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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文字大一統(tǒng)和國家大一統(tǒng)是配套的
文字離不開國家
文字創(chuàng)制、文字改革是國家行為,帶有強制性。
秦始皇搞“車同軌,書同文”,短短十來年,六國文字,說廢就廢了。解放后,我親眼目睹,大陸推行簡化字,也是短短十來年,就沒人會寫繁體字。過去,文改會每天都接到很多拼音方案,只要政府不批準,全是白搭。這些方案后來轉(zhuǎn)化成電腦漢字的輸入系統(tǒng)。
中華文明是文字、冶金、城市三要素俱全的文明。三要素中,中國人尤重文字。古人常拿“立史紀事”當文明標志,比如秦文公十三年“初有史以紀事”(《史記·秦本紀》),就是秦國歷史上的大事。《千字文》:“乃制文字,乃服衣裳。”也是把有沒有文字跟穿不穿衣裳相提并論。
雖然,學者指出,國家不一定非跟文字掛鉤,如印加文明就是沒有文字的國家(用魁普即結(jié)繩的方法記事),蘇美爾的國家權(quán)力也先于文字。
現(xiàn)在,“文字離不開國家,但國家可以沒有文字”,在國際學術界被視為定論,但國和國可大不一樣。種地的跟騎馬、航海的不一樣,小國和大國不一樣,松散聯(lián)合和高度集中也不一樣。中國大一統(tǒng),沒有文字,不可想象。
其實,我們應該分析的是,什么樣的國家不需要文字,什么樣的國家沒文字不行。
鄭也夫說,“唯國家權(quán)力可望產(chǎn)生文字,并不意味著所有國家都一定會創(chuàng)造文字。換言之,文字依賴國家權(quán)力,國家權(quán)力依賴文字——這兩個命題是不對等的,前一關系是非它不可,后一關系是有它方便。”
“方便”二字很重要。
國家,有沒有文字可大不一樣
中國的很多民族,特別是游牧生存圈的民族,地廣人稀,居住分散,往往不立君長或分種為酋豪,好像無政府主義者或地方自治主義者,自由散漫,民主得很。對他們說來,文字可有可無。他們祖祖輩輩,沒有文字,活得好好的,沒錯。中國史料記載,他們在步入大帝國之前,往往都是靠結(jié)繩刻木記事,以言語為約束,情況與印加文明相似。但他們跟漢族打交道,模仿漢族,把松散的部落攏一塊兒,編戶齊民,建大地域國家,情況卻不同,沒有文字還是不方便。
藏文是松贊干布命通米桑布扎創(chuàng)制,契丹文是耶律阿保機命耶律突呂布和耶律魯不古創(chuàng)制,西夏文是元昊命野利仁榮創(chuàng)制,女真文是阿骨打命完顏希尹創(chuàng)制,回鶻式蒙古文是成吉思汗命回鶻人塔塔統(tǒng)阿創(chuàng)制,八思巴文是忽必烈命藏人八思巴創(chuàng)制,老滿文是努爾哈赤命額爾德尼、噶蓋創(chuàng)制,新滿文是皇太極命達海改制。他們的文字,有些借自近鄰,利用現(xiàn)成文字,有些參考其他文字,根據(jù)本族語言的特點加以改造,既考慮自己好使,也方便與他人交流。
文字和大地域國家有關。起碼就多數(shù)情況看,創(chuàng)制文字是從部落生活邁向大帝國的一道重要門檻。蒙古入主中國,滿族入主中國,不光在本族內(nèi)使用本族文字,還允許被征服民族使用自己的文字,前者是六體并行,后者是五體并行,覆蓋面比漢地更廣。
歐洲建東方學,各種古文字的破譯是靠古代銘刻的多語對讀。這些銘刻都是古代大帝國的遺產(chǎn)。1814年,雷慕沙在法蘭西學院開設漢學講座,他是從《五體清文鑒》和滿漢合璧本入手。當時的漢學講座是漢、滿、蒙三語講座。

漢字和大一統(tǒng)
我跟漢學家交流,他們常問,中國為什么沒有史詩?我說,原因很簡單,中國,書面語太發(fā)達,早就跟馬背行吟船夫曲拉開距離,我們根本用不著這玩意兒。史詩,特點是口口相傳,《詩經(jīng)》有《大雅》《周頌》,雖然有幾篇庶幾近之,但中國的歷史記憶,主要靠寫不靠唱。
語云,少所見,多所怪。中國,orality缺位,很正常,不值得大驚小怪。鄭也夫說,中國人不愛辯論(辯論跟獄訟、哲學、宗教關系很大)。辯論是面對面,只有小村小城,抬頭不見低頭見,才當街抬杠。書面語,沒準相去十萬八千里,只能背對背。
中國和歐洲不同,最大不同是:歐洲,中世紀以來,所有人信同一個教,但沒有統(tǒng)一的國家;中國,秦漢以來,國家大一統(tǒng),宗教多元化。信教,群眾基礎是愚夫愚婦,認不認字無所謂,但國家,幅員廣闊,沒有政令統(tǒng)一玩不轉(zhuǎn)。
中國,大一統(tǒng)叫“車書一統(tǒng)”,車是郵驛,書是文字。大地域國家,要用統(tǒng)一的文字抄寫文件,用統(tǒng)一的郵驛系統(tǒng)傳遞文件,非此不能納萬里于方寸,運天下于指掌。這事在世界上并非孤例。
阿契美尼德王朝的波斯帝國有五都二十八省,用六條御道連接之,官方文件要用阿卡德文、埃蘭文、波斯文三體書寫,埃及和小亞,還兼用當?shù)匚淖帧_@是國家發(fā)展的高級形態(tài)。
元朝六體并行,清朝五體并行,和波斯類似。
現(xiàn)在的機場、觀光點,外國游客多的地方,經(jīng)常多語并行,全球化也離不開這一手。
小國寡民可以沒有文字,松散聯(lián)合的大國也可以沒有,但像中國這樣幅員廣闊、人口密集,靠郡縣(或府廳州縣)和文官統(tǒng)治的國家,不能沒有文字。
文字大一統(tǒng)和國家大一統(tǒng)是成龍配套。
我手不寫我口
中國大一統(tǒng)是車書一統(tǒng)。只有書同文,口語統(tǒng)不起來。統(tǒng)不起來就算了。歷史上,各地人說各地方言,但字是同一種字。老舍、趙樹理、魯迅、郭沫若用同一種字,北佬和南人用同一種字。粵語字和香港拼音,北佬看不懂。解放后,大陸推行漢語拼音,漢語拼音和推廣普通話是同步進行。中國太大,方言不統(tǒng)一,拼音玩不轉(zhuǎn)。
黃遵憲倡“我手寫我口”(《雜感·大塊鑿混沌》),“五四”運動倡白話代文言,原因是中國書面語,長期脫離口語,我手不寫我口,文字并不記錄口語。即使白話創(chuàng)作,很多也是假口語。
我手寫我口,在使用拼音文字的國家,順理成章,也很符合西方語言學的定義。雖然他們也有文字拼寫脫離口語的情況(如來國龍舉英語為例),但遠不如我國嚴重。
中國文字,特點是超口語,憑文字橫行天下。漢唐以下,甭管口語怎么變,書面語還是老一套。普天之下,殊方異言,相去萬里,但口語不通文字通。我到香港問路,語言不通沒關系,寫個字條,一看就懂。
朝鮮、日本、越南借用漢字,受漢文化影響最深,他們的漢字也超口語。
可見文字雖然是記錄語言的符號,但并不等于說,文字和語言是如影隨形,文字是語言的尸體,文字是語言的照片,一點兒獨立性沒有。事實上,在漢語環(huán)境下,我們讀書,經(jīng)常不是讀書,而是看書,一目十行,拿眼掃描,字是靠形體分辨。
古書,形聲字,聲旁反映的是上古音,讀字讀半邊,多半念白字。如果沒有反切,沒有注音字母,沒有拼音字母,只憑音某讀若某,經(jīng)常讀不準,實在沒轍,干脆不吭聲,默記在心。反切是翻譯佛經(jīng)的產(chǎn)物,注音字母和拼音字母是近現(xiàn)代才有,都受外來影響。
兩種文字的差異,由此可見一斑。
六書說,古代的文字教學法和字典編纂法
字書,秦有《倉頡》,漢有《急就》,既是蒙學課本,也是訓練書吏的教科書,出土發(fā)現(xiàn)頗有之。《倉頡》四言,《急就》雜用三、四、七言。四言流行于秦代,三言和七言流行于漢代。這類字書是用順口溜編排文字內(nèi)容,還不是字典。字典要有一定的編纂體例。
許慎《說文解字序》提到保氏教國子以六書。六書最初是文字教學法,許慎用作《說文》的編纂體例。許慎六書怎么講,我們只能根據(jù)他的解釋和舉例。
一、指事(也叫象事、處事)。指事字多用于表達抽象概念(如數(shù)字、方向、位置),許慎舉上、下二字為例。這類字是以點線類的筆畫為抽象符號,學者多把這類符號和加有這類符號的字叫指事字。
二、象形。象形字多為名物字,許慎舉日、月二字為例。這類字是用線條勾勒的圖形表現(xiàn)物體形狀。
三、會意(也叫象意)。會意字是用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圖形字組合在一起,表示某種抽象概念,許慎舉武、信二字為例,他的理解是“止戈為武”、“人言為信”。這種解釋雖未必符合造字者的初衷,卻很可代表許慎時代的成說。以上三類是一大類,有時界限很難分。
四、形聲(也叫象聲、諧聲)。形聲字是由形旁、聲旁構(gòu)成,《說文》主形不主聲。許慎舉江、河二字為例,它們是列在同一部首下,形旁相同,聲旁不同。這類字最多。
五、轉(zhuǎn)注。什么叫轉(zhuǎn)注,學者爭論最大,越說越亂,很多人干脆放棄。我理解,轉(zhuǎn)注是訓詁體例。訓詁,有形訓、音訓、義訓。《爾雅》把意義相同或相近的字擱一塊兒,轉(zhuǎn)相訓釋,屬于義訓。《釋名》多用音訓。《說文》主形,許慎的訓詁,特點是“建類一首,同意相受”,即在同一部首下,把意義相同或相近的字放在一起或列為一組,轉(zhuǎn)相訓釋。如許慎舉考、老二字為例,考、老都在老部,老部十個字,前九字都跟老有關,老訓考,在頭,考訓老,在尾,即屬這一類。
六、假借。假借字是“本無其字,依聲托事”,如漢官有令、長二職,本無其字,借號令之令和長遠之長為之。《說文》體例是一字一義,假借的用法,一般看不到,但聲旁離不開它,字義孳乳離不開它。
漢字以形聲字為主,指事、象形、會意只是它的構(gòu)形要素,假借是音之用,轉(zhuǎn)注是義之用,皆字典編纂法所不可或缺。戴震把它概括為“四體二用”。
《說文》是以形旁為主的字典。《說文》五百四十部,天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萬物雜陳,好像博物館,有點像雅學分類。

三書說,現(xiàn)代古文字學家的偏旁分析法
西方破譯古文字,主要靠多語對讀,我國不一樣,主要靠漢字本身的前后演變,字形分析很重要,特別是在缺乏辭例線索的情況下。三書說是現(xiàn)代古文字學家受西方語言學啟發(fā),從形聲字逆推,重新歸納和發(fā)明的偏旁分析法。
一、唐蘭三書說,是以獨體象形字為象形,以合體象形字和會意字為象意,以形聲為聲符文字。他把四體中的指事取消,歸入象形,沒有轉(zhuǎn)注、假借。
二、陳夢家三書說,是把指事、象形、會意歸為一類,統(tǒng)稱象形,用以分析形旁;把假借算第二類,用以分析聲旁;把形聲看作兩者的結(jié)合,算第三類,沒有轉(zhuǎn)注。陳夢家的象形是廣義的象形,既包括許慎的象形,也包括許慎的指事、會意。他的象形是指形旁的形。
三、裘錫圭三書說,是以表意為意符,假借為音符,以意符加音符等于形聲。此說與陳說大體相同,只不過用表意代替陳說的象形,認為會意比象形重要,象形比指事重要,把表意當指事、象形、會意三者的總稱,并把假借的概念擴大,既包括許慎所謂本無其字的假借字,也包括本有其字的通假字,同樣沒有轉(zhuǎn)注(1988年)。
這類分析法是現(xiàn)代人為破譯古文字而創(chuàng)造,與許慎時代的文字教學法和字典編纂法并不完全一樣,也不必一樣。
裘錫圭的表意字
裘錫圭的三書說,特點在表意類。他的三書,一方面吸取陳夢家的假借,以假借為聲旁之源;另一方面,又反對陳夢家以象形統(tǒng)括指事、會意,主張用會意統(tǒng)括象形、指事,以表意為形旁之源。
裘先生把表意分為六類:
一、抽象字,書中舉例,一、二、三、四是數(shù)字,上、下是位置,囗(方)、○(圓)是形狀。上、下是許慎指事字的代表字,他算抽象字。
二、象物字,如山、水,即許慎的象形字。
三、指示字,是在象物字上加指示符號,和上述兩類都有關系,比如本、末。本、末和上、下屬同一類,都是表示位置。很多人都把許慎的指事理解為這一類,但許慎的指事,從他的舉例看,卻是上面的第一類。
四、象事字,裘先生強調(diào),這類字的特點是象事不象物,但與他的象物字不好區(qū)別,所以在前面加了限定語,叫“象物字式的象事字”,如■(左)象左手,又(右)象右手,夨象側(cè)頭,屰象頭朝下。
五、會意字,指會合兩個以上意符創(chuàng)造新概念的字,底下又分六類,在表意六類中數(shù)量最多,分類最繁瑣。
六、變體字,指增減筆畫和改變方向(指顛倒位置)的字。
從字面看,裘先生的表意有點像是回歸唐蘭,但裘先生的表意比唐蘭的象意寬,反而與陳夢家的象形范圍一致。他的表意與陳夢家的象形所指并無不同,只不過他更強調(diào)文字表達詞義和語義的一面,有更明顯的定義說傾向。陳夢家說,象形是由形而得意,假借是由音而得意,形聲是由形與音而得意。其實,任何文字都是表意文字。裘先生的表意并不一定比陳夢家的象形更合適。
裘錫圭的記號字
裘先生說,字符分三類,意符、音符和記號。意符與詞義有關,音符和語音有關,記號跟語音、詞義皆無關(1985年)。這也是從語言學的定義看文字。他認為,只有與語音、語義有關的字才是字,記號不是語言學定義下的字,所以既不在三書內(nèi),也不在六書內(nèi)(1988年)。
裘先生說的記號字是什么字?聽上去比較繞。
一、數(shù)字:裘先生說,中國的十位數(shù),除九是假借字,其他是幾何形符號,這些符號可能是吸收他所謂的甲類符號(1989年A)。他把這些符號分為兩類:一、二、三、四算抽象字,五、六、七、八算記號字(1988年),十算什么,不詳。
二、干支:裘先生說,十干中的甲、乙、丁、癸算記號字,可能也是吸收他所謂的甲類符號(1978年),其他算什么,不詳。
此外,意符加記號,聲符加記號,他叫半記號字(1988年)。
記號字和半記號字,本來很少,但裘先生把所有喪失表意、表音功能,不再反映原有字形和讀法,只具有符號意義的字視為記號字。比如漢字演變?yōu)殡`、楷后的字,往往看不出原來的字形和讀法,在他看來,很多就是記號字或半記號字。如果這樣的字叫記號字,可就太多了。
上述定義和分類顯然跟他對新石器時代兩類符號的看法有關。在他看來,甲類符號跟語音、詞義無關,不算文字;乙類符號至少跟他的表意字有相似性,離文字的概念比較近。
符號字和圖形字
漢字,從形體角度講,主要分兩大類,一類是符號字,一類是圖形字。前者很少,后者很多。講字形,后者比前者重要。講起源,前者不容忽視。我認為,裘先生的六種表意字和他所謂的記號字均可歸入符號字和圖形字。兩類就夠了,不必分得太細,太細則徒增紛擾。
一、符號字
(一)筆畫字。橫(ー)、豎(ㄧ)、撇(ノ)、捺(ㄟ)、點(ヽ),許慎都算字,其實是構(gòu)形要素。裘先生的抽象字、指示字、記號字和半記號字,其實就是利用這類符號作構(gòu)形要素。
(二)標點字。句讀號(丶)和鉤識號(レ),許慎也算字。裘先生好像沒提到。
(三)數(shù)字。甲骨文,一、二、三、四用橫畫表示,五、六、七、八用兩畫交午或分合表示,九是肘之初文,十用豎畫表示,廿、卅、卌是十的合文形式(并非表現(xiàn)結(jié)繩),除去九,都是模仿算籌排列,似乎不必分為兩大類。清徐灝有“先數(shù)后文”說,合于蘇美爾的發(fā)現(xiàn)。《易經(jīng)》八卦的陰陽爻,據(jù)張政烺考證,并由清華楚簡證明,也是從數(shù)字發(fā)展而來。古人有文字起源于籌策、八卦、結(jié)繩說。葛英會說,三說皆與記數(shù)有關,數(shù)先于文,是最早的文字,數(shù)字不應排除在文字之外。
(四)干支字。古人用于記時日,和數(shù)字一樣,是古代最重要的符號字。商代習字刻辭主要就是拿干支作練習。這種字,很多是假借字,但甲、乙、丁、癸是典型的符號。裘先生只把甲、乙、丁、癸算他所謂的記號字,但從功能角度講,干支都是符號字。
二、圖形字
有獨體、合體之分。裘先生的象物字屬前一類,會意字屬后一類,指示字、象事字是在象物字上加指示符號,或以象物字本身的形狀表達某些抽象概念。變體字只是顛倒左右或上下,不是單獨一類。
符號字固然是符號,圖形字也屬于廣義的符號。
定義說在文字、符號之間劃線,主要看語音、詞義。這是以成熟文字為標準,衡量原始文字。衡量的結(jié)果,當然是不夠格。《說文》雖然一字一音一義,但早期未必如此。文字的定形定音定義,從來都是歷史過程。

右文說,另一種文字教學法和字典編纂法
形聲字,一般以形旁居左,聲旁居右(但也有上下結(jié)構(gòu)者)。《說文》以部首隸字,主于形,很多通假字、異體字,被他按部首強分,根據(jù)部首,解釋成不同的字,往往與古文字的實際使用情況不符,這是該書的一大問題。
宋王圣美倡“右文說”,反之,主于聲。近世學者,受清代小學和西方語言學影響,特別重視音韻,認為詞義跟聲旁關系更大,改從聲旁認識文字。如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就是按上古韻部為聲旁分類,把《說文》原來的順序打亂,重新按聲旁排列。王力編《同源字典》,也是主于聲。
右文說,跟《說文》不一樣。比如受和授,本來只有受,授予和接受都用受,后來為了區(qū)別主動被動,給授予的受加了手旁。還有徹(繁體作徹),甲骨文象以手拿開鬲,乃撤字的本來面貌,后來為了區(qū)別通徹的徹,就給撤除的撤加了手旁,給通徹的徹加了彳旁。形旁反而是起區(qū)別和限定的作用。
最近,我在上海博物館看到一部寫在戰(zhàn)國竹簡上的字書,非常有意思。它的年代比《說文》早,體例不一樣。其中有些例子是講字形,例如美,《周禮》作媺,簡文作■,它的解釋是“人植羽為美”。這種解釋跟許慎說的“馬頭人為長,人持十為斗,蟲者屈中也”有點像。但更多的例子是以聲旁串連,把聲旁相同的字列為一組。比如聲旁為甚的字有一串,它的講法是,同樣是甚字,加一個形旁是什么字,換一個形旁又是什么字。
《說文》主形,上博《字書》主音,《爾雅》主義,正好代表了中國早期字典的三大類型。
形聲并用和圖書并行
上文說,中國的書字既可指文字,也可指用文字寫成的書。中國字是形聲并用,中國書是圖書并行,兩者有相似性。
萊辛《拉奧孔》講審美,提出過一個重要問題,為什么同是表現(xiàn)拉奧孔,雕刻和詩歌不一樣。雕刻用眼睛看,時間是凝固的。詩歌是語言,可以延展和繼續(xù)。
圖拉真石柱,有人說是最早的卡通。
亞述畫像石,不但有連續(xù)的畫面(如《獵獅圖》),還輔以榜題。我國畫像石也有榜題。
宋以來的文人畫講書畫同源,詩、書、畫、印并重,文字和圖畫也是結(jié)合在一起。
電影,早期是黑白默片,后來加字幕,后來彩色帶配音。
人類的所有嘗試,都是想把二者結(jié)合在一起。
楚帛書,既有圖,又有文,文字和圖畫(十二月神和青、赤、白、黑四木)是按四方八位加中央轉(zhuǎn)圈排列,從布局(layout)的角度講是一種文字畫。
馬王堆帛書,既有單獨的書,也有單獨的圖,既有以文字為圖題或圖注的圖,也有以圖畫為書籍之插圖的書,還有上述那種文字畫。
漢代的蘭臺石室,既收圖,也收書。《漢書·藝文志》中的書,很多都是文圖并茂的“圖書”。“圖書”一詞,現(xiàn)在還在用,已經(jīng)專指書,但原來的意思卻兼指圖、書。
“讀圖時代”不自今日始
中文圖字,含義很復雜,可以包括圖畫(picture)、圖像(image)、圖解(diagram)、圖說(illustration)、圖案(pattern or design)、圖版(plate)、插圖(figure)、圖表(table)、地圖(map)、海圖(chart)、星圖(star atlas),各種圖有各種圖的用處,英文分很多詞。
中國的圖,有些是表現(xiàn)思想,很抽象,如儒籍中的畿服圖,日書中的日廷圖、艮山圖和視羅圖,宋儒的太極圖,還有道教的符籙。
符箓,古人也叫箓圖。箓圖是符號化的圖,早期可能是具象的圖,后來代之以解散形體重新組合的符,配上代表天象的星斗。這種似字非字的“天書”,特點是“千言萬語,一目了然”。
2007年,荷蘭布里爾出版社出版過一本講中國圖文傳統(tǒng)的書:《中國技術知識生產(chǎn)的圖文經(jīng)緯》。圖是graphics,文是text。此書導論一上來有一段話,是鄭樵《通志·圖譜略》的話:“圖,經(jīng)也。書,緯也。一經(jīng)一緯,相錯而成。……見書不見圖,聞其聲不見其形。見圖不見書,見其形不聞其聲。”
現(xiàn)在,我們有圖文書,有電影、電視、電腦、手機、iPad,視覺與聽覺并重,文字與圖畫并行,圖、文的界限已經(jīng)打亂。圖,不光可以看,還可以讀。大家都說,我們已進入“讀圖時代”,未來世界是圖的天下,讀圖取代讀書,早晚。
其實,“讀圖時代”不自今日始。
徐冰造字
如今還有倉頡嗎?有。我認識一個,他叫徐冰。
1989年有人辦了本雜志,叫《東方紀事》。頭一期發(fā)刊,我是作者,被請去慶祝。大家分幾桌吃飯。那本雜志,封底印了幅版畫,無題,只注作者,曰“中央美術學院徐冰”。人們紛紛議論,這是什么,是西夏文嗎?他們問我,我說不懂,后來才知道,這叫“天書”。
“天書”是徐冰出道的作品,也是他的成名作。1987到1991年,他一口氣刻了兩千多個字,印刷、裝訂,布置展覽,費了老勁。他說,這是用點畫偏旁拼湊的“偽漢字”,故意跟大家逗悶子,但卻啟發(fā)了我對假竹簡的辨?zhèn)巍V袊僦窈啠畛跏桥R摹式,一對原件,馬上露餡。后來有一種假竹簡,我叫“天書”式,其實就是這么拼出來的。這種假竹簡,乍看全是楚文字,我學了三十多年古文字,一個字也認不出來。

1990年,徐冰去美國。他在美國創(chuàng)作了“英文方塊字”(1993年)。這種方塊字,乍看似中文,其實是把英文攢一塊兒,還是跟大家逗悶子。
2011年,“地書”出籠,他送我一本,據(jù)說是國際版。他說,他想跳出中文和英文,告別巴別塔,實現(xiàn)“普天同文”。他的靈感,據(jù)他自己說,是來自“機場的指示系統(tǒng)和飛機上的安全說明書”。
還要嘴巴干什么
嘴巴這東西,不光用來吃飯,還能用來說話。光吃飯,不說話,何異畜生?如果說話全是多余,寫書就更不必說了。
研究漢字起源,我有個謬論,考古不能解決的問題,何妨求諸人類學。比如晚近的文字創(chuàng)制,比如現(xiàn)代的都市生活。
我們生活的世界是商品世界,Logo滿天飛。
馬路上的標志,種類繁多,比如畫條橫杠,好像欄桿,是不許進入;畫個喇叭,打個斜杠,是禁止鳴笛;寫個P,是可以存放車輛;寫個STOP,是必須減速停車。這些標志,無論是否可讀,都跟讀無關,特點是一目了然。
人類的眼睛是通用工具,嘴巴可不一定。上帝害怕人類抱團,用語言離間人類。
徐冰“地書”是用滿大街都有的sign拼成“符號串”,據(jù)說可以溝通人類。
我們按照他的“地書”,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天如此。鬧鐘響-起床-洗漱-如廁-早餐,開車 / 擠公交 / 擠地鐵,上下班。在熙熙攘攘的城市里,所有人行色匆匆,他們跟著這些sign,一會兒向左轉(zhuǎn),一會兒向右轉(zhuǎn),從一條馬路,到另一條馬路,出這個門,進那個門,甭管走哪兒,所有人都一個樣,不是低頭看手機,就是抬頭看路標,神情恍惚,東張西望,真跟回到周厲王那陣兒似的,“道路以目”(《國語·周語上》)。
廁所,畫兩人,一個穿褲子,一個穿裙子,瞄一眼,就不至誤入。
買東西,啪啪一敲,金額馬上蹦出來,交錢走人。
周末,逛商廈 / 看電影 / 下飯館,依然如此。
放長假,自駕 / 乘火車 / 坐飛機,滿世界亂跑,也不例外。
甭廢話,我們的小時代。干瞪眼,我們的大時代。
難道,這就是我們的歸宿?
2015年11月29日
寫于北京藍旗營寓所
(本文原題《誰是倉頡——關于漢字起源問題的討論(下)》,刊于1月24日《東方早報·上海書評》,此標題為編者所擬。)
附:參考文獻
1.Jacques Derrida,De La Grammatology, Paris: Les Editions de Minuit, 1967。中譯本:雅克·德里達《論文字學》,汪堂家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
案:此書挑戰(zhàn)索緒爾的結(jié)構(gòu)主義語言學,來國龍、鄭也夫引其說。作者是法國解構(gòu)主義大師。
2.郭沫若《古代文字之辯證的發(fā)展》,《考古》1972年3期,2-13頁。
案:此文認為中國文字始于半坡遺址,距今約六千年,早期文字分刻劃符號和圖形符號兩大類,分別屬于指事、象形兩大系統(tǒng),指事先于象形。作者是著名古文字學家。
3.裘錫圭《文字學概要》,北京:商務印書館,初印于1988年,修訂本印于2013年。英譯本: Qiu Xigui, Chinese Writing, translated by Gilbert L. Mattos and Jerry Norman, New Haven: the Society for the Study of Early China and the Institute of East Asian Studi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 2000.
案:此書是繼唐蘭、陳夢家、郭沫若之后,系統(tǒng)討論漢語文字學的代表作,英譯本由已故美國漢學家馬幾道和羅杰瑞翻譯。作者是著名古文字學家,深受語言學家朱德熙影響。他是利用古文字材料和語言學分析方法講文字起源的代表人物。
4.裘錫圭《漢字形成問題的初步探索》(1978年)、《漢字的性質(zhì)》(1985年)、《漢字的起源和演變》(1989年A)、《四十年來文字學研究的回顧》(1989年B)、《究竟是不是文字——談談我國新石器時代使用的符號》(1993年)、《二十世紀的漢語文字學》(與沈培合作,1998年),收入《裘錫圭學術文集》第四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25-39頁、49-58頁、103-148頁、149-161頁、237-238頁和259-295頁。
案:這六篇文章可與前書對讀。《漢字的性質(zhì)》即《文字學概要》第二章的初稿。作者把郭沫若所謂的刻劃符號稱為甲類符號,圖形符號稱為乙類符號,認為這兩類符號都不是文字,推測漢字起源于約公元前2500年。
5.Nicholas Postgate, Tao Wang and Toby Wilkinson, “The Evidence for Early Writing: Utilitarian or Ceremonial?” Antiquity 69 (1995), pp. 459-480.
案:此文把文字按用途不同分為兩類:實用文字和禮儀文字,認為禮儀文字多書于硬材料,實用文字多書于軟材料。作者認為,我們之所以有早期文字皆禮儀用字的印象,主要是因為軟材料難以保存。其實,從最新的考古發(fā)現(xiàn)看,世界四大古文字主要是實用文字。三位作者,Nicholas Postgate執(zhí)教劍橋大學三一學院,汪濤執(zhí)教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現(xiàn)供職美國芝加哥藝術博物館),Toby Wilkinson執(zhí)教劍橋大學基督學院。
6.Mark E. Lewis,Writing and Authority in Early China,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9.
案:此書主要討論戰(zhàn)國秦漢時期文字與國家權(quán)力的關系。作者(漢名魯威儀)寫作此書時執(zhí)教劍橋大學,現(xiàn)在是斯坦福大學教授。
7.William Boltz, The Origin and Early Development of the Chinese Writing System, New Haven: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2003.
案:此書認為,中國文字起源圖形文字(pictographs),發(fā)展經(jīng)三階段:第一步是符號字和圖形字(logographs and zodiographs),第二步是多音多義字(multivalent graphs),第三步是定音定義字(determinatives)。作者(漢名鮑則岳)執(zhí)教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是美國從語言學角度講文字起源的代表人物。其學出自語言學家Peter A. Boodberg,其zodiographs一詞借自希臘文zōdion,意思是“動物畫”,就是他老師發(fā)明。
8.饒宗頤《符號、初文與字母——漢字樹》,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
案:此書主張“以后證前”,認為世界文字起源于陶符,中國文字與拼音文字不同,不是簡單追隨語言。作者是香港著名學者。
9. Stephen Houston ed., The First Writing: Script Invention as History and Proces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案:此書是請有關專家討論中美洲古文字、楔形文字、原始埃蘭文、埃及古文字和商代文字的論文集。主編Houston是瑪雅文專家,執(zhí)教布朗大學。其中Chapter 6(pp. 190-249):Anyang Writing and the Origin of Chinese Writing System是請Robert Bagley(漢名貝格利)撰寫。此文反對激發(fā)擴散說(文字一源說),反對族徽為原始文字說,反對突發(fā)說,認為安陽甲骨文之前還有一段準備時期,與蘇美爾楔形文字類似,也是以管理為中心。作者是美國漢學家,出自羅樾(Max Loehr)門下,執(zhí)教普林斯頓大學,主要研究考古-藝術史,近年對漢字起源產(chǎn)生濃厚興趣。他是管理模式說的代表人物。
10.沈培《漢字的起源和早期發(fā)展》,嚴文明主編《中華文明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一卷,第七章,303-332頁。
案:此文分析漢字的發(fā)生過程,有點類似鮑則岳。作者出自裘錫圭門下,執(zhí)教香港中文大學,主要研究中國古文字。
11.來國龍《文字起源研究中的“語言學眼光”和漢字起源的考古學研究》,收入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編《慶祝高明先生八十壽辰暨從事考古研究五十周年論文集》,北京:科學出版社,2006年,53-78頁。
案:此文批判定義說,主張用考古材料解決文字起源問題。作者出自羅泰(Lothar von Falkenhausen)門下,執(zhí)教美國佛羅里達大學,主要研究考古-藝術史和中國古文字。
12.羅泰《西周銅器銘文的性質(zhì)》,來國龍譯,收入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編《慶祝高明先生八十壽辰暨從事考古研究五十周年論文集》,北京:科學出版社,2006年,343-374頁。
案:此文強調(diào)西周銅器銘文是寫給神靈看的,本質(zhì)上是宗教文書,而非歷史記錄。作者出自張光直門下,執(zhí)教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主要研究考古-藝術史。
13.Francesca Bray, Vera Dorofeeva-Lichtmann, Georges Metailie ed.,Graphics and Text in the Production of Technical Knowledge in China, the Warp and the Weft, Leiden·Boston: Brill, 2007.
案:此書是西方學者關于中國圖文史的論文集。
14.劉克明《中國圖學思想史》,北京:科學出版社,2008年。
案:這是國內(nèi)學者討論中國圖學思想史的專著。作者執(zhí)教華中科技大學。
15. Adam Smith“Writing at Anyang:The Role of Divination Records in the Emergence of Chinese Literacy”, Ph. D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Los Angeles, 2008.
案:此書是作者的博士論文。全書分四章,第一章講文字發(fā)生發(fā)展的演化模式,第二章講占卜文字與簡冊文字的關系,第三章講花東甲骨,第四章講習刻卜辭。與Robert Bagley的管理模式說相反,此書強調(diào),中國文字是安陽貞人集團的創(chuàng)造。作者出自羅泰門下,執(zhí)教賓夕法尼亞大學,主要研究考古-藝術史和安陽甲骨文。
16.史金波、黃潤華《中國歷代民族古文字探幽》,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
案:此書綜述中國歷代民族古文字。史金波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前所長,西夏文專家。黃潤華是國家圖書館民族古文獻學家。
17.拱玉書、顏海英、葛英會《蘇美爾、埃及及中國古文字比較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2009年。
案:此書認為,由陶符代表的中國原始文字和蘇美爾、埃及的原始文字一樣,最初只是記數(shù)、記物的符號,而不是記音的符號。每個字符往往單獨出現(xiàn),沒有詞序和語法。三位作者都來自北京大學:拱玉書研究西亞古文字,顏海英研究埃及古文字,葛英會研究中國古文字。
18.葛英會《古漢字與華夏文明》,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
案:此書前七篇是討論文字起源,其中三篇已收入前書。作者認為,文字起源,數(shù)先于文。
19. Li Feng and David Prager Branner, Writing & Literacy in Early China: Studies from the Columbia Early China Seminar, Seattle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11.
案:此書是關于漢字書寫傳統(tǒng)的討論集,涉及漢字起源、商代甲骨文、兩周金文和秦漢簡牘。全書由美國和加拿大的十一位學者分頭撰寫。主編李峰出自夏含夷(Edward L. Shaughnessy)門下,主要研究考古學和古文字學,David Prager Branner(漢名林德威)出自羅杰瑞(Jerry Norman)門下,主要研究漢語字典和方言,二人執(zhí)教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其中Chapter 7(pp. 239-70): The Royal Audience and Its Reflections in Western Zhou Bronze Inscriptions即上羅泰《西周銅器銘文的性質(zhì)》的英文全稿。
20.Stephen Houston ed., The Shape of Script: How and Why Writing System Change, Santa Fe: School for Advanced Research Press,2012.
案:此書相當The First Writing的續(xù)篇,主要討論文字產(chǎn)生后的歷史變化,其中Chapter 6(pp. 135-58): Script Change in Bronze Age China對上引鮑則岳書和裘錫圭書有所評論。作者Kyle Steinke(漢名史可安)是Robert Bagley的學生。
21.Wang Haicheng, Writing and the Ancient State,, Early China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s, Cambridge: Cambridge Press, 2014.
案:此書是作者的博士論文(普林斯頓大學,2007年),重點討論中國古文字與早期國家的關系,強調(diào)文字的管理功能。全書分三部分,第一部分講文字和王朝世系,第二部分講文字和簿書統(tǒng)計,第三部分講習字訓練和書寫傳統(tǒng)。每一部分都以近東和中美洲古文字與安陽甲骨文作比較。作者王海城出自Robert Bagley門下,執(zhí)教西雅圖華盛頓大學。
22.鄭也夫《文明是副產(chǎn)品》,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年,第三章:文字的起源。
案:此書第三章以德里達的《論文字學》為切入點,批判定義說,并利用國內(nèi)外的研究成果,討論漢字起源。作者是社會學家,執(zhí)教北京大學。
23.張瀚墨為上王海城書寫的書評,2015年12月11日,即將刊發(fā)于《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研究》第二輯。
案:此文匯集近二十年英語世界討論文字起源的有關論著,對王海城祖述的貝格利管理模式說進行評論,認為該書之長在比較研究,但此說尚嫌證據(jù)不足。作者出自羅泰門下,執(zhí)教紐約州立大學New Paltz校區(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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