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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而未斷的裁決:東京審判中的盧溝橋事變
盧溝橋事變自爆發至今已將近80年,但關于這次事件的起因、過程以及最終發展為中日全面戰爭的責任,學界尤其中日學者間仍存在諸多認識分歧。個中原因,除了各方史料本身的記載不一以外,還與二戰后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審判卷宗長期罕見利用有關。
所幸的是,近年國內開始重視這一珍貴史料,并就庭審記錄加緊整理和出版。在目前獲見的一些東京審判文書中,許多以往鮮為人知的細節漸次浮出水面,這無疑將豐富我們對這段歷史的認識。
庭審中的條約權利之辯
1946年5月3日,由中、蘇、美、英等十一國組成的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在東京正式開始對日審判,庭審系采英美法程序。有關盧溝橋事變的審理主要集中在1946年7月22日至25日、8月6日至7日的檢方立證及1947年4月22日至25日的辯方反證兩次。前一次出庭作證并接受質訊的是前北平市長秦德純、前宛平縣長王冷齋及美國記者約翰·哥德(John Goette)等。后一次出庭的是前日本中國駐屯軍將領和相關人員,主要有河邊正三、櫻井德太郎、橋本群、和知鷹二等。
1946年7月22日,檢方證人秦德純出庭作證。盧溝橋事變爆發時,作為代理冀、察二省并平、津二市政務的最高長官,他全程參與了事變的處理。其書面證言顯示,1937年7月7日夜十二時十分,秦收到部下就盧溝橋一帶演習日軍以士兵失蹤要求入宛平縣城搜查的報告后,當即答以“日軍任意在中國境內演習,實違背國際公法,且其演習既未事先通知,又未得我方許可,其所稱失蹤士兵,我政府自不負責任”。其后得報日本特務機關及部隊對其回復均表不滿、堅持要求入城搜查后,他即致電宛平縣縣長王冷齋,讓王派警察、保安隊代為搜尋日本失蹤士兵。

辯方律師華蘭(Franklin Warren)就秦德純的證言加以質訊,雙方的問答主要圍繞秦德純所說的日軍演習違背國際公法一節展開。華蘭依據1937年10月的《國聯調查報告》,指出當時日本在華北的七千余名駐軍系依1901年《辛丑條約》而來,其演習則依據1902年該約的附屬協定,不須通知中國官方,并以之詰問秦。
秦的回答是,日軍演習須事先通知系冀察當局與日本駐屯軍之約定,該約定原為維持和平與秩序,并不違反國際法之精神;且《辛丑條約》所定外人鐵路駐兵權,原本也是為維持鐵路沿線之和平與秩序。
7月24日,中國駐日代表團團長朱世明就華蘭所說日軍之條約權利去函詢問南京外交部,信中提到七七事變之初,中方似曾向國際聲明,依據條約,日方并無此權。同月31日南京復函抵東京,告“查所稱之聲明,無案可稽。根據條約,日軍演習應事先通知,但盧溝橋演習未先通知,此點可注意”。
1947年4月22日,辯方律師拉扎勒斯(Aristides Lazarus)再次申明日本依據《辛丑條約》及1902年歸還天津協定,擁有在華北常駐軍隊及軍事演習之權。同日,檢察官薩頓(David Sutton)對辯方證人前中國駐屯軍步兵旅團長河邊正三質訊。薩頓指出《辛丑條約》并未賦予日本占領豐臺之權利,河邊答以不知道。其后庭長韋伯問,日軍是如何入駐豐臺的?河邊則回答系華北政權與日軍協商之結果。
4月23日,前中國駐屯軍參謀長橋本群作證稱,日軍之駐扎和演習均基于《辛丑條約》。檢察官倪征燠就此問,盧溝橋是否在條約所定之駐兵點內?橋本回答不在,但隨后稱日軍至盧溝橋僅是為軍事演習而非駐扎。其后倪追問,既然日方很清楚夜間演習會“讓民眾緊張,引起社會擔憂”,為何仍一意孤行?橋本答道,這是因為“在日本我們晝夜都進行,且根據基本的條約,我們有權進行演習”。

從上述控辯雙方的問答來看,雙方自辯始終不離條約,以此顯示己方行動的合法性。然而,當仔細審視雙方的問答時,會發現一幅十分奇怪的景象,即在雙方均援引條約而將責任歸咎于對方時,似乎沒有一個人真正清楚《辛丑條約》到底包含哪些內容。之所以如此,一方面在于《辛丑條約》的復雜歷史背景,其并不是一項單次簽訂的條約,而是一個包含諸多子約的條約體系,另一方面則在中國方面的重大疏誤。
《辛丑條約》體系與駐軍權、演習權之由來
1900年義和團事件后,八國聯軍攻占北京,12月22日,八國連同在京的荷、比、西十一國擬訂“議定條款”十二項。翌年9月7日,中外雙方在含有該十二項正約及19份附件的條約上簽字,該正約連同附件便是《辛丑條約》。

該約允諾出兵的八國可在北京使館及京師至海的黃村、郎坊、楊村、天津、軍糧城、塘沽、蘆臺、唐山、灤州、昌黎、秦王島、山海關十二處地方駐兵,以保護使館及京師至海之交通安全。但《辛丑條約》簽訂后,列強并未如約撤軍,而是滯留天津,并行使治權近一年之久。在中方一再請求下,列強方終在次年7月15日的照會中提出多項歸還天津之條件,其中之一便是駐軍之演習權。其內容為,“各國軍隊有田野演習及來復槍實習之權,除實彈演習外,不須通知中國政府”。7月18日清廷回函照允,這便是外軍演習權之由來。

盡管《辛丑條約》列明了駐軍地點,但對駐軍總數及各國駐軍數各為多少、十二處駐地中各國駐軍數、地點如何分配等并無規定。關于這些問題,聯軍之間在1901年4月達成協議并知會中方。其大致內容為:駐兵分過渡時期與平常時期。過渡時期即各國軍隊從北京、直隸撤退之期間,駐軍總數12200人,其中每一國不得過2600人;北京共駐使館衛隊2000人,其中每一國不得過300人;山海關、秦王島共駐1500人,天津共駐6000人,其余塘沽等九處各駐兵300人。平常時期即各國軍隊依約撤退完畢、回復平常狀態之時期,共同駐兵總數8200人。其中,就每國駐兵總數,各國有不得超過兩千左右之諒解。
上述1901年聯軍協議及1902年退還天津照會均是就《辛丑條約》的具體執行而定,與原約密不可分,應與原約、后續簽訂的一系列鐵路章程及相關文件共同構成《辛丑條約》體系。
從這些條約來看,盧溝橋事變前的日本中國駐屯軍行動已多次嚴重違約。1936年4至6月間,日本不顧中國政府抗議,以“保僑”、“防共”為由,擅將其華北駐軍從2203人驟增至8400余人,嚴重違反1901年聯軍協議中平常時期一國駐軍不得過2000左右之約定,且其一國總數竟比當時其它條約國在華駐軍總數(4550人)多出近一倍,這在《辛丑條約》簽訂后的34年間前所未有。條約所定外國駐軍僅為保衛使館與保護北京至海之交通兩大目的,日本增兵理由與之不符。此外,增兵中的相當一部分被派駐通州、豐臺,而二者均不在條約所許駐軍點之內。戰后日本防衛廳防衛研究所戰史室出版的《中國事變陸軍作戰史》顯示,選擇向該二處派兵系日本軍方單方面自定。

在此次大規模違約增兵后,日本駐軍一再肆意行動,致華北局勢空前緊張。1936年6月21日到達豐臺的日軍,在入駐不到三個月內便與中國駐軍三次沖突,最終迫令后者全部撤離。同年10月26日,以奪取北平為最終目的的華北日軍聯合大演習在平津一帶公然舉行。這次為期14天、參加人數達七千人以上的演習,動用飛機、戰車、炮隊、化學部隊等,范圍達五萬方里。11月3日,六百多名日軍駕駛坦克、重炮車等從北平街市穿城而過,致各大學集體降半旗致哀。
1937年開始,這種演習更是有增無減、不分晝夜,且常常為實彈演習。其后不久爆發的盧溝橋事變,其直接肇因便是因非法占駐豐臺的一木清直大隊所部至盧溝橋一帶頻繁演習而起。1902年交還天津協定中所定的演習權僅為駐軍之日常必要訓練,盧溝橋事變前日本駐屯軍漫無節制、屢屢進行的以攻奪中國城池為目標之演習顯然已遠遠背離這一宗旨。
判決書的缺陷與歷史重審
在東京審判中,日方一再強調事變前日本政府從未有針對中國之作戰計劃或命令,日本中國駐屯軍之行動也均系依據條約。法庭最終對罪狀加以認定時,概以“既然日方發動侵略戰爭已經證實”一點為由,認為“沒有必要再考慮這些戰爭是否違反國際法以及條約、協定和諾言”。這種全然回避控辯雙方爭議焦點的處理,不僅令被告方的日本難以心服,也為日后中日間在歷史問題認識上繼續爭訟不休埋下伏筆。

面對這樣一份有缺陷的判決書,后來者最好的處理辦法莫過于回到歷史細節,就當年的爭辯本身平心靜氣地加以重審。在日本一面,盡管當事者極力辯稱日本政府并無對中國發動戰爭之預謀,但仍然不可否認的是,正是在違約行動上愈走愈遠的日本華北駐屯軍將日本政府拖進了戰爭。歷史的發展常常并不依循人的主觀意愿,如果僅以日本政府事先并無發動戰爭的意圖,而無視其1936年對華的違約空前增兵及此后華北駐屯軍的一再違約行動,顯然也有違史實。
在中國一面,時值戰后重建與內戰爆發,國內困難重重,對抗戰時的許多調查和取證都難以充分進行。在這種審前準備嚴重不足的情形下,匆匆受命赴日審判的中方代表難免也忽略了不少關鍵歷史細節,致在辯方多次混稱條約權利時,無以分辨和澄清。而當他們在關鍵問題上向國內的外交部求援時,后者竟錯誤地告知“無案可稽”。
事實上,在盧溝橋事變爆發后第一時間,中國外交部即曾發表聲明,并向日本政府書面抗議。不僅如此,當日中國學者亦就日本政府所稱的條約依據進行過逐條細檢與書面反駁。對于《辛丑條約》,自其簽訂后的數十年中,中國始終有大批學者進行持續關注與研究。在抗戰前多次出版的各種條約彚纂中,多可找到《辛丑條約》及歷次相關附屬協定。
十分可惜的是,上述細節多未為東京審判時的中方代表所注意到。在東京審判庭審記錄中長期塵封的這段歷史,尤其是其中控、辯雙方關于盧溝橋事變前日本駐軍、演習合法性依據的爭辯細節,或許有助于我們了解一些歷史認識分歧的基本來源,進而更好地認識和思考這段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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