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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條人雙專輯:給生活加點酒
好的短篇讓你覺得意猶未竟。表面上是苦苦追尋,求而未得,背后是好夢醒了,戀愛過去了,人在這里想去那里,一肚子話要講可別人聽不懂。五條人最新的雙專輯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
《活魚逆流而上,死魚隨波逐流》《一半真情流露,一半靠表演》,說它們是電影原聲帶,陰陽和合體,新冠時期的戀曲,下沉世界的挽歌,都是噱頭。它們是優秀的短篇故事集,群眾喜聞樂聽的民歌集子,也是強貼的標簽。五條人的創作狀態比預想的更自然。盡管他們現在不像從前易于隱身,仍舊設法找到了在受追捧的光圈開外,房價超十萬/平內卷世界之外的空間。這個空間叫作廣泛的中國現實。在那里他們還是仁科和阿茂,身上有特別豐富的人性。藝術家/音樂家/詩人/畫家和小市民/想掙錢博名聲/愛玩愛喝酒并行不悖。
所有欲望都承認,來到眼前的都看見,大腦深處的恐懼勿放過,這套“死魚活魚、表演流露”的戲才會熱烈精彩。


同名歌《一半真情流露,一半靠表演》里,展示了擅長說故事的五條人的看家本領。歌詞很短,移步易景,幾行換一個主角、視角和場景。先是從地獄歸來的“他”請我們去喝酒,胸懷寬廣的老板娘不怒自威。在“喝了一個白天/和一千零一個美好的夜晚”之后,故事閃回到飲酒人平庸挫敗的過去。中間省掉沒講“一件令人難忘的事情和一個相當經典的故事”,直接進入抒情部分:有很多錢的美夢和沒有錢的現狀。飲酒人還在士多店醉生夢死時,房東難看的臉已從黃昏中浮現。電吉他和手風琴擦出光亮的小曲,長號咿咿呀呀、嘀嘀咕咕,像藏在夢幻盡頭小丑的面孔。
《越南》展示他們運鏡的能力。悶悶的鍵盤把夢幻戀曲的場景搬到河內,鏡頭掃過全景后停留在“你”倒映著五色天光的臉上。鏡頭繼續推進到桌上的一只飛蛾,飛蛾翅膀上的紅點形狀似仙桃,“顏色跟你的口紅一樣”。紅,是“你最喜歡的俄羅斯紅/是他送給你的禮物”。口紅涂到嘴上,俄羅斯紅和中國紅的差別將不復存在。喜歡親吻你的臉,是“我”還是蚊子,有什么區別?口琴和怪聲怪氣的鍵盤代替人的思緒飄向遠方。
《Canton Express》調動群演的本領高強。廣州的黑人兄弟姐妹猶如黑色剪影滑過舞臺。五條人是一支稱職的伴奏樂隊,嗩吶報幕,煽風點火,它超級旺盛的生命力是這首說唱歌曲的主角。下一秒,剪影們被手風琴吹了一口仙氣活轉過來。阿茂的方言說唱好靚,久違了的周星馳電影里的盡情盡興。最喜歡這里的話鋒一轉,瞇著眼紅著臉的半醉男聲出現,“有的人為了愛情留在這里”。嗩吶為“啊啊啊”的尾聲系上衛星,轉入外太空。
從前五條人不怎么寫情歌,后來寫了大受歡迎的《廣東姑娘》。歌里雖然陽光正好,老是讓人覺得夕陽黃昏,戀曲快要終了。后來五條人但凡寫情歌都像幻夢,都是過去。溫軟的《南方戀曲》從“藍色的夜空”步入“空氣的海洋”的時候,你就要注意了。他們總是這樣,把針尖麥芒的現實放在末兩句。原來前情再美,“后來的事情也不歸我管”。

緊隨的《左車道》玩同樣的把戲。回憶單薄,化身電吉他孤伶伶的音色。騎摩托車吃罰單是回憶里的一塊光斑,一晃一眼,一眨眼功夫就“已經已經過去了/這沒有什么大不了”。
五條人的情歌似回歸《詩經》的傳統,借美人言志。以為洶涌的未必是愛情,蠢動的也可能不是荷爾蒙。他們數地圖念國家,要沖破什么?《地球儀》向下傾斜的手風琴和仁科破風的嗓子撕出一道口子,加了效果器的吉他像流星亂夢四竄,大風里的破旗子停也停不下來。
《在碼頭》是這種情緒的墓碑。一個人若想跳上渡輪消失在暮色里,僅憑節奏的一時之勇是不夠的。張夢把管樂組曲編得像行軍曲般肅穆壯闊。他們看見了農田荒蕪,碼頭的窩棚和窩棚里喘著氣的電視機。手風琴推波助瀾欲走的情緒,節奏搖旗吶喊。人聲折射出不同程度的嘶吼,只有鐵騎般的管樂那能夠鎮壓,逼退由酒精、空虛和無望刺激出的有毒空氣。
給生活來點酒。在清醒和朦朧之間,李劍鴻加盟的《食醉狗》仿佛電線開花,露出五顏六色的芯子,火花四濺。五條人在實驗音樂的路上審慎不走遠。有穩扎的節奏打底,才敢放膽欣賞花火。《另一條食醉狗》依靠各色打擊樂器、手風琴、笙和鋼琴的實線,勾畫出醉眼看花的世界。《Love Makes Lose Control》充分享有醉鬼的快樂。五條人充分發揮熱帶地區人民的熱情天賦,打個酒嗝就是情話綿綿。會喝酒和會講情話是現代人日漸退化的本領。五條人掌握這種本領的能力未有退步。憑此,他們紅到被姑娘們熱戀追逐,也沒有飄飄然失去本色。
五條人的本色是詩人的本色。詩人的本色是用另一種眼光看世界,再換另一種,再換另一種,但心底一直有關懷。《豬肉炒辣椒》的發生地又是一個碼頭。大時代的風云變幻,搶拍夕陽的人像魚群一樣眨眼不見。拾荒者是巖石上的牡蠣,最長久的存在。
五條人一直能看見粗糲的牡蠣。他們有時候跳進牡蠣的殼里,有時候是“隔壁的詩人”,在電噪和長號的悠遠中隱身在人群中,寫一首傷感的歌給賭徒、酒徒和亡命之徒。
詩人的自畫像出現在《活魚死魚》里。憂傷舞曲《活生生的生活》,用“活生生”連接生活和生活的另一端——代言人、詩人、哲學家、Superstar。這種絕對自信的表達方式非常五條人。生活沒有那么仁慈,大部分人不會被活生生地變成superstar,只會被變成我們現在的樣子。

聽了很多遍《世界的理想》,也不能確定“人類最終還是厭倦了/像猴子那樣咿咿呀呀亂喊亂叫”該不該斷句轉折。到底是人類厭倦了(理性),退回猴子的狀態;還是人類厭倦了猴子一樣的動物精神,想要回歸理想?莫理紛爭,要知道夢里面什么都有。那里有理想的世界和輕快的歌謠,古老的方言在潛意識里重復播放:“莫去理它/莫去理它/最后還是靠我們自己啊”。
現在五條人已經可以摘下“方言樂隊”的標簽。《活魚逆流而上 死魚隨波逐流》改編自民間謠曲。“蛇咬蛤/蛤咬蛇”從方言游戲性的感官刺激開始,笙在山海精怪和動物世界的信口開河里游龍戲鳳。方言還是普通話早就不是五條人創作的問題。這是因為他們已經可以十分自然地切換語言,就像切換人格的立面、喜怒哀樂、富貴貧窮一樣。
名聲大振后的新作反而比上一張專輯更輕松自然,五條人做到了這件很難的事情。他們不算突破了自己,而是繼續精進之前的本領。希望他們不要停止喝酒,替我們用醉眼多看看這個世界的清新和荒唐,唱成可以跳舞的歌,到天亮也不要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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