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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北大歷史系主任張帆:元朝開啟了“大中國”時代

澎湃新聞記者 黃曉峰 錢冠宇
2015-06-14 08:38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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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朝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由北方草原游牧民族建立的統(tǒng)一王朝。它的統(tǒng)治究竟對中國歷史發(fā)展產生了怎樣的影響,是一個很難回答,但同樣又很難回避的問題。北京大學歷史學系主任張帆教授長期研究元史,他認為,元朝對中國歷史發(fā)展的影響,可以從大統(tǒng)一、專制的強化、制度的斷裂、經濟的波動這四方面來看

       
北京大學歷史系系主任張帆(

李媛 繪)

        澎湃新聞:說到元朝對中國歷史的影響,似乎有很多方面可以說,您是怎么界定“影響”的呢?

        張帆:這個問題可以有幾方面的理解。第一,有些東西是自然發(fā)展的,從邏輯上推斷,沒有元朝也會這樣,最多是進度、規(guī)模稍有差異而已。雖然說歷史不能假設,可看發(fā)展趨勢確實如此。比如過去經常講的,程朱理學在思想界占統(tǒng)治地位,這件事發(fā)生在元朝。但實際上,程朱理學占據統(tǒng)治地位是一個自然的趨勢,即使沒有元朝也會如此。無論它是好是壞,和元朝都沒有太大關系。還有講元朝經濟發(fā)展成就,經常談到棉花種植的推廣,也是一樣的道理。沒有元朝,棉花種植也會逐漸推廣。俗文學方面,雜劇、散曲等在元朝以前就有很好的基礎,沒有元朝同樣也能發(fā)展起來。因此上述種種,嚴格說來都不能算是“元朝對中國歷史的影響”。

        第二,還有這樣一種情況,元朝帶來某種影響,但到元朝滅亡,這個影響就逐漸消失了。比如像“四等人制”——這個概念現在有些爭議,可能不太準確——以及儒士地位的下降,中西陸路交通的活躍,基督教的傳播,這些影響在元朝滅亡后并沒有延續(xù)下去。它們可以算是“元朝對中國歷史的影響”,但比較次要。

        第三種情況,在元朝統(tǒng)治下出現某種現象,和前面的歷史基本接不上,但和后面的歷史能接上,這才是最主要的“影響”,是我們重點要談的。不過這里面又有一個問題,就是第三種情況,所謂主要的“影響”,其中相當一部分與金朝有關。在很多時候,元朝和金朝的影響是混在一起的,很難截然劃分。金、元都是北方民族王朝,前后相承,對中國歷史有相同方向的推動。但畢竟金朝只有半壁江山,時間也相對短,所以它的影響會比較小。下面我們要談的問題,或多或少都有金朝的背景,但是金朝我們就不講了,無論如何,元朝的影響是主要的。 

        澎湃新聞:您認為元朝的第一個影響是“大統(tǒng)一”,它與以往漢、唐的統(tǒng)一王朝有什么不同?

        張帆:“統(tǒng)一”這個詞有點陳舊。日本學者杉山正明教授有一個提法,漢、唐的大帝國是轉瞬即逝的,元朝以前的中國歷史,包括漢、唐在內,本質上屬于“小中國”。到了元朝,加上此前遼金等北方民族政權的影響,中國才變成了“大中國”。就是說,在元朝以前“小中國”是常態(tài),元朝之后“大中國”變成了常態(tài)。這種提法值得參考。明朝版圖比元、清小,但總體來說,從持續(xù)和有效控制的范圍而言,它并不比漢、唐差,或許還強一些。所以稱元朝以下為“大中國”時代,應該沒什么問題。這個“大中國”時代由元朝開啟,這就是它對中國歷史的第一大影響。

        實際上在元朝,很多人寫歌功頌德的文章,主要就是吹捧“本朝”版圖遼闊,其他還真沒有太多可吹的。著名學者楊聯(lián)陞先生寫過一篇文章叫《朝代間的競賽》,其中討論中國古代一些朝代的人如何歌頌自己的時代,如何總結“本朝勝于前代者”云云,很有意思。可以看到,古人也很愛搞主旋律、正能量的宣傳,不過在不同朝代,會結合自身情況進行不同角度的歌頌。楊先生這篇文章漏掉了元朝,我們完全可以給他作一點補充,元朝人吹捧自己時代的時候,主要就是突出一個“大”字。其他方面的,比如經濟發(fā)達、文化繁榮,這類吹噓都比較少見。今天網上討論“元朝到底能不能算中國”,如果從元朝當時人的角度來看,他們絕大多數確實認為元朝能夠代表中國,是把元朝當作中國歷代王朝當中的一環(huán),拿來和其他王朝比較。

        再做點具體補充。今天中國的有些地方,是元朝把它納入版圖。比如云南,云南在唐朝中期出現獨立政權,更替了好幾個王朝,有自己的文化,而且中原王朝也沒有非要把它納入統(tǒng)治的想法。宋朝干脆置之不理,說“大渡河外非吾有也”。因為以后王朝的重點發(fā)展區(qū)域都在北方,如果不是蒙古征服,很難想象會去開拓遙遠的云南。青藏高原也是如此。元朝在這里實行政教合一的統(tǒng)治,統(tǒng)治力度比內地低一些,廣義上說也是“一國兩制”的方式,但這比唐宋已經是巨大突破。假設沒有元朝,以后的王朝從宗教等因素考慮,或許也會經營這一地區(qū),那可就要困難多了。

元朝疆域圖

        大統(tǒng)一帶來很多間接的影響。科技文化方面,像前面說過的雜劇、散曲之類,與元朝統(tǒng)治的關系可能不很大,但有些內容,比如天文歷法,關系就比較大。主要表現是郭守敬主持制訂的《授時歷》,在當時是非常先進的歷法。清朝人甚至說“有元一代制度,莫善于歷”。這樣一部先進歷法怎么做出來的?當然與郭守敬個人的學術造詣分不開,但大統(tǒng)一局面給他提供了以前沒有的天文觀測、數據采集條件,也非常關鍵。郭守敬設立的觀測點,北到西伯利亞,南到南海,這是以前做不到的。

        還有,統(tǒng)一局面和遼闊的版圖開拓了當時中國人的眼界,增加了他們對外部世界的了解。前些年學術界熱烈討論的《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是一張十五世紀初朝鮮人畫的世界地圖,它是以元朝后期的兩種世界地圖為底圖重繪的。一般認為,除了朝鮮半島以外,圖中對大部分區(qū)域的描述是基于十四世紀元朝人的地理觀念。其中畫出了非洲、大西洋等,說明當時元朝人對世界的認識達到了新的高度。明朝初年的鄭和下西洋,只有在元朝的基礎上才能搞起來,包括造船技術、航海技術、海外地理知識等等。另外,在元朝的統(tǒng)一局面下,民族遷徙、民族交往空前頻繁,大量遷入內地的非漢族人口逐漸融入漢族,還形成了兩個新的少數民族——蒙古族和回族。這些變化都與大統(tǒng)一有關。

《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        

        澎湃新聞:元朝作為異族入主中原,在對待其他部族尤其是邊疆少數民族的問題上,和中原王朝的處理方式是不太一樣的,這對它統(tǒng)治的有效性是不是有所增強?

        張帆:是這樣。我們強調元朝的大統(tǒng)一,不僅僅是版圖遼闊,而且也在于統(tǒng)治的有效性和穩(wěn)定性,或者說統(tǒng)治的深度。這主要表現在對邊疆地區(qū)的控制上,少數民族王朝有它自身的優(yōu)勢,更加能夠切合當地實際,因地制宜。姚大力教授和杉山正明教授都有類似的看法。

        澎湃新聞:您認為元朝的第二個影響是專制的強化,這主要體現在哪些方面?

        張帆:這個問題很多人都討論過,尤其是前輩學者周良霄先生,他明確指出明清的“極端專制主義皇權”很大程度上是受元朝影響。“專制”這個詞用在中國古代史領域有一些爭議,但我覺得約定俗成,沒有太大問題,是可以用的。這方面討論比較復雜,暫且不談。

        專制,在狹義上就是指君主專制。中國歷史上從秦朝開始就有,但在宋朝已經有所放松,元朝又把這些放松的東西收緊了。宋朝的君主專制相對來說有一些開明色彩,官僚機器和士大夫群體的自主性比較強,可以和皇帝講道理,與皇權分庭抗禮,可到明朝卻成了另外一個樣子。這中間元朝的影響是很重要的。例如對臣下體罰或酷刑處死,這樣的做法在宋朝已經消失,但元朝又出現了,明朝則變本加厲。還有大臣向皇帝跪著匯報工作,皇帝不說“平身”不能起來,這樣的禮儀很可能也始于元朝。元朝帶來了草原社會的政治觀念:君臣關系就是主奴關系,而且這種關系不僅限于君臣之間,也適用于君民之間。在法理上,誰都沒有人身自由,都是從屬于大汗的。它的君主權力,能夠伸展到的邊界比宋朝遠很多。不一定天天劍拔弩張,偶爾露崢嶸,就讓你知道厲害。

        舉一個例子。成吉思汗接班人窩闊臺在位的時候,一個蒙古部落里突然謠傳要“括民女”,就是大汗要把部落里的姑娘征集走。大家嚇壞了,能嫁人的趕忙嫁人。窩闊臺大為光火,據史書說他是個寬厚的人,可這次動了雷霆之怒。原本沒這個計劃,現在偏要“括”給你們看看。于是把該部落所有新嫁和未嫁的姑娘集中起來,據說有四千名,一部分納入宮中,其余的當場配給部下,她們的丈夫和家人就在旁邊眼睜睜地看著,全都噤若寒蟬。這件事在漢文史料中只簡單提了一句,波斯文史料有具體描述,場面是很恐怖的。用元朝人的說法,“普天率土,盡是皇帝之怯憐口”,“怯憐口”是蒙古語“私屬人”的意思。全國人民無論男女老幼,在人身關系上都隸屬于皇帝,上面的例子再好不過地說明了這種理念。與此相關,在元朝,老百姓在職業(yè)選擇上也沒有自由,由朝廷規(guī)定職業(yè),而且不準改行,稱為“諸色戶計”。這個制度在明初繼承下來,明朝中后期才慢慢松懈。皇帝或國家對百姓的人身控制明顯強化,這自然是專制的表現。

        說到人身控制,還有一個問題,與我們這里講的專制關系不大,但也很重要,就是蓄奴現象。中國傳統(tǒng)社會早先一直有很強的奴隸制因素。不過到宋朝已經快消失了,宋朝的奴婢丫鬟等基本來自雇用,屬于契約關系,沒有完全失去自由。但元朝又把草原社會的奴隸制注入中原,出現大批來自戰(zhàn)爭劫掠的奴婢,都是世代為奴。以后明清兩朝的蓄奴現象也都很嚴重。總的來看,宋朝社會層次的區(qū)分度是比較小的,就是說全體社會成員在人格上趨于平等,而元朝又把這種區(qū)分度拉大了。

        另外一個與專制有聯(lián)系的東西是分封制。它與君主專制共同反映出“家天下”的政治思維。天下屬于皇帝所有,更準確地說屬于皇帝家族所有。只有皇族才享有國家主權,皇帝是他們的代表。皇族以外其他人都是沒有主權并且被統(tǒng)治的。分封制在唐宋已經淡化,諸王只有虛名。但到元朝又變實了,諸王不僅在草原有封地,在內地還有采邑。明朝的分封制也比較實,尤其在明朝初年,這也是受到了元朝的影響。

元太宗窩闊臺

        澎湃新聞:您認為在專制問題上,元朝對于明清的影響,更多的是觀念上的強化還是制度上的因素?

        張帆:在狹義的專制層面,就是皇權方面,主要是觀念上的影響。明朝改革了元朝的很多制度。元朝皇帝在理念上專制,實際上卻又不愛管事,比較懶,事情都交給宰相負責,宰相權力比較大。正因如此,明初朱元璋就把宰相廢了。宰相權力大和皇帝專制好像是矛盾的,可就元朝來看又有一致性。因為元朝的君主專制主要體現在法理上,實際政治運作中并沒有充分落實。宰相與皇帝的關系,好比管家和主人。管家就是奴仆的頭子,負責日常管理。皇帝把工作委托給宰相,平時就不怎么操心了,甚至于連日常上朝的制度都沒有。這與游牧民族的性格有關,不計較細節(jié),做事比較豁達,粗線條。但就廣義和相關問題而言,諸如君主與臣民的人格差距、對臣民的人身控制、蓄奴現象、分封制等方面,制度上的沿襲還是比較明顯的。

        澎湃新聞:您曾提到,不能把明朝之后的皇權膨脹完全歸結于元朝的影響,宋元實際上還是處于加強狀態(tài)的,這個應該怎樣理解呢?

        張帆:現在一講元朝就容易把明朝的事直接關聯(lián)起來,但歷史是復雜和多元的,除元朝影響外,漢族社會的皇權也存在擴張趨勢。只不過它的擴張又引發(fā)了制衡因素的加強,姚大力教授形容這種關系是“張力”。就像拔河一樣,你用力我也用力。元朝的情況是拔河的繩子斷了,張力基本消失,皇權單方面膨脹。就宋朝來說,程朱理學對于皇權的鞏固和擴張起了不小作用,因為它特別強調君臣倫理,將忠君觀念上升到“天理”的高度,嚴格要求。當然程朱理學又有另外一面,它鼓吹的忠君是含有斗爭的,不是百依百順。總之,除了少數民族影響之外,漢族自己的政治文化當中也還是有很強的專制因素,皇權存在膨脹的潛能。

        澎湃新聞:程朱理學在元朝確立了統(tǒng)治地位,而元朝統(tǒng)治中有很強的奴役關系,這兩者會有沖突吧,這種沖突在元朝有怎么樣的表現?

        張帆:這方面倒是沒有什么表現。蒙古統(tǒng)治者雖然推崇程朱理學,但是并不太懂。一開始他們把儒學當作宗教看待,因為儒學有經書和廟宇,有崇拜對象,后來才發(fā)現儒學與宗教有區(qū)別。在儒學的大范圍里面,他們覺得程朱理學講倫理道德,與草原社會的一些觀念有相通之處,于是就重點扶植它。但也僅此而已,沒有更深入的了解。以理學家為代表的一些學者,雖然受到尊重,可很難介入實際政治運作,參與政治的熱情和主動性也不是很強。掌權的主要還是蒙古人、色目人,進入高層的少數漢族官僚也沒太多學問。這樣,理學家并沒有適當的環(huán)境和充分的地位來表達政見,也就失去了與政治權力沖突的機會,彼此反倒相安無事。這與宋朝、明朝是很不一樣的。

        澎湃新聞:您所說的元朝的第三個影響是制度的斷裂,除了顯而易見的游牧民族的制度外,這些斷裂還表現在哪里?

        張帆:周良霄先生比較早注意到這個問題,但是沒有展開論述。過去日本學者提出一個著名理論“唐宋變革論”,說中國社會在唐宋之間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這主要是從社會結構、經濟發(fā)展、思想觀念等方面來說的。要是從制度來看,唐宋之間倒沒什么大的“變革”。制度上的“變革”主要發(fā)生在宋與金、元之間,很多具體制度都接不上,也就是制度的斷裂。

        具體來說,唐后期到宋朝的制度,總體來看是很繁瑣的。學歷史的學到宋朝都很頭痛,因為制度過于復雜,讓人暈頭轉向,不得要領。但到金朝,進行了大幅度的簡化,看上去簡單多了。元朝的制度比金朝亂一些,但這是元朝人自己搞亂的,不是恢復宋朝的亂。到明朝,又比較整齊。總之宋朝那么復雜的制度被簡化了很多,很多宋朝的制度名詞從金、元開始消失了,這就是制度的斷裂。

        宋朝照顧官員權益的制度,有好多沒有被金、元繼承。比如宋朝官員當到一定級別,薪水就會分成兩部分發(fā)放,一部分是級別工資,一部分是崗位工資。也就是說,即使沒有崗位,也可以憑行政級別拿一份基本工資。金、元就不行了,有崗位才有工資,沒崗位一分錢不發(fā)。還有,宋朝設立一種“祠祿官”,主管某處道教宮觀,屬于高級崗位,實際上基本是閑職,用來安置一些老臣,或者政治上的反對派。其實就是為了維護“和諧”養(yǎng)閑人,這種做法對金、元來說是不可理解的,完全取消了,后面也不再有。

        斷裂的不光是制度,還有很多形式主義、繁文縟節(jié)的做法。比如在宋朝,皇帝下詔提拔一個官員的職務,這個官員通常都會上表推辭,說不行不行,我水平不夠,不能當此重任。皇帝呢,就下《辭免不允詔》,說別謙虛了,就是你最合適。官員再推辭,皇帝再“辭免不允”,這樣反復折騰多次。都不是口頭說說,而是寫成駢儷對仗、之乎者也的文章公示于眾。這得耗費多少時間精力?總之給人感覺,宋朝人把大量聰明才智都用來搞形式主義了。這樣的做法,在宋朝以后也斷裂掉了。

        還有一種情況,宋朝有一些適應商品經濟發(fā)展的制度,以后沒有全部繼承。比如宋朝有十分發(fā)達的政府采購制度,朝廷需要的許多物品都是拿錢到社會上采購。而元朝呢,基本做法卻是指定一部分人專門生產,而且是世代生產。前面提到元朝有“諸色戶計”制度,其中很多小的“戶計”就是被指定生產某種特殊產品的。不準改行,你一改行,國家這類產品就不夠用了。

        又比如,香港科技大學劉光臨教授近期的一項研究指出,宋朝到處設立關卡,征收商稅,過去好多人認為這是打擊商品經濟的表現。其實,并不是你拉了一車貨物,每過一個關卡收一次稅,而是在一定區(qū)域內,一個關卡交過稅,其他關卡就不用交了。多設關卡是怕你逃稅,這個關卡繞過去了,下一個不一定能繞過去。這是政府在商品經濟繁榮的環(huán)境下,為了保證稅收而采取的做法。但到元朝,為了防范逃稅,一度干脆下令禁止農村集市交易。當然實際上是禁不了的,但元朝這項措施反映出,他們的管理理念比宋朝落后很多。

        澎湃新聞:網上有很多宋朝粉說“崖山之后,已無中國”,您剛剛也提到宋朝很多好的制度之后就斷裂了,這不正好是宋朝粉的意思嗎?

        張帆:斷裂并不全是壞事。有些東西,比如繁文縟節(jié)的形式主義做法,還有照顧官僚特權的一些制度,不予繼承是有合理性的。當然像適應商品經濟發(fā)展的制度沒有繼承下來,就有些可惜了。另一方面,斷裂掉的制度有時并不是以前一貫如此,斷裂掉的只是宋朝的做法。宋朝制度有些很特殊,不光和后面不一樣,和前面也不太一樣。過去我給學生講,元朝是中國古代最另類的王朝。其實從某種角度來講,宋朝也是相當另類的。宋朝的另類有其先進之處,但也有不太合理的地方。

        制度斷裂的問題其實很復雜,有待深入研究。有大量證據顯示宋和明的很多制度沒有接軌。按說兩個都是漢族王朝,相距不遠,中間不過隔一個元朝而已,制度應該有很多類似之處,但是實際上卻很不一樣。  

元劉貫道《元世祖出獵圖》

        澎湃新聞:您之前說元朝人很少夸耀本朝經濟繁榮,可見對經濟的影響應該很大。

        張帆:經濟問題就更復雜了。評價一個時代的經濟發(fā)展水平需要具體指標,而歷史上的這些指標往往殘缺不全,有記載的指標又不見得準確,所以很多時候只能通過一些概括性的史料進行粗略判斷。總的來說,蒙元的征服戰(zhàn)爭確實給經濟造成了嚴重破壞。當然在它統(tǒng)治穩(wěn)定以后會有恢復,但是似乎沒有恢復到很高的水平。簡單說,元朝經濟最好的時候,應該也沒有超過宋朝。

        從比較重要的人口指標來看,雖然統(tǒng)計數據不全,但一般認為元朝的實際人口數量并未超過北宋,也沒有超過南宋與金對峙時期。當然元朝的統(tǒng)治時間比較短,如果統(tǒng)治時間再長一些,也許能恢復得更好一些,但這也只能限于假設。具體而言,某些局部領域比宋朝有進步,像農業(yè)上棉花種植的推廣,陶瓷方面出現青花瓷,但就整體經濟水平來說恐怕不如宋朝。從這個角度講,可以說經濟發(fā)展出現了停滯,至少是波動。

        研究宋朝的學者大都認為宋朝經濟十分先進,元朝出現倒退,研究元朝的學者則從各種角度為元朝辯解。這方面應該提一下經濟史專家李伯重先生,他分析了宋元明時期江南農業(yè)的一些具體數據,認為這段時期沒有太大變化,因此不應當說元朝經濟倒退。李先生不是專搞元朝的,他的研究可能比較客觀。不過呢,他的考察范圍只限于江南農業(yè),基本上仍然屬于局部分析,其結論能否推廣適用于元朝經濟的總體情況,還有討論的余地。

        我認為元朝的經濟,就算不是倒退和逆轉,至少也是遲緩或遲滯,甚至有局部的倒退。比如四川地區(qū),在宋朝是僅次于江南的全國第二大經濟中心。經過宋元戰(zhàn)爭,江南是沒有太大變化,但是四川這個經濟中心卻毀掉了,一直到明朝才慢慢緩過來。宋朝的四川出了很多政治、文化名人,像蘇東坡之類,但這樣的名人在元朝幾乎絕跡。《元史》立傳人物,基本上沒有真正的四川人。有祖籍四川,早已遷到其他地區(qū)的,有生在四川,被抓了俘虜帶走的,但卻沒有在四川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這其實就間接反映了當地經濟的嚴重破壞。

        另外,我在前面討論制度斷裂的時候有一個視角,就是看一些專有名詞在前后朝代的變化。宋朝制度當中的不少名詞,在宋以后消失了,也沒有出現相近的名詞代替它,就說明這方面制度出現了斷裂。經濟領域也有同樣的例子。比如宋朝史料中經常出現的“草市”,就是基層市場,到元朝這個詞消失了。明朝雖然又出現,但含義已經不同,專指草料市場。這恐怕就說明,宋朝活躍的基層市場到元朝出現了明顯衰落,以致“草市”這個詞被人逐漸遺忘了。這就牽涉到元朝商品經濟的發(fā)達程度問題。一般對元朝商品經濟的發(fā)達程度估計較高,主要有兩大證據,一是海外貿易,二是城市。現在看來這種觀點還可以再討論。元朝海外貿易確實發(fā)達,但是其中有畸形發(fā)展的因素,與蒙古貴族好大喜功和愛好奇珍異寶、珍禽異獸的特點有關,不完全是商品經濟自然成長的結果。關于城市,說來說去主要就是大都和杭州兩大城市,其他城市如何繁榮的資料并不多。不能用個別大城市的資料說明元朝城市發(fā)展的總體水平。綜合來看,恐怕元朝商品經濟發(fā)達的程度還是比宋朝退步了。

        2014年,姚大力教授指導的博士生李春園提交了博士論文《元朝的物價和財稅制度》,其中提出一個重要觀點:唐宋以來比較發(fā)達的商品經濟是在元朝中期開始衰退的,其主要原因是元朝社會治理水平的下降。雖然由于寫作時間、論文篇幅等原因,作者并沒有對此深入論證,但是我在感覺上比較認同這一觀點。我們看明朝初年的材料,當時的社會從商品經濟角度看簡直倒退回了中古時期。究其原因,如果完全歸結于元末動亂的破壞,或者朱元璋的高壓政策,似乎都簡單了一些,恐怕多少會與元朝有一些關系。

元青花        

        澎湃新聞:杉山正明認為忽必烈王朝是所謂的現代社會的開端。他舉了很多例子,比如與西方大規(guī)模的商貿交流,一方面講元朝經濟有停滯甚至倒退,另一方面也有所謂世界統(tǒng)一大市場的形成,怎么理解他的說法?

        張帆:我讀了前幾年翻譯過來杉山先生的幾本著作,不知道翻譯得是否完全準確。他的研究很有啟發(fā)性,不過有一些觀點值得商榷。比如破除漢族中心論,是有道理的,但有時過于拔高遼金元三朝,而且為了拔高遼金元不恰當地貶低宋朝,讓人難以同意。他對于忽必烈發(fā)展對外貿易的舉措十分贊賞,這也沒太多問題,但認為忽必烈具有“經濟立國”思想,征服南宋和發(fā)動海外戰(zhàn)爭都是為商業(yè)目的服務,也很難成立。在他筆下,忽必烈具有某種超越當時歷史背景的現代意識,恐怕是太理想化了。

        澎湃新聞:元朝跟清朝一樣是異族入主中原,都會面臨國家認同的問題,元朝統(tǒng)治者認同自己是中原王朝的統(tǒng)治者和繼承者么?他們是怎么樣來論證自己的繼承地位的?

        張帆:這個比較難說。“新清史”學者對清朝的定位,雖然不無道理,但未免“過猶不及”。如果用“新清史”的視角來看元朝,說不定還更合適一些。元朝皇帝是否把自己看成前代中原王朝的繼承人,這方面沒有太多的資料。只能說他們意識到自己有雙重角色:一方面是蒙古的大汗,是蒙古世界帝國的共主,另一方面畢竟主要統(tǒng)治地區(qū)在漢地,對前代中原王朝的統(tǒng)治經驗還是有很多學習和吸收。時間越早,“大汗”意識越強,后來蒙古世界帝國瓦解,各汗國與元朝越來越疏離,“大汗”意識就逐漸淡化了。到最后的元順帝,被朱元璋趕出大都以后,一直在漠南的草原邊緣盤桓,直至去世也沒有回漠北老家。可以說,至少元順帝,還有他前面的元文宗,基本上是把自己看成中原王朝的皇帝。前面的皇帝雙重角色比較明顯。

        幾年前,內蒙古師范大學的李嶺副教授寫了一篇文章,我?guī)退麧櫳艘幌拢l(fā)表在我們系主辦的《北大史學》上。文章寫了一件比較有意思的事情:在元朝滅亡前夕,元順帝曾經制定一個前往韓國濟州島的避難計劃,并且開始運作。只是由于朱元璋突然北伐,占領山東,切斷了他的避難路線,所以計劃落空。由此可以看出,元順帝已經不愿意回草原,不太認同草原了。當然這與他從小被流放到廣西、高麗等地,在漢族文化圈里長大是有關的。總之元朝皇帝前后變化很大,身份認同不太一樣。

        元朝是統(tǒng)治民族自身特色比較明顯的一個朝代,統(tǒng)治集團的自我定位并不與中國歷代王朝完全相符,這一點我們是有認識的。所以,盡管從總體上說,我們認為元朝是中國歷代王朝的一環(huán),但還是應該指出,不能完全從中國王朝的角度來看元朝。

元順帝        

        澎湃新聞:您剛提過“四等人制”,近些年對這個提法有些不同的看法,史料里為什么沒有找到這個制度?

        張帆:“四等人制”的概念影響很大。《中國大百科全書》說它是“元朝法定的民族等級制度”,這個說法現在看來不太對。元朝并沒有就“四等人制”做過明確和系統(tǒng)的規(guī)定,只不過在一些具體政策當中,體現出國民因族屬差別而受到不同待遇,有些受照顧多、受限制少,有些受限制多、受照顧少,后人把這種情況概括為“四等人制”。

        我最近感覺,“四等人制”不如叫做“四圈人制”更恰當一些。因為元朝漢人抱怨民族歧視政策時說“內北國而外中國”、“內北人而外南人”,用的是內外概念,不是上下概念。將其理解為等級——日本學者比較早還稱之為“階級”,剝削壓迫的感覺比較重。剝削壓迫當然有,但在這里似乎并不是最本質的東西。我覺得本質的地方在于核心、邊緣之別,也可以說是利益分配多少之別、政治地位親疏之別。

        不管叫做“四等人制”還是“四圈人制”,元朝都沒有正面規(guī)定,只能說大概有這么個原則。對某些數量較小的人群,有時政府也搞不清到底應該把他們歸入哪一等或哪一圈。比如元朝中期有一個女真人的案子,從地方官府到中央有關部門,都不知道他應該算色目人,還是算漢人。查了半天文件,才確定該女真人歸屬于漢人。還有高麗人,和漢人在文化上類似,元朝把他們與漢人同等看待,高麗人就很不滿,認為自己怎么著也應該算色目人。他們這個想法,到最后元朝也沒同意,但畢竟說明還是有變化的空間。

        總之,“四等人制”只是一個籠統(tǒng)的原則,并非剛性規(guī)定。從前金庸先生來北大訪問,我有幸見到他,他就問我這個問題,說“四等人制”到底是哪年頒布的?怎么查也查不到。確實查不到,因為就沒有頒布過。

        (實習生余珮瑤對此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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