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曹可凡憶王文娟:王派藝術的影響力,超越了越劇本身
主持人曹可凡和孫道臨、王文娟夫婦相識深久,感情深厚。曹可凡和越劇名家趙志剛一樣,都把王文娟叫“姆媽”,生活中更是常來常往。在王文娟最后住院的日子里,曹可凡依然經常和王文娟聊天交流,并且每周為她點菜送菜。
在王文娟去世當天,曹可凡接受澎湃新聞記者采訪,回憶了很多跟王老師的過往。

曹可凡、王文娟
【口述】
“我一直管王文娟老師叫媽媽”
我認識孫道臨老師時間更早,因為我對有聲語言、朗誦配音有濃厚興趣,所以那時候就跟孫老師認識,常常有機會去他們武康大樓的家做客。每次去,只要王老師在,她對我們這些后生晚輩非常熱情,像母親一樣。
后來因為各種演出,我跟王老師也就很熟,那時候我們經常演出在一起。因為她只有一個女兒,沒有兒子。我跟越劇演員趙志剛經常跟她打趣,說,我們就做你的干兒子吧。
我忘了是在外地哪個地方演出,好像晚上吃飯的時候就這么聊起來,就說今天就算是叫干媽了,那時候起我跟趙志剛一直叫她干媽,紹興話就叫“姆媽”,所以我們見著面是比較親熱的。我們見孫老師還是叫孫先生,但是見著王文娟老師,我們就管她叫媽媽的。
她對我們后生晚輩非常關心。趙志剛不是她的學生,趙志剛是唱尹派的,但她對趙志剛真的是像媽媽對孩子那樣。趙志剛后來離開越劇院獨立去創業,她就很著急,認為作為一個戲曲演員脫離了這樣一個平臺會比較辛苦。
王老師那時候還讓孫老師去找他聊,然后有一天突然王老師打電話給我,讓我去她家里邊,我也不知道發生什么事。然后王老師就說好像志剛要離開,說我覺得還是應該留在這個群體當中,你能不能勸勸他?所以王老師這種拳拳愛心,讓我們印象深刻。

2017年4月7日晚,第27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頒獎晚會,秦怡為王文娟頒發終身成就獎。
“生活中非常簡單節省”
王老師平時生活非常簡單,平時用度非常節省,比如她吃一個螃蟹,仔仔細細把細腿里邊的肉都會吃好,然后整整齊齊放好。她這個人不太興浪費,什么事都很節約。她對自己非常節省,我太太生了孩子之后,她第一時間就跑來給小朋友買了一根金項鏈,她就說這是孫子,我得給他買一個禮物。
她們那一代的藝術家,這些越劇大師大多數是出身于貧寒之家,小時候也沒有接受很好的教育,她們實際上是在工作中、演戲中不斷學習,不斷琢磨。比如過去她們唱戲,她們叫幕表制,沒有劇本,臺詞現編,必須要刻苦學習,你才能夠鍛煉出即興編詞的能力,所以她后來的文化學習實際上就是在演戲當中學習,學習當中演戲。
她一貫的原則就是臺上演戲不要怕復雜,你要精益求精,生活上簡單做人,樂于奉獻,這就是她的一個原則。

王文娟的人生信條。
“在抗美援朝戰場,一待就是8個月”
她早年跟徐玉蘭成為拍檔,加入了徐玉蘭的玉蘭劇團,當時玉蘭劇團還是一個民間團體。在解放初,總政就希望有一個越劇團能夠加入總政文工團,成為總政文工團底下一個越劇團,當時管這個事兒的就是黃宗江,就是孫道臨的同班同學。他就跑到上海來跟徐玉蘭和王文娟談,說你們愿不愿意去北京。那個時候她們都很年輕,玉蘭老師當然比文娟老師要大個十幾歲,但是也都很年輕。那時候她們毅然決然決定整團制從上海搬遷到北京,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加入總政文工團,成為了旗下的越劇隊。
現在你說起來這個事好像就很簡單,可是那時候不簡單。你一個團都要過去,你要離開上海,突然變成一個部隊戰士,這個反差特別大,但是她們毅然決然離開自己的家鄉就去了。
然后1950年抗美援朝,她們一下就被派到抗美援朝戰場上。突然就到了朝鮮,一待就是8個月,風餐露宿,演《西廂記》、《梁祝》。北方戰士也聽不懂南方方言,但是確實被她們的音樂曲調、唱腔和表演打動了,甚至有北方的戰士說,梁山伯不能死。她們用自己的熱情和情感,對付了很多困難。

曹可凡探望王文娟。
“她和道臨老師的感情是非常不容易的”
當年越劇《紅樓夢》編劇徐進跟我講過,當時他們要決定拍《紅樓夢》,還沒有決定是誰的時候,王文娟第一個就說我來演,演不好你把我頭殺掉好了,她有這種決然的信心。
后來拍電影《紅樓夢》時候,她已經跟孫道臨老師結婚了,可是為了拍最后焚稿那場戲,她愣是把蜜月推后了,因為導演認為這會影響到這個角色的創造。拍完之后,她們才有一個非常短暫的蜜月期。
她跟道臨老師當時都年齡不小了,道臨老師跟她結婚時已經40多歲了,她也30出頭,都是大齡男女青年。撮合他們的還是黃宗江,就是黃宗英的哥哥,他和道臨老師是燕京大學同班同學。兩人準備結婚跟單位打報告的時候,就出現問題了。所謂當時道臨老師的歷史問題,他很早就在北京參加學生運動,參加了地下黨,然后因為參加一二九運動被捕,出來之后,他的上下線都找不到了。在特殊的歷史時期,這種都是人的硬傷,領導就跟王文娟說,這怎么辦?
那時候他們一度想分手,王文娟老師跟我講過這種艱難。沒辦法,有一天把互相寫給對方的信都還給對方。那個時候王文娟老師就住在枕流公寓,孫道臨老師住在密丹公寓,孫老師就從密丹公寓把她送回去。路上兩個人有談不完的話,又走回到密丹公寓,又從密丹公寓再回到枕流公寓,她們倆這一晚上來來回回走了很多回,依依不舍。
這個事兒后來就跟瑞芳老師說,張瑞芳老師知道后去找了周總理,找了鄧穎超才把這個事兒解決了,所以她們倆感情是非常難得。
王文娟老師跟孫道臨老師結合以后,自己在文化上有一個特別大的飛躍。因為道臨老師是燕京大學高材生,自己本身的文化修養很高,然后夫妻兩個人琴瑟和鳴,對王老師后期的這種創作都有非常重要的影響。

2020年,疫情期間,王文娟致敬白衣戰士。
“她到了晚年依然腦子特別清楚”
她到了晚年,我覺得腦子依然是非常清楚的。談到對很多事物的看法,都有自己非常獨到的見解。
她特別熱衷于公益事業,我記得1998年水災,那時候我專門陪她跟其他一些越劇老藝術家徐玉蘭、畢春芳等去慰問。去年年初有疫情了,她就給我打電話說,醫務人員很辛苦,她說不知道能做什么。我說你那么大年紀你做不到什么,寫一張字來表達一下對醫務人員的崇敬之情。她說我字比較寫得不好,我說沒關系,是表達一個心意,就寫一個“向醫務人員致敬”,后邊落款她寫得特別謙虛:上海越劇院演員王文娟。
她到晚年特別懷舊,比如說枕流公寓,前年年底我拍過一組《可凡傾聽》特別節目,叫做一個人與一條路。王老師說她要回去看一下這個公寓,所以我就陪著她,她讓女兒和外孫女一起看看當年她們住過的這個地方。我們去了另外一家畫家沈柔堅先生家里,跟她那個家基本上結構差不多。沈柔堅先生已經去世,她的夫人還在,她們過去是老鄰居,所以她特別高興。

“我們有時候跟她開玩笑說,您的外號叫王小強”
去年住院以后,她身體就漸漸虛弱,胃口也不是很好,但是頭腦還是清楚。后來我就跟她說,我說你實在覺得醫院的菜比較單調,我每個禮拜讓一家飯店給你送一次或兩次菜,她說太麻煩了。我說那就一個禮拜送給你送一次,你調劑一下,然后她吃得也很開心,每個禮拜我都給她調配好不同的材料。然后她吃完第一次以后,她就用她女兒的手機錄了一條語音給我,然后她說可凡謝謝你,這個菜非常好吃。她說我覺得這個菜好吃不僅是在于菜本身,還在于這個里邊包含著一種難得的人情。所以你看,她腦子非常清楚。
第一次發生大的危險,就是去年冬至前后,那時候她情況不是太好,一度還陷入昏迷。華東醫院也組織精兵強將去搶救。那兒也有一些我的同學,因為疫情我沒法去,我就跟我一個同學說你代替我去看看她。我同學就去看她,她就很高興。她說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可凡一樣。
因為一度昏迷,她醒來以后,說話口齒已經不是那么太清楚了,但她還是通過她女兒的語音給我發了一段話,她說謝謝你,謝謝你救了我。然后我就回答是醫院的醫護人員救了你,我只是關心一下,然后女兒把我的聲音放給她聽,問你聽出這是誰的聲音嗎?她說我聽出來是可凡的聲音。
雖然她去年就已經搶救過一次,但今年年初她其實也還可以。作為一個入黨超過50年的老黨員,她就覺得建黨100年要做點事,她用越劇王派的曲調為毛主席的詞《蝶戀花答李淑一》譜曲,她先自己哼,完了以后自己記譜,讓學生去唱,所以她一直戰斗到生命最后一刻。
她的生命力很強。從去年冬至到現在,無數次病危,無數次陷入昏迷,但每一次都化險為夷,非常了不起。我們有時候跟她開玩笑說,您的外號叫王小強,病魔都打不倒你,可能跟她年輕時候練功有關,本身身體素質非常好。

“她的林妹妹,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我覺得這個老太太是真的非常了不起,一個沒有念過多少書的從鄉間走來的女孩,最后到上海成就了自己的人生,成就了自己的事業,成為越劇代表人物,成為一代宗師。她的林妹妹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我個人認為這就是林黛玉的形象。
她演過很多戲和角色,比如《孟麗君》《追魚》,包括朝鮮回來以后,移植了朝鮮戲劇《春香傳》等這些,它都成為越劇藝術長廊當中的經典作品,是載入史冊的。她排傳統戲,也排現代戲。她為什么對《蝶戀花答李淑一》這么有感情,因為她在越劇舞臺上塑造過楊開慧。她個人的成長史、藝術史也可以說是我們紅色文化,江南文化和海派文化的縮影。
越劇十姐妹以外,王文娟的流派是獨樹一幟的,雖然她的年齡比咱們十姐妹是要小一些,但是王派藝術的影響可以說是超越了越劇本身。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