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箭士柳白猿》:江湖屬于文人俠客,武林是另一個世界

《箭士柳白猿》,殺青四年,終于重見天日。一招一式里,少了點兒《師父》的圓熟可親,撲面而來的,正是徐浩峰早期作品中那股粗糲與崢嶸。仍然是各色奇門兵刃,詭異步法,樸拙的高手對決,攻守之間細膩的力量交鋒,一個徐浩峰式的武林。
這因身份轉換而形成的小小紕漏,在往回圓的過程中,卻觸碰到了“武”與“俠”的根本分歧。電影里,柳白猿幾次強調,自己是武行人,不是江湖人。行俠仗義不是本分,這是武行人的大實話。
普通觀眾愛看武俠小說、電影,心底最深層的期待終究落在“俠”上,“武”不過附麗而已。真俠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滿足了觀眾對安全感的渴求。習武之人,武功再高,都全是他自己的,只有當他愿意把力量讓渡出來,扶助弱小,他的武功才真正與普通觀眾的心理需求有了聯系,也因而有了存在的意義。正因如此,大凡武俠題材作品,主人公行俠仗義的行為往往構成主線或至少被大肆渲染,小到鋤強扶弱,大到擂臺鏖戰外國拳師,甚至奔赴前線抵御外敵,完成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終極撫慰。美式超級英雄崇尚的“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也無非是在熨帖普通觀眾的這層心理。
千古文人俠客夢,不過是文人們憑借肖想俠客的一身武功,圓自己修齊治平的大夢??磻T了武俠英雄們的知其不可而為之,回頭來看柳白猿的猶豫與堅持,自然能明了徐浩峰的作品的確更適合被稱作“國術電影”。因其幾乎徹底地驅逐了“俠”的價值,回到“武”本身,反而能從更為內在的視角看待武行與武術。

在徐浩峰的電影世界里,武行的根本是“規矩”二字。蓋因武館乃是產業,開館授徒亦是一樁賣賣,人有恒產而有恒心。武行人是有根之人,不在江河湖海中漂泊不定,亦并不只靠拳頭說話,快意恩仇。因此才格外需要自律與律人,需要規矩。
而柳白猿身為武行仲裁人,他自己就是規矩,或者說,是規矩的人格化。他必須強大,因為他要用身體建立起與規矩等同的權威,羽箭離弦,也要像規矩本身一樣冰冷精確,最后,他亦不免承受所有武行人對規矩本身的怨恨:當規矩只是虛體或一疊白紙上的字跡,倒也無可奈何,可如今,規矩變成了一個人,一個可以打殺反抗的對象,那就不妨去打殺反抗。
在《倭寇的蹤跡》、《師父》甚至《一代宗師》里,武行的規矩往往顯得繁復且傲慢,有太多細節呈現。而在《箭士柳白猿》中,這一切都內化為柳白猿的個人命運,從捐棄自我,變成規矩,到承擔全武行對規矩的仇視。這樣的處理方式,放棄了對規矩條款的詳盡展示,直接書寫作柳白猿也即規矩本身,亦因此,抹去繁復表象,抵達“規矩”二字最抽象化的本質。
除去“規矩”,徐浩峰電影的另一個關鍵詞,是“傳承”。正如前文所述,“俠”是習武之人與世界的聯系,外在于“武”本身。而習武之人自身的核心焦慮,則是傳承。武術的傳承超越個體生命的死亡,是小我附著在泛我之上,生生不息。如此,討論傳承,便是討論生死。而在徐浩峰的電影里,傳承永遠與規矩構成博弈,武行里的規矩,是為傳承立法,便也是為生死立法。
《倭寇的蹤跡》講戚式倭刀的傳人上下求索,與整個武行為敵,爭一個開館授徒的資格。邊緣武術尋求武行規矩的認同,要在武行的傳承體系中謀得一席之地,這是向死求生?!稁煾浮防锬戏叫∪N北上天津要求開館授徒,亦是要在武行的傳承體系中獲得合法性,即活下去的資格。在影片中,對這一問題的討論最終深入到傳承中的隱患與危機,徒弟弒師,師父賣徒,背后的動因,無不是武行的規矩。這是生中有死,死中有生。又譬如《一代宗師》里,宮二不傳功不留嗣,正是依循了本門規矩,不得不斬斷生機了結因果,這是百死不悔。
而《箭士柳白猿》,則將傳承與規矩并置于一處,講一個人格化的規矩的傳承。從柳白猿這個名字到他的一身功夫,都是規矩本身的延續和長生不死。當故事終了,世間再無柳白猿,那便是規矩的終結與傳承的終結,亦是將規矩與傳承視為根基的武行體系的終結。

無論規矩還是傳承,從武行內部視角看來,都是與“武”關系極為密切的要素。卻仍然并非“武”本身。在徐浩峰電影中,“武”的本質往往呈現為一種生活方式和日常修行,那比規矩和傳承更為內在。聞梨是修行,削梨亦是修行?!稁煾浮分?,大佬鄭山傲看著白俄舞女的舞步,從雪白的長腿上看見拳理;《箭士柳白猿》中,匡一民看月牙紅扭動的腰肢,何嘗不是看到了拳理與“橫勁”。穿透世間諸色,則諸色不存,惟有拳理。這是習武之人至真至純處。
而在電影中,柳白猿返躬自省,忽然找到了必須要殺楊乃興的理由,那自然并非行俠仗義,而是因為匡一民的氣勢壓住了自己,成了他武學上的障,他必須為自己破障。文人寫故事,往往用過高的外在的道德標準要求習武之人,但習武之人自認為最要緊的,卻并非兼濟天下,而是退回來,面對自己。就如柳白猿掛在窗前的人面像,看像便是看自己,便是修行。
人的界限定義人的存在,武行人的修行則常常超越這界限?!稁煾浮分杏袀€鏡頭,陳識去找鄭山傲,吃了閉門羹。他不急不躁,緩緩擺出架勢,用拳勁輕輕起開大門。這個鏡頭漂亮,更難得的是安靜,倘若一腳踹開那便是江湖豪客,并無這樣篤定淡然和緩且美。那扇門對普通人來說,就是界限,里面的人不開,外面的人進不去。但對習武之人來說,這界限不存在。
他們修煉自己的身體和心性,把不可能變為可能,從普通人里超脫出來。別人不能去的地方他們可以去,別人做不到的事他們做得到。他們眼中看到的世界,與平凡人類必然有結構性的不同。這與眾不同的視野足以影響世界觀,足以令他們由人向非人緩緩移動。
然而,這些經由武術修行超越了人類界限的異類,在徐浩峰的電影中又無一不是俗人。大抵茍活于亂世,打自己的小算盤,精明庸俗或荒唐可笑,都是混合著人性與神性的矛盾體,有趣、耐咀嚼。
他們有自己的靈性與宇宙,有自己的生死愛欲,但回到本文開頭的討論,便知這些生死愛欲,少了“俠”的價值作為橋梁,就難與普通觀眾的生命經驗真正產生勾連。太過于內在的武行視角,承載得了最深刻最本質的討論,卻很可能失去普通觀眾的市場。習武之人內心的糾結輾轉,從視覺效果上看不如威亞與特技,爽快感又不如擂臺賽痛毆老外,但這又如何,它終究還是行色匆匆地來了,并且終將與喜愛它的人相遇。
像是影片中那四支射向水中的箭矢,不問去處,只問緣由,而這一問,問心無愧。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