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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景賢:錢穆先生教我怎樣讀書

戴景賢
2016-04-04 16:47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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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作者戴景賢現為高雄中山大學特聘教授,曾師事錢穆先生,過從甚密。1990年8月30日,錢先生駕鶴西去。同年9月25日本文初稿刊于臺北《聯合報》,原題《流落人間者,泰山一豪芒——從學賓四師二十二年之回憶》,文中略述錢先生指導讀書之言,值得一讀。該文作為附錄收入《錢賓四先生與現代中國學術》(戴景賢著,東方出版中心,2016年2月)。經出版方授權,澎湃新聞(www.usamodel.cn)予以轉載。

錢穆

今夏錢師賓四九六大壽之翌日,同門諸友相約往杭州南路賓四師新居共聚,表賀壽之忱。余抵錢府之時,諸友已先至,滿坐一堂,而賓四師居中,如往日。未久,賓四師微露倦容,師母即請稍作休憩,談話遂止。約隔時許,賓四師乃重起會客,一時容光煥發,師母從旁笑言:“此于師乃如一新日。”眾人遂環侍聆師言,而師亦暢談竟夕。此之一夕,乃余生平與師晤談之最后一次,亦余畢生將永難忘懷之一日。未久,余即出國省親。逮返國未數日,本擬與諸友相約再謁,則已接師遽逝之噩耗。孔子死,門弟子為服心喪三年。賓四師之于我,

乃至與我共學于錢門者,其恩情又豈亞于父母之生我、育我?數日以來,凡此二十余年從學于師之點點滴滴,乃不時浮現目前,如昨日事。因思就記憶所及,略記其印象較深者,既以表對師教育之恩之懷念,亦欲并世知師之名、慕師之學者,有以見師平日教學誨人之一斑。

余之從學于師,事始自一九六八年之夏。時余乃一高中二年級生,方將準備投考大學。然平日所喜,盡文史書。常念:如今日學校之課業種種,多記憶、少啟發,自限于此,適以斫傷聰明;然不用心,又將喪失續受教育之機會。每以此自苦悶。而儕輩之中,又實乏可與共學切磋之友。一日乃由姻親就讀于臺灣大學哲學系者某君處,借得賓四師所著《中國思想通俗講話》一書,大欣喜,一周之間,凡讀四過。其時余已知讀宋明儒書,如《近思錄》、宋元明儒《學案》之類,又頗涉獵近人之書;乃覺師此冊,雖系一講錄,凡理學之基本觀念,他書之釋,蓋無有若是之明晰者。遂自訪書肆,遍購賓四師其他著作。又自忖:報考大學既有“歷史”一科,何不即以師《國史大綱》一書作課本,當不復覺無聊。凡此皆在余謁師之先。

未久,家父偶與其朋輩朱國洪先生談及子女事,謂:“余有一子方立志文史,刻正讀錢賓四先生書。”朱先生乃曰:“余亦錢先生早年于蘇州中學教書時一學生。何不由我引見,或可從學于先生未可知。”此即余從學賓四師之因緣。時適聞賓四師將于中正堂公開演講,遂由朱先生為介,于演講結束后,正式為余請謁。余猶記當日賓四師之講題為《文化與生活》。賓四師言:“文化必由人類生活開始,無人生即無文化。然人之生活,則必又是生活于文化之大生活中,人生無能脫離文化而獨立。”賓四師講時,一字一句,舉手投足,莫不精神會聚。余之始識一大師之言談風范在此日。

會后朱先生領余趨前,與賓四師略談數語,說明來意。猶記當時尚有一大學生,就讀某校工學院,亦在側,以一問題詢先生。大意謂:先生所言誠是,然今日乃工商社會,先生將如何使中國固有之學術“科學化”?賓四師僅淡淡言:“君有此意,自可往此方向發展;余意則殊不在此。”某君若欲又言,師則不愿再談,轉首詢余名字等。遂語云:“汝乃一中學生,而知立志向學,甚好甚好。”不久接待人來迎,先生遂步向出口,臨行乃又回首略頷。此日之一幕,距今已歷二十二年,然猶深烙余之腦海。

既經朱先生中介,余乃請家父伴同,初登錢府。時先生與師母似新由金山街寓所遷來素書樓未久,一園皆土石,未若今日之草木扶疏。見面禮畢,余乃再陳來意,賓四師言:“記得記得。”隨即詢余平日好讀何書?余言近日讀《孟子》若有得。師乃又問:“汝于《孟子》,最好何章?”余答:“余最好《知言養氣》一章。”師略頷首,繼則暢言其往日讀《孟子》之種種;即后記于《師友雜憶》者。師遂又轉向家父言:“汝有子知好學,自當欣慰。然讀書乃終身事,須用工三十年、四十年,乃至五十年。勿期其遽然有成。讀書不當僅與今人比論,稍有成即知足。尚須上友古人。汝子交我指導,仍須憑其自己用工。”隨即向我言:“汝在此受學,勿期能得何稱許之言,唯自勉力向上而已。”當日之談話僅此而止。歸途之中,余雖無能吟弄風月,然歡欣雀躍之情,得未曾有。

錢穆晚年寓所——素書樓

余自是乃每周登門請益。一日師問:“汝平日近人中好讀何人書?”余答:“余最好讀黃岡熊十力先生書,常置案頭。最不喜者,乃梁任公書,覺處處于己見有牴牾。”先生言:“余至北平,任公已前卒,未及見。其書多誤,陳寅恪即有此言。熊十力則我甚熟,往日在北平時,嘗同住一處。汝所好,乃十力何言?”余答:“十力書我頗熟,且有批點。他日當面呈。”另日,余遂攜《讀經示要》、《十力語要》諸書往。師讀其一二章,乃以指示余,曰:“若此等處,乃其見解;若此等處,則其粗疏。汝所圈皆無大誤。若此細心,可讀書。”又詢:“汝除學術思想外,尚好何學?”余答:“理學家言外,余最好讀古文辭。”師又問:“古文家中汝又最喜何人?”余當時腦海中,但記有一篇篇古文,所好乃其體。驟然遭問,尚不知何辭以對。略作尋思,乃舉歐陽文忠。師乃言其早歲讀書知求識書背后著書之人,初即因好古文。因以韓文公、歐陽文忠為例,言其大節,旁及顧亭林等;囑勿忘于此等處尋入。隨又言及古文之義法,乃至評點去取等。此本余所素喜,遂覺大有收獲。師又言其藏有歸、方評點之《史記》乙部,余既好此學,可以相贈。余遂得一書。后此書為人取去未還,今遂覺失一紀念。“讀書當仔細辨精、粗”與“讀書當求識書背后之作者”,此為余初識賓四師,得其教誨,領略最深之兩點。

及余進大學,師又囑言:“汝在此,年最稚,必有人相詢;余不望多人知,擾汝之志,汝亦勿自言。”故余于臺灣大學就讀最初之數年間,此事殊少人知;知者唯何佑森師、裴溥言師二人,以常在錢府故。后因整理賓四師講辭,乃漸有人知。余在師門,私自請益之外,亦旁聽師為中國文化學院史學研究所博士班所開課;事在始入大學之次年。蓋其前二年,余已著手讀《通鑒》,又上涉《左傳》。乃以三《傳》同異之問題,條記所見請問。師讀兩三條,乃棄不閱,言:“汝所記,盡糾葛于清人經學門戶之見中。汝欲研究《左傳》,可先讀顧棟高《春秋大事表》,長史學見識。汝既對史學有興趣,可來旁聽余史研所‘史學名著’一課。”余遂以一大二之學生,與史研所博士班研究生同聽課。

其第一堂課畢,師乃留余問心得;余遂就課堂所聞,舉言其要。師言:“汝既有興味,可于下周起,攜錄音機將余所講錄音,筆記成書。”故自下一堂課起,余即遵師命由邊座挪前,次師位旁。此事直至最近一二年,課堂講授始改換形式,延續亦十余年。而余初始,以最稚齡之學生,躋身課堂,后乃成為素書樓聽講時間較久之一老學生。

余除遵師命讀顧氏書外,凡每堂師所舉之史學名著,必逐部翻閱其大概。當時感覺,乃如登寶塔,一級還勝一級;又如環山而上,柳暗花明,一景未去,一景又來。余之于史學略窺門徑,自此始。余尤深嘆師每逢上課,僅據各書之序言、目錄,即用以剖辨源流,可謂令人嘆為觀止。余后知留心“目錄之學”,亦自此課之獲啟示始。

讀書如登寶塔,一級還勝一級。

余同時又讀師《孔子與春秋》一文,得大影響。而其前一年,余已先讀師所著《國學概論》。猶記當時取《概論》一書,讀第一章,名《孔子與六經》,即駭然于師言所謂“六經”與“孔學”之分別。蓋余之投考大學,以中文系為首志,即受熊十力“儒學義理當求之六經”之觀念所影響。今若言“六經”與“孔子”之關系僅此,則豈非已是誤認門徑?然余取師之所舉言者細思,終覺其說確立無可疑。自是余乃知經學考據別有工夫,非言義理者所盡知。而黃岡熊先生之書,余亦自此不復讀矣。

余既讀《國學概論》,遂留意經學之書;而此年讀《孔子與春秋》一文,乃如撥云霧見青天。余遂續讀先生有關經學諸文,如《劉向歆父子年譜》、《周官著作時代考》之類。而《孔子與春秋》一文中屢舉清乾嘉時代章實齋說,余亦因此知讀其書。余當時于《文史通義》書中重要之篇章,幾能暗誦。后賓四師于課上,果舉其書,列名著,余乃興奮不已。

余早年追隨賓四師之記憶中,尚有數事,印象極深。余初入大學,有“國文”一課,因乃選讀《史記》;故作文之命題,皆與《史記》相關。其時任教之某師,好文言,故題皆甚雅;同學面對二三十字之題,皆瞠目。獨余纚纚行文若得意,而批閱者亦欣賞;囑令傳閱。余后以其中二篇呈閱。其第一文,乃論蒯通說韓信事,師笑言:“汝文較中學所呈,已薄有所進。”及讀第二文論伯夷,乃怫然不悅,謂余曰:“汝所論,較《史記》何啻天壤之懸絕。史公此文,余所讀豈下數十百遍!汝何議古人若是之輕易?”遂舉《論語》、《孟子》書中言伯夷者論之。余后知讀《史記》之難,與考論史料之別有“好學深思”之一層,自此始。唯師當日所及,著言無多,余雖知用心《史記》至今,亦不知真得師意與否。學問之事,有無法具體舉問者,此亦一例。

又一事,亦與此相類。時余亦常讀朱子《四書章句集注》,一日師以讀《四書》之心得為詢,乃出平日札記夾于書中面呈。所記無外朱子之言,若是則得之,若是則未妥之類。師讀數條,亦棄置一旁。乃言:“朱子乃八百年來一大儒,非是其書無可議;然前人推崇至此,總有其理。即有失,斷無古人皆無見,獨汝聰明迥出前人之上。汝至少應取古人論及朱子之書,如清人之說,先讀一過,再議未遲。讀其書,先不存禮敬其人之心,如何能善會其意?”余當時止覺師言若千斤之重,愧悔不能自已。既退,乃取清人論朱子《四書集注》之要者一讀;如錢竹汀、戴東原、毛西河等諸人之書。益覺自己知識之淺薄。然反復既久,乃覺如毛氏書,條舉朱子書中之錯,凡數十門數百條,上涉天文,下及輿地,其學問何等淵博。若平心細思,又豈是其學真出于朱子之上!余后讀書知虛心,此日恩師之面斥,實為一關鍵。

再有一事,則因余某日讀先生書,至《文化學大義》一冊,書末言西洋之政治誠善,亦有所未足,中國亦自有其政治之長處;乃大詫異。蓋余前雖讀《國史大綱》,心中總覺中國雖有制度,然時至今日,自當以民主政治為努力之方向,何以先生書中乃有此言?遂持以問師。師聞余言,但笑不答。謂:“汝習于社會之俗見,自覺余言可怪。當自尋其義。”余自是此言常縈腦際,成為至今思考之一大問題。

又有一事。余大一結束之暑假,讀《史記》夏、商諸《本紀》,取《尚書》對讀,并于《禹貢》之地名,逐條按圖查尋;又讀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師詢余讀何書,遂舉孫書以對。師言:“汝近日主要乃讀此書否?”余答:“是。”師乃言:“汝何來此耐性?”時余讀《史記》,方震于師所著《史記地名考》之詳博,思欲效步,乃驚聞師之出此言。余不能遽會其意,然此事亦存心中。似師之為學,必求先有一首腦,然后工夫盡可細密,若只饾饤為考據,實際并不為所喜。

其時又有一事深入余腦海,即余之讀《學籥》一書。余自中學讀近人書,即知注意諸名家論“為學門徑”之言;及讀《學籥》書中《近百年來諸儒論讀書》一文,乃知學者論為學門徑,皆與其時代相關。由時代,可探知其論學所面臨之問題;由其主張,亦可了解其學術精神之所匯聚。繼又讀《本〈論語〉論孔學》一文,深覺于《論語》之體悟,又進一境。余好此二文,每讀必密加圈點;后亦舉以告師。師乃言此書其自覺最要者,在于《朱子讀書法》一篇,即“讀書當讀甲書如不知有乙書,讀上句如不知有下句”之說。師畢生學問之長進,得力于此者甚多。此語余本亦自書中知之,乃得師數言提示,遂覺領會全然不同。因知讀文章者,皆難離于本身思考之問題,以是書中精義,常易忽略。此后余讀文章,凡重要者,必常反復;亦必易時再讀。其領略自此日。

余又讀《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其前因已讀《兩漢經學今古文平議》,即《孔子與春秋》諸文,得大興味,讀此書遂覺入寶山。而余之謁師,亦好以此書相詢。此書原系師在北京大學授課時所用講義,距其時已近四十年。然師空手而談,其人名、書名、學說,不下數百項,皆如數家珍。而每舉一人,則必言彼乃某省某府人,其縣距某縣為近,距某縣為遠,又必言其人之親族師承,交游所及;兼涉并時學人之年輩先后,以及年歲差等。每舉一地,則必言其自古之形勢,風土之民情,乃至學術之風氣。其記憶之清晰與要言之不煩,常令人河漢驚詫。當時佑森師每兩周必一去,常同座,其所談亦多喜以此為范圍。因念清末以來論學術注意地理之分布,梁任公曾提倡,同時如劉師培、章太炎亦嘗論及。然有此觀念,與作成此工夫乃兩事。賓四師之論學術史,至少于有清之近三百年,其貢獻極多。而以余所親聞,賓四師于清人之學,實爛熟胸中。凡彼書中所舉言,皆深入腦海,非臨時鈔撮。唯格于著作之體例,未能取其所得,一一納入。流落人間者,泰山一豪芒;此亦無可如何之事。

戴景賢

文化學院史研所之課程,自《史學名著》成書,遂改開他課。時賓四師《朱子新學案》巨著方新成,遂以“朱子學”為講題。余得師贈書乙部,題字其上,遂朝夕諷讀。余自中學,即讀黃、全兩《學案》,而《明儒學案》影響尤深,及聽師講“史學名著”,于兩書為體之不同,益有會心。今又續讀《新學案》,乃覺如居高之臨下,庭園花木屋舍樓廊,盡收眼底。遂同時買正中書局所匯印之《朱子語類》一部,相互比讀。乃知賓四師此書,真不知為后人省卻多少工夫。然似亦因此,討論朱子學轉成易事,人人可談,而于師此書,乃頗有以“材料”視之者。著作體例與學術影響之難明,有如此。賓四師每笑謂余:“人皆謂某人乃本治史學,近遂改治義理。真不知由何說起。”又謂余:“昔在北平,馮芝生嘗對我言:先生著書,乃古人之說大字,自己之見小字。我著書,則自己之見大字,古人之說小字。此即‘經學時代’與‘子學時代’之不同。”大字、小字乃譬喻,先生著書不忘以古人之說為大字,實有其矯世之深旨在。

賓四師既成《朱子新學案》,乃又續寫《研朱余瀋》。未久應韓國之邀,赴彼邦;遂得韓儒李退溪、李粟谷、宋尤庵、韓南塘四家書。返國后,以余好理學家言,遂以其中《韓南塘集》一部贈余。余至今藏之,亦為一紀念。此數年,賓四師于宋以下學術發展,似自覺有新見;凡重要各家,皆重加論述。其中尤以顧亭林之學術,常在其念中。惜平日皆略言即止,無得飫聞其義。然余亦因此,知細讀亭林書。先生又謂余,往日嘗有《朱子文鈔》一稿,擬加注語出版,我或可任其事。然其后先生著作、編輯之計畫既多,此事遂不再提及,亦未知其篇目尚在否。

“朱子學”一課授畢,此下兩年,皆講“中國思想史”。余乃詢之先生,是否仍需筆錄?師乃言,既已有成稿,只須聽講。此稿即日后刊行之《雙溪獨語》一書。“思想史”本余平素最喜之一項,余上課,遂屏息以聽。乃聽講之首日,即大出意外。先生既非先釋“理”、“氣”、“性”、“命”諸概念,亦非先擇先秦、兩漢以下之一時代為論,乃竟自生活中食、衣、住、行四事講起。余從不知讀《論語》、《孟子》、《莊子》、《老子》,尚可有如此角度,真可謂大開眼界。余前讀賓四師《中國思想通俗講話》,即覺抽象之觀念以抽象之定義言之,其事易;蓋有前人之成說,可以依傍。其得失、真偽,非真知者難辨。抽象之觀念而能以淺顯之事例說明,不失正確,則其事非真知者不能為。然猶不知一高深之思想,乃竟能與人生有如此緊密之結合,能由如此淺顯處體察,而又不害廣大平易中,自有精微與高明。賓四師以史學之所得,融進義理,實乃別開生面。此下先生課上所言,峰回路轉,難以盡敘。余此一年聽講之歡愉,則非筆墨所可形容。

至于師次年所講,則上自先秦,迄于最近,區分時代;內容亦與所期不同。余思想史略熟,賓四師之著作亦無不用心,乃聽此課,但覺熟悉之中有陌生。有時覺乃聽一舊識述舊事,有時又覺似所遇乃一新知,其所言全無記憶。余由賓四師此課,始知前讀《學籥》,文中所謂“讀前一書如不知有后一書,讀上一句如不知有下一句”之工夫,是何境界。

其同時,尚有一大樂事,即讀賓四師所新成之《孔子傳》。賓四師論孔子、講《論語》,其書已多。此書之撰寫,本亦接受邀約而著,乃其書又有言及前所未及者。蓋孔子之生平,史料有其定限,先生亦非別有取材,出學者素習之外;然考辨之中見情事,讀其書,乃若見一人、見一社會,歷歷如在目前。余日后于“社會史”有興趣,亦自此培養。

“思想史”一課后,賓四師又講“經學大要”一年;余年則或集若干專書,或舉若干專題。此時余已進研究所。其中賓四師有意編輯成書者,唯“經學大要”一課;其初亦由余負責整理。惜當時錄音帶乃本地仿制,質極劣,中間遂有若干部分音聲模糊,無法辨識,卒剩一殘稿。余印象較深者,有論“陰陽家”與“顧亭林”兩講,乃當時特覺聽后有所得者。賓四師當時又有意編輯《文言自修讀本》一書,其計劃先前曾有文發表,乃其時賓四師目已不能見細字,遂欲以此事委余與同門何澤恒。后澤恒別任校勘事,乃由余獨任。余先后為此盡心者,凡_兩三年,每周必另擇時往素書樓二至三次。此為余登錢府最密之一期,耗費精神亦甚巨。然此事不比著書,賓四師欲編之課文乃散句,每編一課,例由余自經、子舊籍中,擇錄相關者約數十條,再于其中汰存若干句,相與討論。然討論一畢,賓四師因不能目見,只能置一旁;無法再作損益斟酌。且積稿既多,更難止憑口耳加以駕馭。茲事體大,余亦不敢斷以己意。故從事于此近三年,終以廢棄。而存稿盈篋,亦若無用。此為余之一大憾事,然亦無何良策可想。唯期他日授課寫作之事告段落,或有精力復理此業。此事雖未成,然余與賓四師日就文句商量討論,乃如同為余上一國文課。

訓詁之業,本余所素喜,亦略有知。而與賓四師往復之中,乃覺師于字詁文法,實有其精卓之一面,非比尋常。惜師之于此,未能多有述作。猶記一日,余與賓四師偶及余好讀《馬氏文通》事。師遂言其在小學任教日,此書即常用工,且著有《論語文解》一書,補其未備。此乃其畢生著作之第一部。余大喜過望,乃詢此書何以未見出版,亦從未聽人提及。師乃言:此書早年曾交付商務印書館,印為線裝兩薄冊,流傳極少。今唯手邊尚存一部,然亦不擬再印。余乃向師借閱,并為師復誦其書中之義。賓四師遂以其書贈余。此亦海內一孤本也。余屢勸師重印其書,然師自訂之標準甚嚴,卒未獲允。今此書尚在余架上。師之積學,博涉多方,非親眼目睹,實難想象。

近數年,余因教學之外,另兼行政,常居外地,北上謁師之機會,遂漸減少。然師之教言,乃至師為學之規模,則猶常往來于心中。每有昔日師所偶言,余蓄諸胸臆多年,而后漸覺有體悟者。

錢穆先生之墓(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猶記一年,師于課上言及晚近之學術,乃特舉孫中山與梁任公二人。師以“學術史”之眼光衡孫公,最早始自其所著《國學概論》;此余所固知。乃今又舉梁任公,則出余意外。任公書余少所不喜,然自聆先生之言,余后讀其書遂多留心,乃漸知“論世知人”有超出知識之是非者,任公何可輕忽?昔日乃自己淺見耳。又記一年,師于課堂上言,今日讀書人自不當復涉身仕途。余于此言,當時未了其義。臆其意,乃指今世非可用之時,遂不應投身政治乎?抑謂今后社會必將走入此局為無可奈何乎?抑讀書志學之人自身即不當再存此想?余初讀嚴又陵早年所著議論,倡言今后政、學宜分途,大不謂然。然知識稍增,乃覺其說有深識。抑吾師乃同于此見乎?然如此等,亦唯永在余之內心徘徊,無復能當面質之于師矣!

余每念:余之與賓四師,本昧平生,余不避唐突,貿然求見,遂蒙教誨,許列門墻,視我如家人,前后歷若是之久。我既無能侍杖履,亦乏可獻贈,慚愧何似?然繼又思之:吾師之所念茲、在茲者,亦余衷心之所向往,余以此心求吾師,吾師不我棄,而以其道啟我、惠我,則余又何不敢承當之有?哲人萎矣,豈不與天地同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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