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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佳瑋專欄:翻譯家先生們

張佳瑋
2015-10-28 19:37
來源:澎湃新聞
? 理論·學(xué)術(sh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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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嬰先生

10月24日,草嬰先生以93歲高齡過世了。加上秋天過世的徐和瑾先生,世上又少了一位“我們從小看到大”的翻譯家。這些已逝的名字,包括但不限于傅雷先生、汝龍先生、查良錚先生、王道乾先生、管震湖先生、李丹與方與伉儷……

徐和瑾

然后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熟悉的諸位先生,也都老了。包括76歲的鄭克魯先生(我初讀《基督山伯爵》是他的版本)、72歲的郭宏安先生(大家都愛他的加繆和司湯達)、85歲的李文俊先生(他那套不朽的福克納)、73歲的周克希先生。

是的,他們都老了。

草嬰先生的談?wù)摾铮行┘毠?jié)很有趣。

比如:他老人家讀原文,看十遍以上,吃透后才翻譯。這個思路,馬爾克斯在談?wù)撍栋倌旯陋殹酚⒆g本那位英國先生時,很是喜歡。

比如:他老人家會把譯文從頭到底朗讀一遍,不順口的地方再修改。這個思路,很像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時的做法:每天朗讀。王小波在《我的師承》里也說過類似的話:文章是用來讀、用來聽的。

比如:為了保證質(zhì)量,他老人家每天只翻譯一千字。不難理解:要如此細致周到的翻譯,確實每天也只有一千字。蘿卜快了不洗泥啊。

所以,他老人家的四百萬字譯本,是一千、一千、一千,慢慢累積而成的。并且,“我所了解的翻譯家每天的翻譯量都差不多這個量。”

實際上,那一代人,許多都如此。

草嬰先生開始翻托爾斯泰,是在20世紀70年代末,那時已在花甲前后了。李丹、方于先生在20世紀60年代最艱難時,依然在翻《悲慘世界》。王道乾先生翻杜拉斯《情人》時年過花甲了,所以王小波所謂“無限蒼涼盡在其中”。

傅雷

傅雷先生就羅曼-羅蘭的《貝多芬傳》,20世紀30年代動過手,十年后又磨過一遭,再過十年,又提煉修改了一遍,言談之間,還有些惶然。到了20世紀50年代末,傅雷先生寫信給人時,還自悔沒有翻譯得更好,歸咎自己的問題:

“終究還是讀書少。”

稍微了解過傅雷先生學(xué)養(yǎng)的人(除了他的譯作,我也推薦讀一下他的藝術(shù)論述、音樂論述,尤其是給《貝多芬傳》配的私人貝多芬全作品賞析),都能明白:他覺得自己讀書少這句話,多么振聾發(fā)聵。

而這是那一代翻譯家的自覺。

查良錚

那一代的大師們還有個特色,即,有一種責任感。半個世紀前,王小波最推崇的兩位翻譯家之一,查良錚(也就是穆旦)先生如是說:

“有時逐字‘準確’的翻譯的結(jié)果并不準確。……譯詩不僅要注意意思,而且要把旋律和風格表現(xiàn)出來……要緊的,是把原詩的主要實質(zhì)傳達出來。……為了保留主要的東西,在細節(jié)上就可以自由些。這里要求大膽。……譯者不是八哥兒;好的譯詩中,應(yīng)該是既看得見原詩人的風格,也看得出譯者的特點。”

傅雷先生抱持類似的意思:“理想的翻譯,應(yīng)當是想象作者用另一種語言,將此書再寫一遍。”

所以翻譯是無止境的活兒。眾所周知,音韻與節(jié)奏是無法翻譯的。比如愛倫坡的詩《致海倫》中,兩句:To the glory that was Greece,

And the grandeur that was Rome.

翻譯出來:榮耀即希臘,宏大即羅馬。

但懂得英文的自然明白,這句子里面glory與Greece、grandeur與Rome之間,有好聽的音韻對仗,然而這是無法翻譯的:懂英文的自然懂了,不懂的便是沒法子。

與此同時,背景知識也無法翻譯。博爾赫斯的名小說《小徑分岔的花園》,里面的主角是個中國人,他的祖先寫了一個迷宮般的,比《紅樓夢》還龐大的小說。妙在那位中國主角的名字叫做Yu Tsun,讀作雨村。作為一個中國人,自然能敏銳感覺到,這里是在開《紅樓夢》里賈雨村的玩笑,但跟沒讀過《紅樓夢》的人,這個細節(jié)可怎么解釋呢?

至于詩歌,更是要命了。許多時候,只好怪祖宗造字,沒造好適配的詞。與原詩珠聯(lián)璧合、意韻皆襯的翻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了。翻譯家們的痛苦在于:他們都學(xué)養(yǎng)豐厚,對原文語言和母語越是熟悉,對原作者越是崇敬,翻譯時的惶惑感愈重。因為,語感敏銳,便自然清楚譯文與原文恢恢乎其間的細微區(qū)別,而許多時候,這些縫隙不是單純的煉字可以彌補。

王小波《我的師承》認為,了不起的譯詩者們給出的,是最好的文體和語言。確切地說,是再造了文體和語言,確實如此。或者說,只要翻譯,絕大多數(shù)時候,是沒法完美的。所以翻譯永遠只是在“無限逼近完美”中行進。而越是鐘愛原作者的譯者,越會緊張,怕無法還原。

所以,偉大著作的翻譯總是很慢、很細、很累人。因為上一代了不起的翻譯家,更多本身是出色的文人學(xué)人,只是湊巧翻譯了作品而已——例如蕭乾先生、楊絳先生、傅雷先生,等等。

如是,了不起的譯本既是如此艱難,就有個問題了:慢工出細活,可是怎么活呢?須知,草嬰先生翻譯他那數(shù)百萬字托爾斯泰期間,是個自由職業(yè)者,沒有單位,就靠稿費生活。一天一千字的進度?

三年前,《北京晨報》問過鄭克魯先生:當時翻譯一本書大概能賺多少錢?鄭克魯?shù)幕卮鸷転⒚摚挘?/p>

“當年比今天還是高多了,千字7元錢,一個中篇能賺420元,相當于半年多的工資,所以大家都愛干,相對價值比今天要高100多倍吧,其實這比當初還算低的,我聽說,水夫先生當年翻譯《青年近衛(wèi)軍》時,用稿費在北京買了一座四合院,放在現(xiàn)在,普通人恐怕幾輩子也買不起。”

但那是過去的事了。您知道:到了21世紀,李文俊先生翻譯的全本福克納,千字60元。所以兩年前,他得到千字百元的稿費時,還對媒體說這是“照顧我們這些老翻譯者”。

這就是翻譯家先生們的生活了。

他們中許多人做翻譯這事,是秉持著愛與情懷(那時候,“情懷”這個詞還沒被糟踐成現(xiàn)在這樣),許多翻譯家伉儷,比如李丹、方于二位,可以翻譯一本書長達半個世紀。心血錘凝,而成杰構(gòu),中間還要經(jīng)過許多莫名其妙的摧折(李丹先生故于1977年,身體是此前十年里弄壞的)。而到了這一代,他們的譯本惠及天下,自己卻并沒得到太多相應(yīng)的好處;到了2015年,翻譯的價碼,大致已經(jīng)到了讓譯者無法維持尊嚴生活的境地。

所以早年,草嬰先生聽說上海要將“翻譯家協(xié)會”改成“翻譯工作者協(xié)會”時,甚為不滿。聽起來很有些書生氣,但我確實理解,也衷心贊同這一點。對那些嘔心瀝血的先生們而言,他們付出太多而所得甚微,卻怡然自得者,也就是這點尊嚴和情懷。老先生們要的,也許不過就是“別把我們當個普通工匠使喚”,而已。

謹此向翻譯家,尤其是諸位在暗夜中傳火,為世界照亮某些角落的老翻譯家們,表達我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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