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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班的少年們:我們需要怎樣的“方仲永”
少年班:一種充滿中國特色的教育思路
“在接下來的兩周時間里,我們要學完全部高一數學。”一名擔任多年教研組組長的中學數學高級老師對著講臺下的十余名學生宣布。學生們面面相覷。
這聽起來野心勃勃,但其實是一個并不困難的任務。高中數學課的難度是為了絕大多數學生的平均水準設置的。如果特地挑選出少數特別擅長數學課的學生,輔以有經驗的教師,把教學時間大大縮短并不稀奇。事實上,兩周之后,這個目標果然不打折扣地實現了。
這是二十年前的事。我自己是當時臺下學生中的一員,我所在的班級被稱為:少年班。在不同的學校它還有許多別的名字:特長班、提高班、實驗班、教改班,諸如此類。它們的指導思想都差不多:把所謂“學有余力”的學生(有時被稱為超常或早慧學生)通過選拔考試集中在一起,因材施教,以更快的步調學完課本上的內容,讓他們早日畢業。
這是一種充滿中國特色的教育思路,它始于改革開放之初的1977年。當時主管科技教育的方毅副總理收到了一封長信,向他舉薦一名叫做寧鉑的天才少年。方毅將此信轉給中國科技大學,上有批示:“如屬實,應破格收入大學學習。”這成了日后為世人所熟知的少年班之濫觴。
在那個百廢待興,舉國上下如夢方醒急起直追的年代里,寧鉑成為了民族心理的某種寄托,一夜之間紅遍大江南北。人們(特別是家長們)相信,人才教育和工業建設一樣,可以(也應當)只爭朝夕大步向前,寧鉑就是最好的榜樣。“破格”成了一個帶有魔力的詞匯,“早出人才,快出人才”這句口號鼓舞著少年班模式在全國遍地開花。1985 年,我日后進入的那所中學獲得了“全國超常教育試點學校”的稱號,開始開辦少年班。在我入學那年,報考這個只收幾十人的班級的考生,至少上千人。千千萬萬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一樣,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為下一個寧鉑。
我后來在十六歲時保送進入大學。當然,這種事在那時已經不具有任何新聞效應了。我并沒因此成為寧鉑,只是短暫充當了一陣父母工作單位同事間的談資而已。
當神童泯然眾人矣

2003年,寧鉑辭職出家,輿論一時大嘩。
這則戲劇性十足的新聞迎合了許多人的既定認知,成為對少年班口誅筆伐的最好理由。在寧鉑的故事里,少年班的弊端暴露無遺:它扭曲了孩子的心理,讓孩子身上承擔了太多不該承受的壓力。它無視孩子自己對未來的選擇權利,把一條規劃出的道路強加在了孩子身上。最關鍵的是,它揠苗助長,違背了青少年的成長規律,剝奪了孩子游戲和人際交往的時間,忽視乃至妨害了人的全面發展。和寧鉑一起被翻出來討論的,還有他少年班的同學謝彥波和干政,這兩位日后的發展也都不甚順利,干政甚至還一度患上了精神疾病。
而為少年班辯護的人則指出,寧鉑并不是少年班學生的合適代表。和寧鉑一起作為天才少年被招入首屆中科大少年班的,還有一名叫張亞勤的孩子,他在少年班畢業后赴美留學,后來成為全球最出色的電子工程科學家之一,曾經先后出任微軟全球副總裁和百度公司總裁。在寧鉑的若干屆少年班師弟師妹中,81級的駱利群和87級的莊小威也都成長為世界級的科學家,2012年雙雙被選為美國科學院院士。
1996年以13歲的年齡進入中科大少年班的尹希,在2015年秋被擢升為哈佛大學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華人正教授。在接受澎湃新聞的采訪時,他這樣談到所謂少年班扭曲青少年成長規律的問題:“這些所謂的成長規律都是人胡亂定出來的,沒有任何科學依據。中科大少年班給一群孩子更多的選擇,這正是中國教育普遍缺乏的地方。”
也正是在這份采訪里,尹希屢次表示了對“神童”和“超常”這類稱號的反感。他反復強調是:在自己的成長過程中,年齡其實根本就不是一個重要因素。自己只不過是努力追求自己喜愛的事物、樂趣和工作,并且取得了一些成績罷了。當記者問他智力超常的孩子在生活和相處中是否有區別于普通人的有趣地方時,他斷然否認這個問題有任何意義:“我不喜歡智力這一詞,也不知道它的定義。我身邊的人,和我自己,都是普通人。”
他當然不可能不知道智力這個詞的意思,但這似乎是大多數少年班學生的共同心態:拒絕自己的“神童”身份。既然年齡和智力是自己成長過程中最醒目的光環,也帶來最沉重的壓力。對當事人來說,在心理上最好的保護機制就是不斷說服自己相信年齡和智力并不重要,自己只是個普通人而已。

張亞勤后來取代了寧鉑,成為中科大少年班的宣傳樣板。當寧鉑名滿天下的時候,張亞勤只是少年班里一個各方面都毫不突出甚至有些落后的孩子,無需承受少年寧鉑所承受的重擔。有人覺得,正是年少時的默默無聞,才成就了日后的張亞勤。
在《傷仲永》這篇文章里,王安石惋惜地得知仲永最終“泯然眾人矣”。但是,如果泯然眾人并不是件壞事呢?
怎樣的環境才最適合青少年成長?
幾個月前的春天,在美國硅谷的一家餐廳里,我見到了好久沒見的同事Bobby。他是我的師弟,14歲時就進入大學,18歲時本科畢業來到美國,22歲拿到博士,24歲完成博士后研究進入了硅谷一家技術公司做工程師。
Bobby 和我一樣,構成了少年班的故事里不同于寧鉑和張亞勤的那一部分。我們早早進入了賽場,幾經周折之后才調整了自己的腳步,踏上了“正常”的步點。說來諷刺,曾經在年少時顯得意義無比重大的幾年時間差距,會在漫長的職場生涯里自然而然地泯于無形。事實上,這也是絕大多數少年班學生的共同成長路徑。
毫無疑問,即便如此,少年班的經歷也會在一個人身上留下或多或少無可磨滅的印跡。無論如何,在心理和生理成長最關鍵的幾年時間里被冠以“超常兒童”的頭銜,成為老師、家長、同學乃至新聞界矚目的對象,這樣的人生經驗當然會深刻地形塑一個人的性格和行為方式。哪怕是自己為了抵御這些壓力而做出的自我防御本身,也不是全無代價的。
但這也并非少年班學生獨有的體驗。一個孩子有太多可能性在兒時以某種方式承受矚目或光環:可能是機緣湊巧少年成名,可能是富貴逼人的家世,甚至也可能不過只是天生出眾的容貌。凡此種種,都可能把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孩子投置于并非自己選擇的湍流之中,承擔不足為外人道的種種壓力和挑戰,這本來就是一個人叵測命運的一部分。
少年班的獨特之處,在于它完全是把一個人為制造的特殊環境強加于少數孩子身上。它來自這樣一種思路,即社會應當動員最好的條件,以特別對待的方式來促成超常兒童的教育和成長,讓他們盡快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才。也正因如此,少年班的成敗往往以學生日后的成就來衡量。如果學生出家了或者落魄了,那就是少年班的失敗乃至污點;如果他成了總裁或者院士,那就是少年班的成就和光榮。
但人才并非植物,能夠被如此簡單地計劃和培植。創造力可以被扼殺,或者被鼓勵,但無法被強行推動。“少年班應當如何培養這些少年”,也許根本就不是一個正確的問題呢?
如果說社會對它的下一代有什么義務,應當是給青少年創造這樣一種條件,讓他們可以無憂無慮地融入群體,不受矚目也不被忽略。他們不用懼怕老師的暴力或者同學的霸凌,與眾不同的孩子不被孤立,默默無聞的孩子也不被漠視。它應當讓孩子們可以廣泛接觸到和自己出身、性格、家庭條件、生活習慣都有差異的小伙伴,開闊自己的心胸和視野,了解和欣賞參差多態的世界,學習如何尊重不同的觀念與不同的人。它應當給學生打開盡可能多的窗戶,讓他們見到人生更多的可能性,并且不必因為自己的家庭背景而束手束腳。這才是我們作為社會的責任。
如果一個孩子真的有才華,他自然能在這樣的基礎上飛翔起來,并且以他自己的方式回報這個社會。他不需要再強調他是個普通人,因為他本來就是。沒有人應當在意他的年齡,這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才對。
在我和Bobby 吃飯的那個餐廳周圍就是硅谷的核心地帶。在這里,每天都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年輕人來來往往,步履匆匆地創造風起云涌的未來。他們中不乏神童,但絕大多數并未上過少年班,或者聽說過它。
也許對他們來說,這世界本身就是最好的少年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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