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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臺鎮:沒有生活,只有生意

從茅臺機場一出來,出租車司機的眼神就盯了上來,問你是不是去茅臺鎮上。當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在盛夏,這股來自當地的熱情,最終化作了一口價:150元。
四十多分鐘的車程,道路起起伏伏,各酒廠的廣告牌一路相隨。進入城區,酒糟味越來越重,街兩邊都是賣酒的商鋪,大酒缸整齊地擺放在店內。這里叫白酒一條街,算是鎮上一大特色。

(白酒一條街)
茅臺鎮,被稱為“中國第一酒鎮”,中國醬香型白酒的產能大多聚集在這里,因此又被稱為“醬酒圣地”。生長于此的貴州茅臺,是鎮上唯一的上市公司,卻也是“酒王”與“股王”的結合體。
在貴州茅臺以及整個醬酒產業的帶動下,茅臺鎮2020年實現地區生產總值1092億元,是西部地區唯一一個“中國百強鎮”。進而,管轄茅臺鎮的縣級市——仁懷市,2020年的生產總值達1364億元,是貴州省首個也是目前唯一的“千億縣”,堪比地級市。

(貴州茅臺的一個廠區)
司機師傅說,要是沒有茅臺集團的存在,這里可能仍然是個窮地方。這幾年,貴州茅臺帶熱了整個醬酒品類,隨之,資本不斷涌入,茅臺鎮也越來越火熱,本地人腰包都鼓起來了。
01、除了生產車間,就是賣酒商鋪
從茅臺鎮蜿蜒而過的赤水河,一直是茅臺鎮敘事的核心。曾經,赤水河承擔著鹽運重任;如今,哺育著兩岸大大小小的釀酒廠。
在茅臺鎮上,人人都在圍繞著酒轉。除了酒廠車間,似乎就剩下售酒的店鋪了;除了在酒廠上班的,其他人似乎都跟賣酒相關,就連開客棧和小餐館的老板們,到最后也都是想賣酒給你。

(赤水河畔,茅臺酒廠的車間)
“鎮上幾乎找不到一家賣衣服的店鋪。”當地人陳威告訴市界,他們平日里要想買衣服,要么在網上買,要么去仁懷市區買。與酒無關或者關系不大的行業,大多已經離開了這里。
茅臺鎮最繁華的地段,是1915廣場和它旁邊的楊柳灣步行街。不管是站在廣場,還是站在步行街的街口,放眼望去,到處都是賣酒的商鋪。
楊柳灣步行街,是當地重點打造的一條酒文化風情街。在青石板鋪成的街道的兩側,仿古建筑,紅木青瓦,雕花門窗,幢幢相連,幾乎全是醬香酒坊。

(楊柳灣街)
在這條長約1100米的街上,兩邊的酒坊加起來有近90家。
這只是一隅。遵義市(仁懷市)酒業協會副秘書長周山榮告訴市界,茅臺鎮光大大小小的白酒生產企業,就達1249家。多位當地人說,如果算上銷售、貼牌加工等相關企業,數量肯定超過了3000家。
在小鎮上,吃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想隨便找個餐館,那你也得做好找一段時間的準備。不管是廣場的街區,還是周邊的街區,一整條街挨個找過去,才發現有幾個小餐館點綴其中。終于找到一家,特色菜中有一道還是“醬酒黃燜雞”。
1915廣場附近,一個女老板經營著一家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吃店。在悶熱的夏天,每到飯點,門前的幾張桌子上,總是坐滿了人。這個小店雖不起眼,但卻別有天地。
如果你被老板聽出來是外地人,她便會盛情邀請你上樓“品品酒”。
小餐館的二樓,是一家酒廠的銷售店鋪。相較于餐館的局促,上面就寬敞多了——不僅擺著幾大壇醬香散酒,陳列著不少包裝好的產品,還設有招待客人的茶桌與座椅。
實際上,女老板是這家酒廠的銷售人員。言語之中,她才透露出了帶你“品酒”的目的:“不管是你還是你朋友,以后買酒都可以找我。”至于開的小餐館,那只是讓你“品酒”的入口。

(客棧陳列的酒)
小鎮上開客棧的,更是如此。無論大小客棧,一樓服務臺旁邊總少不了大小酒壇。管理客棧的小哥倒是比較直接:“開客棧是次要的,主要還是為了賣酒,老板有自己的酒廠,開客棧是為了吸引流量。”至于導流效果怎么樣?小哥只是含糊不清地說了句“還行吧”。
茅臺鎮,一切都與酒有關。當然,酒也改變著這里。
茅臺酒廠的一線員工楊光告訴市界,如果能進茅臺酒廠工作,烤酒師雖然很苦,但是待遇不錯——月薪七千起,年終獎八九萬。這可是在黔北地區的一個小鎮上。
從年報中大概也能看出來,貴州茅臺的福利待遇的確不錯。2020年,貴州茅臺應付職工薪酬中,短期薪酬增加了76.99億元。據此可大致計算出,貴州茅臺2020年人均薪酬約26.52萬元。
楊光說,即使鎮上的其它酒廠,烤酒師一天也可以拿個220元左右。不過,這畢竟是苦力活,而且要在車間的高溫環境下,“確實很辛苦”。這大概就是為什么貴州茅臺招聘時還要進行體能測試了——應聘者需跑1000米/800米,成績在4分30秒以內為合格。
“醬酒熱”之下,茅臺鎮的“光環”已經照射到了周邊。
趙勇家在茅臺鎮的鄰鎮,他這兩年沒去酒廠上班,而是以開滴滴為營生。
“雖然工資不低,但是長期干身體也吃不消。”趙勇以前也在酒廠車間上過班,在行業不好的時候他就去了廣東打工,回來之后,一邊跟家人經營家里的一個窖池,一邊買了輛車開滴滴。
2013年,白酒行業在“塑化劑事件”和限制“三公消費”的雙重打擊下陷入了低谷,貴州茅臺首當其沖,飛天茅臺都賣不動了。趙勇說,那兩年,不少酒廠都關了,很多人都選擇外出打工。
在廣東打了兩三年的工,行業逐漸向好,收酒商也開始活躍了,趙勇就又回來了。
“我們家一年烤酒可以收入十來萬,我跑滴滴一個月跑個八九千,一年下來也挺可以的了。雖然賺不了大錢,但是比在大城市打工好很多。”趙勇說,還是得感謝茅臺鎮酒產業的帶動。
腰包越來越鼓了,很多人都去仁懷市區買房了。這幾年,仁懷的房價在持續上漲。
安居客數據顯示,仁懷的二手房均價,2019年約7767元/平方米,2020年為8467元/平方米,2021年上半年為8725元/平方米。相較之下,貴陽2019年為9394元/平方米,2020年為8906元/平方米,2021年上半年為8819元/平方米,卻在持續下降。
現在,縣級市仁懷的房價,都快趕上省會城市貴陽了。
02、品牌得砸錢,不如賣基酒
“這幾年,很多做醬酒的人都發家了。”趙勇向市界坦言。
2020年,醬香型白酒在整個白酒行業產能占比約8%,不過,卻實現了銷售收入1550億元,約占白酒行業的26%;實現利潤630億元,占行業的近40%。
“醬酒熱”,熱到了各行業。仁懷市,尤其是茅臺鎮,作為醬香型白酒的核心產區,一時成了被追捧的熱土。
走在1915廣場,隨時都有可能被人搭訕:“要不要品鑒一下我們的酒?進來坐坐嘛!”
“茅臺酒偶爾嘗一兩次還行,大多數人還是消費不起。所以,找一款適合自己的酒就行,比如,跟茅臺王子酒、遵義1935口感差不多的,我們這里就有,而且價格適中。”鋪墊了很多之后,店鋪的老板們總能將話題拉回到自己的生意上。
在茅臺鎮上,除了貴州茅臺,其它大小酒廠的經營模式主要包括三種:集中精力做自己的品牌,這主要是比較大的品牌,比如國臺酒業;做基酒生意,貼牌、定制、賣給大酒廠,這是鎮上大多數酒廠、小作坊的生意模式;與資本合作,或者直接“賣身”。

(街上買賣酒的場景)
國臺酒業是茅臺鎮第二大釀酒企業,也是茅臺鎮上打造出品牌名聲的醬酒企業。
劉蕓在國臺酒業工作多年,說起國臺酒與鎮上大多數酒企的區別,她語氣中帶著些許自豪:做品牌需要實力,國臺酒背后是天士力。
“首先要有儲存的實力,比如,這個酒要儲存15年,沒有周轉資金,下一個生產周期你是運轉不開的。存一年都不得了,買原料、付工人工資,酒還會揮發。這是個死循環,小酒廠只能靠賣基酒存活,很難做大,每年生產出來就賣,沒辦法打造自己的品牌。”她告訴市界。
不過,“醬香熱”之下,茅臺鎮上的中小酒廠即使品牌弱,酒也不怎么愁賣。
“我們一般都不推自己的品牌。”張昭說,你的品牌不出名,瓶子、包裝設計得再好看都吸引不來消費者,“做品牌是要用錢砸的”。
張昭跟親戚在鎮上合營著一家中型酒廠。他們的生意模式跟大多數酒廠一樣,做貼牌、定制、裸瓶的生意,“或者別人需要散酒,拉過去”。

(一家店里陳列著定制酒樣品)
所謂定制,就是根據客戶祝壽、婚宴、企業活動、個人喜好等不同需求,商家們可以提供個性化的定制包裝服務。茅臺鎮上競爭也很激烈,有的商家甚至一箱起就可以定制。
張昭說,這兩年,醬酒市場比較好,“我們生產的酒都不愁賣”。
在茅臺鎮上,如果你想貼牌或定制,酒本身的價格跨度非常大。按一瓶(500ml)計算,有幾十塊錢的,有幾百塊錢的,也有上千塊錢的。裝什么酒任你選,包裝上寫什么,也取決于你。

(店鋪里裝散酒的大酒壇)
雖然趙勇家只有一個窖池,但是,他不用出門就可以賣掉。
每年,鎮上會有特意上門收酒的商販,趙勇家的酒賣給了一個從海南來的收散酒的。
按照醬香型白酒的工藝要求,生產的白酒5年后才出廠上市。不過,趙勇說,他們剛烤出來就賣給海南的商販了。“我們不存放的,一斤48元賣給他的,他拿回去放個一年多就能賣一百多塊。”
狂熱之中,全國各地的資本也紛紛來茅臺鎮“染醬”。修正藥業、勁牌、水井坊、海南椰島、海銀系、巨人投資、金東集團、五葉神……都來了。近期,上市公司——做互聯網新營銷、包裝的吉宏股份,與種金針菇的眾興菌業,也跨界而來。
抖音、今日頭條、淘寶……在各種平臺,與“茅臺”二字相關的酒也越來越多了,不管是廣告推廣,還是直播帶貨,其中還不乏一些名氣較大的公眾人物。
不過,很多人買到的茅臺鎮的酒,到底值多少錢,知道的人沒有幾個。那些嘴里喊著“為家人們謀福利”的主播,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可這絲毫阻擋不了人們對“茅臺”這兩個字的狂熱。
03、買不到茅臺酒,但依附于茅臺酒
茅臺鎮,因酒而聞名,更確切地說,是因茅臺酒而聞名。因此,大小酒廠依附貴州茅臺而活。
在1915廣場上,國臺酒業的廣告最響亮,其中有一句:“離開茅臺鎮釀不出茅臺酒,同樣釀不出國臺酒”。這代表的,正是茅臺鎮上其它醬酒企業對貴州茅臺的依賴。
貴州茅臺在各種故事中被“封神”,在資本市場,成為“股王”,總市值一度超過3萬億;在消費市場,價格飛天還一瓶難求,成了奢侈品與投資品。

(飛天茅臺)
即使到了茅臺鎮,你也買不到1499元的飛天茅臺,而且,連當地人也買不到。
如果去茅臺鎮,倒是有幾個渠道以1499元的價格銷售53度500ml裝的飛天茅臺,可是幾乎都買不到,除非你是職業黃牛。
一個渠道是茅臺機場。在特定航空公司、規定時間、特定航班都滿足的條件下,直達茅臺機場的進港旅客,可于乘機當日憑借登機牌與身份證購買1-2瓶。提貨地點在茅臺機場的專賣店。
這里的條件嚴苛,只能碰運氣。

(茅臺機場的專賣店)
另一個是中國酒文化城。此前,每天限量供應,且飛天茅臺隨機售賣,每天一大早就開始排長隊了。受疫情影響,從去年10月到今年6月,這里一直關門謝客,7月初才恢復。
這里是黃牛聚集地,更難買到。
還有一個地方,便是茅臺國際大酒店,需要入住才可以購買,最便宜的房間一晚上也要1235元,最多可以住兩個人,每個人可以買一瓶。工作人員稱,近期的房間都沒了,等下個月吧。

(茅臺國際大酒店的房價價格)
酒店的大門口和園區里遍布黃牛,進出都有人“熱情”打招呼:“賣酒嗎?今天散瓶2700元了,還可以加一點!”
簡單算一下,如果兩個人入住一個1235元的房間,兩瓶飛天茅臺轉手一賣還可以凈賺近1200元。因此,即使這里是茅臺鎮最貴的酒店,也不可能有空房間。

(茅臺國際大酒店入口處)
針對本地人,貴州茅臺的政策是,“就算入住了,也不賣給你茅臺酒”,當地人陳威告訴市界。所以可以斷定,入住茅臺國際大酒店的,基本沒有本地人。
鎮上眾多酒廠無人知,一瓶飛天茅臺人人搶。當然,也有能買到的地方。在楊柳灣街和白酒街上,都有店鋪散賣飛天茅臺:120元/25ml。這大概算是這個“酒鎮”獨有的特色了。
按這個散賣價算下來,一瓶(500ml)的價格為2400元,比黃牛收購價還低不少。
為什么要這樣做?很簡單,吸引客流。此外,他們還會幫客戶“代購”。
張昭直言,1499元根本買不到,在茅臺鎮,飛天茅臺的市場價跟全國各地差不多。“價格太透明了,我們一般給客戶買飛天茅臺,相當于給他們代購,并不掙錢,為了維護客戶關系。”
說到底,不管以何種方式賣飛天茅臺,最終,店鋪的老板們還是想賣自家的酒。
2020年,茅臺機場完成吞吐量145萬人次,在全國排在第68位。嚴格意義上,茅臺鎮還算不上一個旅游城市,因此,來這里的人,大體上離不開酒,要么是買酒的,要么是做酒生意的。

(茅臺機場)
當一瓶難求的飛天茅臺市場價飆升到3000元時,正是茅臺鎮上醬香酒企做生意的好時候。進而,當地人的日子也越過越好了。在小鎮的馬路上,寶馬、奔馳很常見。
如果問當地從業者:醬酒市場還能火多久?得到的回答總是,“醬酒喝了對人身體有好處”,是大趨勢,或者,至少還能再火幾年。
不過,白酒行業專家蔡學飛表示,這一輪醬酒熱,已經在高峰期了。“知名酒企的產能,以及茅臺鎮的產能供不應求,是因為市場漲價囤積的意愿非常的強烈。其實,這是違背酒類消費市場的基本規律的——酒是拿來喝的,而不是拿來囤的,也不是拿來漲價、做金融投資的。”
“這幾年都在擴產,最快再過三年,整個產能上來以后,醬酒市場可能會回歸一個理性的狀態。”蔡學飛補充道。
當然,這不是本地人當前所關心的,因為他們切實感受著因酒而帶來的生活變化。
陳青是從福建嫁到茅臺鎮的,以前很少回來。2019年,醬香酒已經開始火熱,她便回來了,在鎮上一家比較大的酒廠做銷售。她說,“以前,茅臺鎮還是特別窮的。”說話間,她指向旁邊的一條街道:“幾年前,這條街上還都是賣菜的。”
她所指的那條街道,是連接著1915廣場的一條繁華的步行街。
如今,鋪著石板的街道上,行人閑庭信步,而街道的一側,賣酒的商鋪林立,還有一家足療店,另一側,便是廣場,金色的破酒壇閃耀其上。這條街,已絲毫看不出往日的痕跡。
(文中楊光、張昭、陳威、趙勇、劉蕓、陳青為化名)
(作者丨雷彥鵬 編輯丨廖影 圖片來源丨市界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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