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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可君|與南希告別:斯特拉斯堡之心

讓-呂克·南希(1940.7.26-2021.8.23)
法國哲學家讓-呂克·南希(Jean-Luc Nancy,1940-2021)于當地時間2021年8月23日晚上去世,享年八十一歲。
讓-呂克·南希,1940年7月26日出生于法國波爾多附近,1962年從巴黎索邦大學哲學系畢業, 1987年獲得國家博士學位,答辯主持人有德里達、利奧塔等。1988年開始任斯特拉斯堡大學哲學系教授。他接續了德里達的解構思想,以共通體的非功效、基督教的自身解構、世界的意義與身體的觸感,擴展了解構的論域。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夏可君曾赴斯特拉斯堡跟隨南希學習,他撰文紀念南希。
再見,再一次,我重復這個言辭,最后一次,對你說:Jean-Luc,Salut,再見!
是的,總會有告別的那一天,無論用法語說,還是用漢語說,但自此后,永遠不可能,面對面地說:再見!這是余存的我們最大的悲傷。
這是最大的悲傷,自此,永遠,不再可能與你,面對面,說:再見!
是的,死亡會來臨,現在,死亡是在場,自此,余存者不得不與死亡共在,但與死者的共通體,不就是你所言的不可能的共通體?那非功效的或無用的共通體?但自此以后,不再有慰問,不再有見面,不再有回應,剩下的,僅僅是淚水遮住的余像。
而死亡總會來臨,死亡總是會提前,無論哲學如何提前練習死亡,無論哲學如何學習哀悼的藝術,但對于你,就如同德里達所言,死亡已經被延異了,三十年的心臟移植手術,已經是奇跡,你已經是余存者,一直都是余存者。每一年的5月,我們都會特別擔心,你都會去醫院療養,但今年卻是8月,這一次,是兩顆心臟的死亡,不,是三顆心的死亡,我們的心,斯特拉斯堡之心。
此刻,斯特拉斯堡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夏可君編校的《解構的共通體》(2007年出版)

夏可君參與翻譯的《無用的共通體》(2016年出版)
對于一個同時在萊茵河兩岸都漫游過的中國哲學家,德國的弗萊堡是現代哲學的夢想之城,無數的外國留學生都去往朝圣,但法國的斯特拉斯堡卻是哲學的友愛之城,是解構之心臟最為隱秘的跳動之所!如同德里達在去世前不久,在斯城,面對自己最為鐘愛的兩個學生拉庫-拉巴特(Philippe Lacoue-Labarthe)與讓-呂克,衷心地贊頌“斯城”乃是偉大的友愛之城,是友善的見證之都,因為斯特拉斯堡不僅接納過很多的流亡者,斯特拉斯堡也是解構之城,以至于后來德里達建議,可以把斯特拉斯堡大學,改名為Lacoue-Labarthe-Nancy大學。
德里達的解構思想,從弗萊堡到斯特拉斯堡,乃是由老一代的布朗肖和列維納斯所開啟,以德里達與利奧塔在斯特拉斯堡的多次研討會為中介,在拉庫-拉巴特和南希那里得到深入的展開與擴展,直到年輕的一代建構起“歐洲哲學議會”。當然,如果想到??斯卮髱熞苍诖寺?,歌德也曾在此學習,斯特拉斯堡才是真正的解構之城,是歐洲哲學自身解構的心臟。

布朗肖著《不可言明的共通體》
我參觀過歐洲議會大廈,那由地球儀建構的大廳是一個真正的世界主義共通體,我一直夢想著有一天斯特拉斯堡真正成為歐洲的中心,那可能才是歐共體,不,是南希時所言的“歐洲共通體”,真正發揮歷史偉大作用的開始。
我與幾個在斯特拉斯堡學習過的朋友,經常喜歡戲謔地稱我們為“斯派”的中國傳人,在德國與法國的思想文脈中,即,除了在德國與法國哲學的差異之間,“斯派”的思想氣質同時也是一種在哲學理性與猶太信仰之間(包括基督教),隱秘滑動著的悖論張力,這是心之割禮,是心之開裂,在分裂中的艱難共在,在愛之中的分裂,如同南希對于這兩個傳統與四個方面的深度整合:
把列維納斯的他者轉換為“共在”,把布朗肖不可明言的共通體深入到“分享”,把德里達的延異間隔擴展到敞開的“空無”,把海德格爾的敞開擴展到神性來臨的“通道”,當然還有浪漫派與尼采的“片斷”寫作,南希是最好的“歡愉化”實踐者……無論是基督教的“自身解構”,還是“觸感”的生命技術,南希的思想所關聯起來的思想平臺或者解構空間,即“世界的可能性”,在一個沒有意義的世界上觸發即將來臨的可能意義,尤其是在病毒全球化之際,人類與病毒的長期的可能共在——不就需要文明再一次深入閱讀南希的思想?!

南希與夏可君在2003年第一次相遇
我這樣在南希家里學習過的人,可算是所謂的入室弟子了。2003年我在弗萊堡學習,但與南希的見面卻是在海德堡大學,本來是德里達去海德堡要作“伽達默爾講座”第一回的,但因為身體原因沒有去成,不久南希去了,我特意去聽了他關于德里達的講座,黑板后面的法語詞“différance”(延異),成為了我與南希,以及解構的心傳密碼,從海德格爾的存在論“差異”,到德里達的技術化“延異”,再到南希的“它異”感發,我自己則試圖走向庸用論的“詭異”。
后來德里達去世,我就決定去法國斯特拉斯堡跟隨南希學習,選擇南希,也是因為我的博士論文做的就是海德格爾的世界問題,而靈感其實來自于南希的《世界的意義》(Le sens du monde),因此,思考世界如何可能被給予,世界如何再次獲得存在的意義,人性如何在一個不再共有的世界上如何共在,就成為我與南希思想對話的出發點。2005年那個時候,南希已經從大學退休了,我就大約每一周去他家里一次,那條路,從我居住的大學到他居住的街道rue Charles Grad都還歷歷在目,拿著德里達與他的書,用法語討論一些具體的段落,有時候也聊一些相關的思想,會經常留下來一起午飯。有一次,他特意讓我見了他和海倫的孩子,南希是一個非常細心的大師,似乎是擔心我想念中國,特意拿出一個地圖,問我的老家在哪里。我回國十年左右,2015年7月本來去斯特拉斯堡再次拜訪他的家,但可惜他去度假了,就一直沒有見過面,我們經常通郵件,深入討論過很多重要的問題,比如圍繞海德格爾的第二次轉向是否發生過,我們有過很多次的通信,甚至爭論。而且最近幾年,我都會在11月寄給他一本故宮的藝術臺歷,我希望,每一年都可以寄,這就意味著,每一年他都還在……

南希與拉庫-拉巴特合著的《文學的絕對》
在南希七十歲的一個小講座中,他已經說到了離開與告別:
“離開,是死去一點點;死亡,是完全的離開?!薄半x開,是死去一點點”,因為在每一次離開中,我們都感受到難受、痛苦,某種東西消失了。當某個人死去,他的整個生命,他的在場本身完完全全地消失了。他不再在此處,他經由我們在其他時候所說的“最大的離開”走開了。我們經常說那些死去的人是離開了,這是委婉的措辭,用以弱化不可避免地包含在動詞死去和死亡中的痛苦:不再返回的離開。
同時,死去之人的某部分保留在某處,在我們之中,與我們一道,因為在他們身后余存的我們是那些離去之人的所有部分。我們以這種方式守護著他們。
——是的,我們這些余存者就在守護離開的朋友,每一次都是唯一的、整個世界的終結,并且,只有這一個世界,我們所守護的只是還留給我們的這個唯一的世界,充滿憂傷與創傷的世界,但我們不得不更為加倍地珍惜這剩下的世界,守護朋友的離開,守護他的徹底告別。
但這是哀悼的時刻,不適合詳細地分析,回憶的淚水溫暖那些相遇的時光,是的,我們不可能再見了,只能在文字中哀悼,在文字中書寫曾經的共在。
再見,這還是相遇,Jean-Luc,這是在你的未來,我們與你相遇,把你對于法語最為細膩的心感,對于生死的觸感,帶往一個異域的未來,解構的力量在于打破同一性的邏輯,“不只一個”(Plus d’un),總會“余出”另一個的開口與通道,打開相遇的機會,打開漢語思想中的未來,就如同德里達在寫給你的最偉大的后期著作《觸感,讓-呂克·南希》(Le toucher, Jean-Luc Nancy)中的最后一句:
Un salut sans salvation, un salut juste a? venir.
請過來,來到漢語中,如同你的很多著作我們已經翻譯出來,等待出版,你將與更多不知道的讀者相遇,那是事件的驚訝,是世界的可能性。
附:已出版的讓-呂克·南希著作中譯本
《變異的思想》(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
《解構的共通體》(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
《文學的絕對》(與菲利普·拉庫-拉巴特合著,譯林出版社,2012年)
《我有一點喜歡你:關于愛》(新星出版社,2013年)
《不可能的正義:關于正義與非正義》(新星出版社,2013年)
《天與地:關于神》(新星出版社,2013年)
《肖像畫的凝視》(漓江出版社,2015年)
《文字的憑據:對拉康的一個解讀》(與菲利普·拉庫-拉巴特合著,漓江出版社,2016年)
《素描的愉悅》(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
《無用的共通體》(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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