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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與漢之間·名與望②:摩登游牧,逐潮流而居
2017年,七月的傍晚,一個男人站在江心,腳下淺草已沒。
洪峰近在咫尺,來自上游荊江地區的簡維平抓緊招呼,英國純血馬、德國溫血馬、設得蘭矮馬、阿拉伯馬……一共九匹,排成縱隊,依次上船離島。自從來到這片江心洲牧馬,幾乎每年汛期都要隨江水進退而有節律地“轉場”。若要享受環島縱馬踏浪的快意,就要如游牧民般周期性跋涉遷徙。在這里,水面以與沙漠、草原相反的物理形態,承載起了游牧式的移動。
武漢自媒體的報道提到一個細節:一個歐洲騎士舉家登島,一行人中的小女兒騎馬后得知馬才一歲大,抱著馬哭泣道歉,因為小馬駒不能騎,否則會永久影響發育,這是“傳統”。老簡說,那種愛發自骨子里,我們養馬卻是靠鞭打,違逆馬的意志天性。從此,他對馬匹完全放養,完全“用愛發電”。要實現這種“印痕訓練”“愛的教育”,沒有什么場地比無遮無攔的江心洲更適合了。
這座江心洲就在凌空而過的武漢三環線跨江橋下,洲叫白沙洲,橋叫白沙洲長江大橋,洲身正對漢陽岸鸚鵡洲(已與北岸陸地連成一片)起點、明清“江漢朝宗”四關之一的朝關(今老關村);另一面則正對夾套河路(古夾套河故道沿線)起點,夾套河也是古白沙洲與武昌間的長江汊道遺跡(2016年遭遇“6·1武漢暴雨”后,此地從明渠改為地下箱涵),因此,南岸沿江地帶名正言順也叫白沙洲。實際上,今天武漢地方上約定俗成,古代金沙洲、白沙洲遺地范圍統稱白沙洲,包括了長江、巡司河、青菱河之間大片城區。
以“水中可居者曰洲”為標準,江中那個長一千多米、寬兩百米的小島顯然不夠格,它在1920年代才從近南岸一側江面浮出,因為毗鄰古白沙洲而繼承了后者的名號,一到汛期就只有樹頂露出江面。島上沒有常住居民,沒有碼頭設施,簡維平上島的船是自己用鐵皮焊的。地方政府對白沙洲島的定位是主城區的“生態留白”,它也就順理成章成了城區夾縫間一塊幸免于城市化建設的荒野飛地。逃脫“做一塊對城建有用的地”似乎并不比逃脫“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容易。
簡維平養在島上的馬除了他自己的,還有代朋友養的,這些馬主是理發師、攝影師……職業不重要,一年能上島騎幾次馬也不重要,藉由這塊浮沉不定的彈丸之洲,他們都成為了“不可能的騎士”,舶來的“騎士”想象本就暗示著對原有社會身份的超越。

2016年6月4日,長江白沙洲小島上,44歲的簡維平在遛馬。 長江網 資料圖
在當今武漢,并行存在著兩個白沙洲,一個在江上,一個在岸上,兩個白沙洲同出一源。
江中的白沙洲實難符名,脆弱的島體無法承載“白沙洲”這個名字應有的重量;岸上的白沙洲名存實亡,不復島嶼形態,晚清近代化浪潮中筑起的武金堤是一道墻,一方面保護白沙洲免于長江直接沖擊,一方面也把白沙洲從面朝江面的古老港市轉變成了面向內陸的堤內新地。
在武漢人的印象中,白沙洲總有很多新開的樓盤,其中多數供給剛需;白沙洲地下是石灰巖,多溶洞地隙,經常發生地陷;白沙洲有那片區域最大的蔬菜生鮮批發市場;白沙洲大橋橋面架在一連串鋼箱梁上面,每年都會不堪重負被大貨車搟成褶皺的面皮……這些滿是現世焦慮的新聞無一不指向岸上的白沙洲。偶聞騎馬、燒烤、種花生之類消息,那必定發生在江心的白沙洲島上。
更為深刻的白沙洲之變或許在兩百多年前就開始了。
鼎盛期的金沙洲-白沙洲一體,相比金沙洲的多樣化,作為外圍防波堤的白沙洲給人的印象則是來自洞庭湖上游龐大水系的竹木生意,以此為生的湖南幫商販船民落腳白沙洲,形成了連片棚戶區。18世紀白沙洲沉沒后,白沙洲民向官方爭取漢陽江面新洲島地權,理由是在新洲島上耕種以補課原本附屬于白沙洲土地的稅負。19世紀初(約清嘉慶年間)新洲島最終歸屬漢陽縣并隆重承襲古鸚鵡洲名,成為新鸚鵡洲,白沙洲農民“補課”失敗。
然而,在幾乎同時發生的另一場關乎新鸚鵡洲命運的爭奪中,情勢卻完全相反。

遠處是白沙洲長江大橋。 諶毅 圖
新鸚鵡洲長十余公里,深約一公里,背江側為漢陽諸湖地,漲水時船航行過琴斷口可入漢江,面江側為長江灘地,岸線漫長,灘地寬闊,是天生的竹木排??康睾图⒋a頭。在曠日持久的關于新鸚鵡洲利權的爭訟中,從嘉慶年間的漢陽縣到府、司道、部院,各級官府無一例外判定,上自朝關(今漢陽老關村,近白沙洲大橋)下至洗馬溝(漢陽古城朝宗門外,約今顯正街口臨江)的整個漢陽鸚鵡洲灘地永作湖南竹木碼頭。
由此,之前以武昌白沙洲為基地的湖南幫開始轉向漢陽鸚鵡洲。這是一場持續到晚清修建武金堤圍住白沙洲之后的遷徙,幾乎貫穿了19世紀。
不僅是那些原本就落腳在白沙洲的,隨后從湖南本土順流而來的竹木商民源源不斷,他們的目的地也從武昌白沙洲變成了漢陽鸚鵡洲。到19世紀中,無論洲前灘地、洲上市街(今鸚鵡小道)還是洲后湖地,幾乎整個新鸚鵡洲都成了湖南人的天下(一說有曾國藩幕后助力)。洲上居民中湖南籍占絕大多數,幾乎占據了客商(上下往來經銷者)全部、行商(立足本洲批發者)三分之二、市商(零售商/雜貨商)五分之三、腳班(搬運工)全部、巫醫百工(服務業)四分之三。
這些漂泊異鄉的湖南人,在竹木貿易的無形牽引下組成了五部十八幫的商業社會脈絡。
五部十八幫基于客商勢力,或以湖南各地、或以湖南各水系命名,各幫各守灘地不可逾越,各有會館處理公共事務,會館之外還有行商和腳班兩個公會,行商內還分出南北兩幫,再在以上各幫各會館公會之上,設湖南會館為總公共機關,統稱鸚鵡洲湖南竹木幫。至此,湖南竹木幫長成一株籠蓋漢陽鸚鵡洲全境五六平方公里、沿江逾十公里的大樹,這棵巨木一方面不斷開枝散葉,分化分層,一方面樹大根深,具有很強的邊界意識,在晚清地方治權下實現了相當程度的總體自治。
1882-1891江漢關十年報告中引用的馬加里游記(《湖北方志》1999.5)記錄了這些湖南老鄉是如何來到鸚鵡洲上的:
從不遠處看去,它們看起來像漂浮的村莊,上面有快樂的居民;到近處看時,你不禁會欽佩這些精巧的建筑。很長一排木料緊緊地編在一起,組成一個寬敞結實的木筏,在它中間修建有一個整潔的小屋,全體人員就居住在里面。木筏的頭修成尖狀,船尾設有瞭望臺,控制舵位。順江而下的木筏航速很快,但船上還是裝備了由10到12人才能搖動的大槳……一般情況是三四個這樣的木排結伴而行,一個接一個成為一長串,相互聯系的手段是一條五人駕駛的小木排,它與一條小船的用處差不多。

清光緒二年(1876年)《湖北武漢全圖》 資料圖片
公元前9世紀起,腓尼基人離開近東海岸黎凡特故土,乘船跨越東地中海,到達北非突尼斯海岸,建立迦太基殖民城邦,再以迦太基為基地貿易西地中海各地,直至通過直布羅陀海峽出地中海。19世紀的湖南竹木幫于春天鉆進貴州、湘贛深山,采材編排漂出沅澧湘資,在洞庭湖越冬后再度啟航,抵達鸚鵡洲,一邊在沿江灘地上晾曬,一邊招徠看貨交易。等到漲水季來臨,這些竹木將沿著拓撲脈絡環繞鸚鵡洲的河湖港汊,銷往西至山陜、北抵京師、東達江淮的廣闊市場。正是如此脈絡深廣的貿易,滋養了鸚鵡洲這個微縮了湖南各地的奇特飛地。
1906年,雄才大略的張之洞正在推進他那徹底改變武漢之間千年格局的洋務事業,計劃讓川漢鐵路線穿過漢陽鸚鵡洲,對上南岸白沙洲未來的粵漢鐵路。還在勘測路基,鸚鵡洲、白沙洲湖南竹木商聯手反對,這位強力有為的湖廣總督不得不另做打算。
站在“進步”立場,湖南竹木商幫反對鐵路穿過鸚鵡洲,似乎阻礙了富國強兵的偉大事業。但設身處地,鐵路干線穿洲而過勢必將摧毀依洲放排的灘地面貌,沒有可靠的補償和出路,對鸚鵡洲商幫來說當然就是無法接受的安身立命之變。商人并非不知道放排的營生就要走到盡頭,現代建材業轉型隨后也在鸚鵡洲上出現,然而,急于投身民族國家競爭洪流的焦慮時代,已經沒有耐心等待老樹新枝。
一度在清末近代化中巋然不動的鸚鵡洲竹木自治,很快就在20世紀更為劇烈的現代化整合中力不從心,“擦寫”代替了“生長”。計劃經濟迅速把最后的細密多枝的市街灘地變成整齊劃一的工業區。幾十年后,城市化又以更快的速度把工業區全部抹去。如今,鸚鵡洲下半段大部分是由單一開發商開發的住宅區,上半段大部分處于新樓盤前期工地狀態。那些縱橫的洲上堤路而今還在,只是大部分已被一層一層鋪筑覆平,又被頻繁混亂的施工一再剖開,還能看到時間留下的豐富地層。在本世紀初裝修新居時,我跑過兩趟的鸚鵡洲建材市場,當時尚存最后一分熱鬧,但疫情后再去時已從腰路堤(古時漢陽城與鸚鵡洲間通道)搬到夾河路(古夾河遺存,兼漢江支汊、長江旁路,實為鸚鵡洲內河),奄奄一息,十門九閉。
早在我意識到之前,繼承了武昌鸚鵡洲文脈名望與白沙洲竹木商傳統雙重遺產的漢陽鸚鵡洲,雖未沉沒,實已沉默。

在白沙洲江邊垂釣。 諶毅 圖
關于“白沙洲江心騎馬”的消息,2019年汛期過后很難再見到。最近聽說,踏浪十年之后,簡維平牽著心愛的駿馬最后一次踏上渡船離開,轉投上游對岸的漢南某景區去了?!耙詨魹轳R”的日子,于人于洲,總是白駒過隙。
今天,這些名字永續、地望漂移的沙洲,在絕大多數武漢人眼中,只是熟悉的他者,近前的遠方,沒有意義的古怪地名,混亂而毋庸理會的流離過往,很少有人意識到,其中藏著這座城市重要的身世,并且這些身世還在暗流涌動,還在成為噴薄于眼前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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