨三點，對方就是因為工作累到失眠。

偶爾，也會有患有抑郁癥的顧客找來。對方情緒低落，擔心找朋友傾訴會打擾到對方，找心理咨詢師又太貴，便找他隨便聊聊生活的困頓。他因此多了些價值感，“在他們需要時，只有我們24小時在線。”

周帥本職工作相對清閑，為了賺點兒外快，他加入了好幾個不同的網(wǎng)店。在淘寶，以“哄睡”為關鍵詞搜索，至少有數(shù)十家相關店鋪。液態(tài)青年發(fā)現(xiàn)，這些店鋪幾乎都打著個性化定制的名義，提供哄睡、叫醒、虛擬戀人、陪玩、樹洞傾訴等服務，部分商家表示，店里最多的訂單是虛擬戀人。

應聘哄睡師的程序并不復雜——只要先提交準備好的照片和音頻，再經(jīng)過對方的審核、培訓和面試，就可上崗。這個工作不需要實名認證，提供的照片和資料不強制要求是本人，只需對顧客自圓其說即可，面對不同顧客也需要建立不同人設。培訓和考核大多集中在接單流程和規(guī)則中，其中最重要的包括如何吸引顧客，如何與顧客保持聯(lián)系，如何委婉提示對方“續(xù)單”（同一個人在第一單之后繼續(xù)下單）。

周帥很快通過考核，加入了接單群。顧客會在淘寶后臺找客服下單，客服將需求、形式和時間等發(fā)在接單群。群里不能閑聊，愿意接單的人發(fā)“1”，客服再根據(jù)對方等級依次派單。

在現(xiàn)在的店鋪里，周帥屬于“鎮(zhèn)店”級別，哄睡連麥的價格是半小時60元，其他級別還包括金牌、男女神和首席，價格從每30分鐘40—120元不等，部分店鋪的價格過了凌晨12點會翻倍。級別是浮動的，根據(jù)每個考核周期的收入和續(xù)單業(yè)績來排序，級別越高，收入越高，其中首席的包周價格是5200元。

網(wǎng)店里哄睡師的價格單。

店鋪對店員的基本要求包括溫柔、有耐心、情商高，當然最重要的是會聊天。此外，唱歌、樂器、聲音好聽都是加分項，女生如果會撒嬌也是加分項。

哄睡時，周帥會根據(jù)顧客的不同特點來應對——如果對方傾訴欲比較強，他就認真傾聽并附和，偶爾跟對方聊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遇到話不多的人，他就挑些溫柔的散文或睡前故事，講給對方聽。他也遇到過越聊越精神的人，索性建議對方掛掉電話，專心入睡。

發(fā)現(xiàn)對方快睡著時，周帥會把語速放慢繼續(xù)講故事，從他的經(jīng)驗出發(fā)，這個時候不能停止說話，也不能掛電話，“如果突然變安靜，對方反而會馬上清醒”。得對方進入睡眠后，才掛掉電話。

在他看來，“哄睡”相當于在對方不想睡或者失眠時提供陪伴——陪無聊的人打發(fā)時間，給失意的人慰藉，為深夜醒著的人驅(qū)散孤獨感。而他們的潛在客戶，是3億多存在睡眠障礙的人。

三億人的焦慮

莊曉就是無法早睡的三億人之一。

打從高三開始，她就沒在凌晨十二點之前睡過，她的大學室友也都如此。

現(xiàn)在她讀大二，她認為自己陷入了睡眠障礙——假期在家每天睡覺時間都是凌晨兩點半到三點之間，中午十一點半才起床；回學校后，即使每天早上八點就要上課，也都會到凌晨一點才睡。

莊曉知道熬夜對身體不好，高三時想的是“為了學業(yè)就拼一年，一年后絕對不熬了”，沒想到養(yǎng)成了習慣。盡管她每晚十一點半在宿舍熄燈后就躺好，但至少要等兩個小時后才睡著。

躺下到睡著的2—5個小時里，前半段是“習慣性不想睡”，后半段是失眠。莊曉會把前半段時間都花在手機上，刷微博追星、看視頻、刷購物網(wǎng)站，不知不覺到了凌晨兩點。這時她會放下手機，閉眼，覺得自己必須睡了，但各種思緒開始在腦海游蕩——考研、考證、就業(yè)是最實際的壓力來源；接著，關于未來、家人、生死等終極問題也會不自覺飄來。

莊曉學的是會計，這是一個需要不停考證的專業(yè)。室友都很上進，每天在自習室埋頭苦學到深夜，這給她帶來了很強的“同輩壓力”，但她始終想不明白自己將來的路，頹了一個學期，“越頹越有負罪感，也就越焦慮了”。

伴隨著每一次失眠的，除了越來越大的壓力和焦慮感，還有第二天的困乏、低下的學習效率，以及越來越差的記憶力。

為了緩解失眠，她想了很多方法。她試過早早放下手機，但大腦仍然會“胡思亂想”很久；她試著數(shù)羊，或者利用所謂“呼吸助眠法”不停深呼吸，都“沒有任何用處”。后來，她寄希望于通過白天的劇烈運動讓自己更累，結(jié)果“身體是很累，但意識完全是清醒的”，照樣沒轍。

疫情期間，莊曉每天呆在家里上網(wǎng)課，比平時更容易失眠了。某天凌晨，她在B站無意間刷到了ASMR助眠的視頻。視頻里，UP主用人頭錄音雙耳麥克風（兩個耳朵形狀的收音設備），利用諸如棉棒、撲克牌、塑料紙等工具，模擬出洗頭、采耳、按摩、化妝等讓人聽了放松和愉悅的聲音，同時用很低的聲音講話，類似在耳邊囈語。

ASMR 即Autonomous Sensory Meridian Response，最早于2010年被美國醫(yī)療IT工作者詹妮弗·阿倫(Jenn Allen)創(chuàng)造，被譯為“自發(fā)性知覺經(jīng)絡反應”，國內(nèi)也稱其為“顱內(nèi)高潮”，指通過對聽覺、視覺、觸覺等感官刺激，人在顱內(nèi)、頭皮或者身體部位會產(chǎn)生愉悅感。很多人聽到掏耳朵、下雨、咀嚼食物等聲音會覺得放松和愉悅，就是這個原理。

大約2014年，ASMR視頻開始被搬運到國內(nèi)視頻網(wǎng)站。2016年前后，斗魚、虎牙等直播平臺開始涌現(xiàn)出ASMR主播，當時，部分媒體也將其稱作“網(wǎng)絡哄睡師”。

ASMR主播大多是女性，在大多數(shù)人開始入睡的時間開始對著攝像頭直播，有的直播會一直持續(xù)到清晨。主播們通過手在塑料紙上摩擦模擬頭部按摩，將泡沫擠在毛巾上反復摩擦，模擬洗頭，制造出各種節(jié)奏緩慢、持續(xù)的聲音，同時用30分貝左右的耳語跟受眾互動，通過收音設備，聲音被傳到另一頭戴著耳機的粉絲耳朵里，伴著他們?nèi)胨?/p>

ASMR主播把鵝毛棒放進“模擬耳朵”輕輕掏耳。圖片：CFP

莊曉第一次聽到ASMR后，“覺得好安靜，一下子把心里的事放下了，睡在床上就像睡在云朵上，身上感覺酥酥麻麻的。注意力被轉(zhuǎn)移，大腦在那一刻得到了休息。”從此，她每天都在耳語和化妝、刷麥（用刷子刷麥克風）等聲音中入睡。

在“軟色情”的邊緣游走

據(jù)《2018年—2023年中國睡眠醫(yī)療市場分析與投資前景研究報告》，2017年我國改善睡眠產(chǎn)業(yè)市場規(guī)模約為2797億元，其中睡眠服務占35億元。

盡管在“睡眠經(jīng)濟”中還屬小眾，但哄睡服務正在通過眾多網(wǎng)絡平臺和形式，逐漸觸達3億失眠中國人中的年輕一代。

淘寶之外，小紅書、咸魚、拼多多、微信等平臺都出現(xiàn)了數(shù)量眾多的哄睡服務，周帥的同行們多是些有多余時間的學生、有時差的留學生以及工作清閑的上班族，他們往往在多個平臺掛單，以獲得更多的顧客和收入。

不少語音社交軟件也開始涉足哄睡領域。比心APP就在游戲陪玩之外，推出了聲優(yōu)哄睡、叫醒等服務，Yami和Soul也開放了睡眠專區(qū)，提供每小時幾十元到上百元的連麥哄睡服務。

短視頻平臺上的ASMR視頻。圖片：截圖

利益驅(qū)動下的野蠻生長，往往會為獲利而偏離初衷。

成為直播熱門領域之一的ASMR，在流量和利益的裹挾下，開始在“軟色情”的邊緣游走。為了吸引流量和打賞，不少主播穿著暴露的性感服裝和黑絲襪，用“舔耳朵”“嬌喘”等充滿性暗示意味的聲音打擦邊球。在2018年，ASMR曾因此被整頓過一番，當年6月，全國“掃黃打非”辦專門針對ASMR存在的問題約談了蜻蜓FM、網(wǎng)易云音樂等音頻平臺，斗魚等直播平臺也曾發(fā)布管理公告，禁止主播利用ASMR打色情擦邊球的行為。

但與之相伴的擦邊球行為依然在暗中游走。2020年9月，荔枝APP被曝助眠內(nèi)容存在挑逗和低俗內(nèi)容，廣東網(wǎng)信辦等部門約談后，責令其關停了直播版塊中的“助眠”頻道。但據(jù)《新京報》報道，在一些微商平臺或者所謂“福利”網(wǎng)站上，仍可以買到打著ASMR旗號的涉黃內(nèi)容，其中不乏全程是主播呻吟聲的音頻以及閱讀黃色小說的內(nèi)容。

莊曉也遇到過衣著裸露的女主播以ASMR的名義打擦邊球，她看到會直接舉報。

此外她發(fā)現(xiàn)，聽ASMR后，她有了新的焦慮，“如果不聽就會徹夜失眠”，她又開始了與“ASMR上癮”的對抗。這學期，她為了考證拼命學習，終于擺脫了些許依賴，但近幾天因為聽輔導員提到了就業(yè)問題，又焦慮到每天必聽ASMR才能入睡。

陪聊類的哄睡師自然也難以避免涉黃問題。不少平臺培訓店員時都會強調(diào)“不能聊黃”，“遇到聊黃的顧客，盡量轉(zhuǎn)移話題，也可以截圖留證據(jù)舉報”，但顧客和店員的溝通往往通過私人微信、QQ或電話進行，一對一的空間處于監(jiān)管的真空地帶。

某網(wǎng)店一位“男神”級別的哄睡師王繼揚告訴液態(tài)青年，顧客涉黃問題一直存在，“女生通常會比較有禮貌，很少提出過界的要求，我反而遇到過男性上來就要看裸照、開視頻。”

王繼揚遇到這類情況，會選擇轉(zhuǎn)移話題，繼續(xù)聊下去，這是為了續(xù)單率。這類平臺往往看重續(xù)單，店員從續(xù)單中獲得的分成也高出首單。在培訓中，平臺通常會強調(diào)， “續(xù)單才是店員能力的體現(xiàn)”，因為首單往往是平臺花廣告費買流量得來的，屬于提供給店員的資源，續(xù)單才是“真才實學”。對于續(xù)單率達不到要求的店員，會定期清退。

在這樣的獎懲機制和平臺邏輯下，實則是鼓勵哄睡師將每次服務時間盡量延長。每個月都能收入1萬多的王繼揚深諳此道。在他看來，相比于睡眠障礙，找他哄睡的顧客更多是需要陪伴，他每次都會仔細揣摩對方的周邊環(huán)境和個人喜好，在訂單時間結(jié)束之前，總能找到話題讓顧客繼續(xù)聊下去，然后委婉地提醒對方該去續(xù)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