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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子》作者誕辰:把愛投入到創造,換取比生命更長久的東西

2021年6月29日是法國作家安東尼·德·圣埃克蘇佩里121周年誕辰紀念日。他的那部極具傳奇色彩的代表作《小王子》曾被翻譯成100多種語言,自1943年首次出版后影響了來自全球的一代又一代讀者。
馬振騁,著名法語文學翻譯家,畢業于南京大學法語專業,是首屆“傅雷翻譯出版獎”得主之一,也是國內翻譯《小王子》的第一人。在馬振騁的理解中,《小王子》的深刻之處并非其簡單卻雋永的童話表達或“小王子和玫瑰花’的愛情故事,而在于作家對人與世界的獨特思考。
“圣埃克蘇佩里的作品是他一生的思想寫照與行動實錄。飛行使他在黑夜中期待黎明,在滿天亂云中向往中途站,在璀璨星空中尋找自己的星球———生的喜悅。小王子所住的星球,轉動一下椅子就是一次日落,如同我們感嘆日子過得真快,轉來轉去來不及過日子———生命沒有中轉站。”
謹以此文紀念這位飛行員和“小王子”:把愛投入到一件工作上,這是在創造;用生命去換取比生命更長久的東西,這是長生的意義。

安東尼·德·圣埃克蘇佩里
01
人生有時比小說還離奇
我國讀過《小王子》的人何止成千上萬,讀過五次三番的也大有人在。但是對《小王子》作者的生平與信念有較深了解的恐怕不多。今趁法國音樂劇《小王子》將在東方藝術中心演出之際,談一談安東尼·德·圣埃克蘇佩里其人其事,目的為更好理解這部被稱為童話又更宜于大人與兒童共同閱讀的書。圣埃克蘇佩里的生活與作品相輔相成,兩者又同樣絢麗多彩,如沙漠中的勞倫斯,生活就是傳奇。
巴爾扎克不知在哪部小說里說過這樣的話,人生有時比小說還離奇。法國小說家的經歷類似傳奇也是有傳統的,古代有龍沙、拉伯雷、莫里哀、雨果等,近代有馬爾羅、圣埃克蘇佩里。
使圣埃克蘇佩里一生跌蕩起伏的是1920-30年代民用航空興起與發展時期,他在高空翱翔中感悟人生,自有一番與常人不同的體驗。他在《人的土地》(1930)一書的引言中這樣寫道:我們對自身的了解,來自大地,更多于來自全部的書本。因為大地桀驁不馴。人在跟障礙較量時,才發現自己的價值。但是,為了克服障礙,人需要一個工具。需要一個木刨或是一把鐵犁。農民在勞動中,逐漸窺探到自然界的一些奧秘,他挖掘到的真理卻是無處不在的。同樣的,飛機這一個航空運輸的工具,也使人接觸到所有這些古老的問題。

《人的大地》,圣埃克蘇佩里著,馬振騁譯,上海人民出版社
圣埃克蘇佩里生于1900年,在中學時成績平平,熱愛文學與機械。直到1926年才實現了志愿的第一步,考入拉科艾爾航空公司,從見習生到飛行員,駕駛教練機往返于圖盧茲與佩皮尼昂之間,后又開始夜航飛往非洲薩布蘭加、達喀爾,再后又往南美洲開拓巴塔戈尼亞航線,從里瓦達循亞海軍準將城(阿根廷)到阿雷納斯角(智利)。
那個時期航空正處于創業階段。飛機發動機性能不是十分可靠,儀表也不夠精密。往往在空中好好的飛機,會一點預兆也沒有,像打碎了壇壇罐罐的櫥柜嘩啦啦一陣響,朝著地面直跌下去。夜航時,飛行員孤獨坐在駕座里,看到的只是星光與儀表盤上熒光指針,其余漆黑一團,浮云、山峰、峽谷、海面、氣流,甚至巖頂的幾棵樹都對他充滿殺機。遭遇突如其來的風暴,通過玻璃看到閃電中的大山仿佛在泥濘中滾動。逢上陰風晦雨的天氣,身子伸出風檔外面,還不見得看清前方的動靜,銳利的寒風在耳邊呼嘯,人與飛機像懸在一根飄動的游絲上的蜘蛛。

作為飛行員的圣埃克蘇佩里
他的同志吉約曼在開拓歐洲與南美洲航線時,駕駛一架升限為5200米的飛機,要越過海拔7000米的安第斯山,峰頂寒風橫掃,水珠直噴,穿行兩旁峭壁的渦流逼得飛行員如鉆亂刀叢。飛機抵達目的地,場地上只是按一條直線點燃三團微弱的火,作為降落的全部照明。
當圣埃克蘇佩里作為飛行員時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生活與工作。隨時要與高山、海洋與風暴角逐搏斗。
1927年,他被公司派往北非摩洛哥塔爾法亞附近的朱比角,當中途站站長。當時塔爾法亞是西班牙人勢力范圍,而朱比角屬于阿拉伯抵抗區,與西班牙殖民當局關系緊張。飛機被迫降落時,常被敵對的阿拉伯部落扣為人質,淪為奴隸,要求贖金,有時還會受折磨或被處死。
航空公司從卡薩布蘭加到達喀爾之間設立了10個中途站。圣埃克蘇佩里坐鎮的中途站其實只是挨著西班牙要塞的一間木屋,屋里全部家具陳設,只是一只水盆、一把水壺和一張不夠身長的板床。站長是光桿司令,沒有自衛手段,也沒有人身保障,執行的其實是外交任務,有法國飛機迫降在沙漠上,便和摩爾人和西班牙人打交道商量如何營救。有時候遇到阿拉伯搶劫隊騷擾襲擊,一夜數驚,騎上駱駝逃命。憑其真誠、機智與膽略,參加多次協商調解,也曾幫助救出兩名被扣留的西班牙人質,圣埃克蘇佩里贏得摩爾人的信任,稱他為“沙漠王爺”,爭取到西班牙人的合作,在他當站長的18個月中,給14個處境危困的機組提供了幫助。
他獨居荒漠,嘗盡了孤獨的滋味,通過接觸克服了異族間的猜疑,與他人分享水、面包、可能還是最后的時候,等待著黎明后不可知的命運。這一切使他發現人的情意與交流是人生的根本。
航空線上的同志,同屬于一個大家庭,認識的人四海飄零,只是旅途上的機緣,才使他們的航班在遠離家鄉的異國土地上交集,在卡薩布蘭加、門多薩、布宜諾斯艾利斯不期而遇,大家團團圍著一張桌子坐下來,經過多年音塵隔絕,繼續上次沒有講完的話,重敘縈繞心頭往事。
但是經常傳來同志到了某處后不知去向的消息,漸漸地發覺某人清朗的笑聲再也聽不到了,這一座心靈花園再也進不去了,這時開始了真正凄惻的悼念。人與人的共同回憶,并肩度過的患難時刻,坦誠的心聲交流,這才是人的寶藏,沒有財富可以與這些相比。愛不是要兩個人對著看,而是朝著同一方向看。交往多年的友誼與愛是無法創造于一時的,好比種了一棵橡樹,期望立刻得到它的蔭庇,也是妄想。

圣埃克蘇佩里執行任務
1931年3-4月間,圣埃克蘇佩里帶了《夜航》的手稿去見紀德。他在17歲時便由表親伊鳳·德·萊斯特朗杰夫人介紹,拜見過他。紀德得諾貝爾文學獎雖在1947年,但是國際文壇上的名聲在二三十年代已如日中天。圣埃克蘇佩里在紀德和德·萊斯特朗杰夫人面前朗讀自己的作品,紀德聽了以后主動提出為這部書作序。他在序中說:“我尤其感激作者的,是他提出了一個不同凡俗的真理……這就是人的幸福不在于自由,而在于對一種責任的承擔。”
飛機發明以前,人靠兩條腿走路,后來又以舟車代步,總是沒有脫離地面。他們沿著河流,避開不毛瘴癘之地,彎彎曲曲從村子走向村子,即使穿越沙漠,也是朝著綠洲迤邐而行。這樣旅途上滿目是肥田沃野、葡萄園、大草原,容易造成幻覺,以為我們這顆星球既富庶又壯麗可愛。但是當人坐上了飛機升入空中,不必依賴地面的供養,直線飛往目的地,這時視力變得敏銳了,頭腦變得現實了。從高處俯視,才發現地球表面大部分是山地、沙漠和海洋,人生存的地方只是像瓦礫堆上的青苔,在夾縫中稀稀落落滋長。
地球在宇宙中不知經過了多少億萬年,各種氣象地質條件湊合后才有生命與人的出現,猶如我國一句古話說的:天地乃萬物之父母。人的出現是一個真正的奇跡,其后創造的文明也很脆弱,在大自然的威力下,一場火山噴發、一次海陸變遷、一次地震都可以叫它毀滅。在宇宙大撞擊后幸存的一堆大熔巖上,尚有余溫但已感到未來沙漠、冰雪與洪水的威脅,人可能還朝不保夕,卻時時不放棄長生的欲望。
于是怎樣才是長生,圣埃克蘇佩里提出“以易于腐朽的軀體去換取……”也就是評論文章中常見的“生命的交換”思想。把愛投入到一件工作上,這是在創造;用生命去換取比生命更長久的東西,這是長生的意義。他在遺著《要塞》(1948年初版,1978年定本)中對這個思想屢有表述;人終生工作往往是在創造一份自己無法享受的財富,盡其平生歲月換來那塊光澤的錦帛。

《要塞》,圣埃克蘇佩里著,馬振騁譯,海南出版社
古代印加人在秘魯建立太陽神廟,沒有這些高矗在山頂上的巨石,誰知道曾有這樣強有力的文明?木工造橋、農民種樹其實都是在進行同樣偉大的傳承工程。
在生死觀問題上,圣埃克蘇佩里與法國先哲蒙田也是一脈相承的,都把死亡看做一個溫和甜蜜的自然結局。蒙田說,人要心安理得地生,也要心安理得地死。圣埃克蘇佩里說,人為之而生的事也值得為之而死。普羅旺羅的老農享盡天年,把山羊與棷欖樹遺留給他的孩子,以后再由他們傳給他們的孩子。人不是完全死去,每個生命都會輪到像豆莢似的開裂,落出其中孕育的果實,重新活下去。死亡是個生生不息的景象,把美麗的滿頭銀絲的遺體,一具具拋落在沿途,通過脫胎換骨,走向無從揣測的真理。
02
那年紐約夏天若不熱得那么酷,
世界差點少了一部杰作
圣埃克蘇佩里不是第一個描寫航空的作家,卻是第一個從高空去探索人生哲理與文明意義的作家。這點使他出類拔萃。他走上文學的道路也與眾不同。他在同一年(1926)發表他的第一部作品與開始他的飛行員生涯。1931年《夜航》獲費米娜文學獎,作家的名聲鵲起,那幾年法國青年報考航空學校的人數也驟然增加許多。接著法國航空公司大改組,航空都已使用先進精密的儀表控制,飛行不再是冒險,也沒有神秘與興奮可言。英雄時代的飛行員懷著奉獻之心,朝著直奔而去的地平線一個接一個消失,飛行員通過科學儀器駕駛飛機,不再與自然無素有直接接觸,沒有一種真正的語言使彼此聯結一起。在這些歲月中,圣埃克蘇佩里有更多時間寫文章。他作為特約記者派往斯大林進行大清洗前的莫斯科,內戰打得正酣的西班牙。
他應該與文學界有密切的關系,因為當時許多聞名的作家都可以說是他的同時代人,如阿拉貢(1897年生)、布勒東(1896年生)、艾呂雅(1895年生)等。他雖也曾熱愛超現實主義詩歌,卻跟他們沒什么往來。紀德、梅特林克都對他加以青睞,但都是他的前輩。他在西班牙遇到了海明威、帕索斯,也未曾建立密切的關系。從這點來說,圣埃克蘇佩里是個另類作家,他從不會像那時風行的那樣,在巴黎蒙帕那斯、圣日耳曼區的咖啡館高談闊論自己的文學主張。
他的圈子始終是航空界的同行:飛行員與機械師。在紐約生活時(1941-1943),因妻子康素羅的關系,她的超現實主義藝術家有一些也做了他的朋友。他好動而又耽于遐想的天性,青年時代的彷徨,命懸一絲飛行中的沉思,沙漠中幾乎饑渴而死,三四次既幸既不幸的愛情,戰火的洗禮,亡國的屈辱,無岸可泊的流亡……關于他一生傳奇的著作不下數十種,但是每位傳記作者都承認無法說盡他這人的復雜、矛盾與神秘。

圣埃克蘇佩里與妻子康素羅
他志向堅定不移,但是興趣轉悠不定。崇尚行動,卻懶得體力活動;有極高的科技數學天才(十幾項專利申請人)然而憎惡數學崇拜;不信教,又苦苦尋求上帝的存在;會像孩子那樣天真愛鬧,也會像哲人那樣沉思憂郁。當左岸知識分子坐在咖啡館大談介入文學以前,他早已寫出了被薩特稱為存在主義小說濫觴的《人的大地》。
他喜愛波德萊爾、尼采、普契它、紀德、爵士音樂、電影、幽默、個人獨處。他跟女朋友喜歡單獨相見,跟男朋友喜歡三五成群。他會當眾變樸克戲法,唱法國老歌,玩文學游戲,喬裝打扮逗人樂。他酒量好,煙癮大,要飽的時候可以狼吞虎咽,要餓的時候可以顆粒不進。
他跟作家萊昂-保爾·法格討論巴爾扎克、中世紀、馬拉美、羅斯福、拳擊、連環畫、箴言、神話、畢加索、精神分析、美第奇家族;跟貝利西埃大夫討論遺傳學、天文學、社會學、神秘學、巴赫、梵·高;跟作家安德烈、伯克萊討論斯賓諾沙、希臘美學、詩歌、自由愛情、代數、社會結構。
他博覽群書,求知欲強,交談中聽到新事物,會在小冊子上記下來,第二天還跟朋友核實。在他的手冊上(死后一部分已整理出版),記錄了關于基督教、資本主義、銀行、稅收、化學、愛因斯坦、普朗克牛頓、自由、法律等問題的看法。
有人說圣埃克蘇佩里是文藝復興時代式的人物,這話是一點也不夸張。
1942年春天,圣埃克蘇佩里在紐約已經一年多。隨著1939年歐戰開始,他應征入伍加入空軍偵察隊,短短三周內,他們23個偵察機組損失17個,但是他幸存了下來,目睹法國軍隊大潰退。維希政府與納粹德國簽訂停戰協定。“在希特勒統治的地方沒有我的位子。”圣埃克蘇佩里抱著滿腔熱情,試圖向美國人民呼吁共同抗擊法西斯。卻不想1940年最后一天到了紐約以后,見到美國人的精神狀態,一如慕尼黑協定簽訂時的法國,綏靖主義思想濃重,輿論混亂,國務院嚴格依照《中立法》辦事。紐約法國社團內維希派、戴高樂派、中間派關系錯綜復雜,這也是法國國內矛盾的延伸,窩里斗非常劇烈。
圣埃克蘇佩里名義上是應紐約的出版界邀請,來領取《人的大地》一書的獎狀的。他想做的事一事無成,還受到維希派與戴高樂派兩方的攻擊與誣蔑,非常痛苦與無奈。
給圣埃克蘇佩里帶來最大聲譽的《小王子》,最初的創作意圖卻不是來自作者自己的。那天,他們在一家餐廳吃飯,圣埃克蘇佩里在《空軍飛行員》——書上畫了——孩子,坐在云端上瞧著地面上燃燒的法國北方城市阿拉斯。在隨手抓到的紙上任意涂上幾筆,畫花朵、蝴蝶、小人、云彩,這是圣埃克蘇佩里愛好的習慣。這次有人有意請他為這個小人兒編一個故事,準備在當年圣誕節出版。目的是讓圣埃克蘇佩里排遣憂郁的心情。提出這個建議的書什么人,三部書里有三個說法。一部書說是出版商希區柯克,另一部書說是他的合伙人尤金·雷納爾,第三部書說是雷納爾的妻子伊麗莎白。也可能那天餐桌上這三人都在,以他們的身份都可能說出這樣的話。

《空軍飛行員》,圣埃克蘇佩里著,馬振騁譯,上海人民出版社
那年紐約的夏天若不是熱得那么酷,世界差點少了一部杰作。康素羅在長島找到一幢白色大房子,讓圣埃克蘇佩里與她一起在這里避暑寫作。這幢房子后來被稱為“小王子之家”,圣埃克蘇佩里在黑夜里,思想像踽踽獨行在沙漠的小王子,孤獨憂郁。他要寫一部為圣誕節而出的兒童讀物嗎?似乎是但又不像。
西方童話的開頭都是“從前……”,接著就是英勇的騎士為了尋覓圣物,發現寶藏,遇到美麗的公主,一路上斬惡龍,戰妖魔,最后……如愿以償,大團圓結局。
圣埃克蘇佩里也要用“從前……”開頭,但是放棄沒有用,因為不喜歡人家讀他這本書不當一回事,小王子經過的是一顆顆星球。那些星球上不是妖魔鬼怪,只是住著國王、虛榮的人、酒鬼、商人、點燈人、學者,這些都代表人性中的一個特征或缺點。在第七顆星球,也即地球,他遇到了蛇、花、高山、玫瑰園、狐貍、扳道工、賣解渴藥的商販,還有就是飛行員,故事完全通過小王子與飛行員的互動交往展開的。語言簡單得美國人把它收入學校課本,作為法語啟蒙讀物。背景放在空曠無垠的沙漠里,滿篇氛圍似真非真,似夢非夢,迷蒙含蓄。內容給一個永遠的問題作出一個永遠的回答。
大家都等待著圣埃克蘇佩里再寫出像《人的大地》這樣充滿陽剛英氣的著作,他卻發表了彌漫詩情畫意的《小王子》,這跟讀者的期望有相當的落差,尤其在那個烽火連天的世界,這篇隱喻奇逸的童話引起的困惑多于理解,但還是有少數評論家看出了其中的價值。

《小王子》,圣埃克蘇佩里著,馬振騁譯,人民文學出版社
值得一提的是安娜·莫羅·林白(一譯林德伯格)的看法。她的丈夫是查爾斯·林白,1927年單人駕駛飛機橫越大西洋第一人,是轟動一時的空中英雄。安娜自己也是作家,圣埃克蘇佩里曾給他的作品《聽,這風聲》寫過序。圣埃克蘇佩里剛到紐約時,她在日記中寫過這樣的話:“在每個人都要登記入冊,貼上黑白標簽,被迫采取立場的時代,我希望,我祈禱圣埃克蘇佩里能夠保持自由、純潔、不被卷入。哦!我多希望他能夠超越論戰,投入寫作。”她私下非常傾慕這個法國飛行員。《小王子》這部書也似乎對“超越論戰”這句話的回應,從更寬廣的視角去看待世界以及世界的未來。
安娜·莫羅·林白讀了后,對圣埃克蘇佩里要說的意思心領神會:“他寫的時候帶著病體,悲哀孤獨。他要走向犧牲、戰爭與死亡,深信在那里找到答案,但是答案并不在那里。”
別具慧眼的還有另一個領域的一位藝術家。《小王子》在美國以法語與英語兩個版本同時出版后一個月,以《公民凱思》而名揚全球的電影導演奧遜·威爾斯發現了,興奮不已。一次早晨四點半召集他的合作伙伴來聽這部作品的朗誦會。接著他制訂計劃,準備兩月內把小說改編成真人與動畫合拍影片。他向迪斯尼公司老板沃爾特·迪斯尼推薦。可惜,靠米老鼠、唐老鴨、白雪公主起家的藝術家商人,還只是停留在娛樂水平上,欣賞不了憂傷的小王子。盡管奧遜·威爾斯的口才與計劃都無懈可擊,還是說服不了他這個好似第四顆星球上的商人。這項計劃也就胎死腹中。據記載,這位大師寫成的腳本至今還保存在印第安納大學的麗麗圖書館內。不然好萊塢電影史上可能又多一部《綠野仙蹤》式的杰作。

《綠野仙蹤》劇照
1943年4月20日,圣埃克蘇佩里帶了出版社半月前出的一部樣書《小王子》,在紐約港口上船到北非參加抗戰。《小王子》后來成為全世界大人小孩都在讀的一種書,那是在戰后50年代開始的。而且這股熱情持續了半個多世紀,直至今天還在繼續。書中那個小孩并沒有說自己姓甚名誰,更沒說自己是哪兒的王子。可是如今,不論古今中外有多少王子,普天下的讀者,不論國籍、區域、種族、膚色、年齡,說到小王子就是這個一頭金發、手插褲袋、圍長圍巾的小人兒。
愛《小王子》這部書的理由各種各樣。也產生許多附會。美國作家馬克斯威爾·史密斯,在他寫的《空中騎士》書中說:“對這么一則可愛脆弱的故事進行詳細分析,就像剝下玫瑰花瓣去發現玫瑰的魅力。”他還在1956年預測,《小王子》在文學史上,可與拉封丹的《寓言》、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記》、卡洛爾《愛麗絲漫游奇境》、梅特林克《青鳥》一樣永傳千秋。
03
我愿意談一談,
我在譯圣埃克蘇佩里時的體會...
當我們翻開《小王子》,讀了語氣俏皮的獻詞,不要簡單地一笑了之。作者甚至清楚地告訴我們,這部書是讓一個具有童心而且需要安慰的大人看的,從這里開始他說出一段段似有似無、不知發生在什么地方的故事。使我們心中有所動,引起無窮遐想。不同的人對小王子有自己的知心話要說,也愛打聽他的心事。我愿意談一談我在譯圣埃克蘇佩里時的體會,有的或許出人意外,有的也不免人云亦云,不過這確是我的想法。
首先令我迷戀的是圣埃克蘇佩里散文里的詩意。意境與形象幾次三番使我覺得他是不是讀過我國古詩。狐貍說:“你有金黃色頭發,你馴養我后,事情就妙了!麥子,黃澄澄的,會使我想起你,我會喜歡風吹麥田的聲音……”讀到這里我不由想起“記得綠羅裙,處處戀芳草”的詩句。

小王子與狐貍
還有一句非常平淡但是詩意的話,小王子說:“你若愛上了某個星球上的一朵花,夜間凝望天空有多美。每顆星都開了。”后來又說:“你夜里望天空,因為其中一顆星上有了我,因為其中一顆星上有我在笑。對你來說,所有的星仿佛都在笑。你有會笑的星星!”不知什么我立刻會想到:“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靜靜的星一下子都動了起來。
《夜航》、《人的大地》里寫到高山、風暴、積雪,耳邊自然而然響起岑參的塞外詩:“……平沙莽莽黃入天。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半,隨風滿地石亂走。”這是圣埃克蘇佩里描寫景色的特點,與哲理密切結合,但包含了詩之美。

《夜航》,圣埃克蘇佩里著,馬振騁譯,上海人民出版社
狐貍對小王子說:“我的秘密是這樣,很簡單:用心去看才看得清楚。本質的東西眼睛是看不見的。”
《路加福音》中耶穌對法利賽人也說:“神的國來到,不是眼所能見的。人也不得說,看哪,在這里,看哪,在那里,因為神的國就在你們心里。”
然而圣埃克蘇佩里在瑞士讀中學起就不再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了。他在作品中還常提到“上帝”,其實他的宗教性表現在世俗事物的神圣本質中。上帝對他來說是什么?交換是走向上帝,追求完美是走向上帝,自我完善是走向上帝。欣賞雕像的微笑,景色的幽美,神廟的靜穆,是在尋找上帝。母親哺乳時嬰兒的吮吸中,丈夫歸家時妻子的微笑中,水手航行時日出的霞光中,看到的都是上帝。
本質也就是神所在的地方。最常看到本質的是兒童,他不虛假,用心去看。如耶穌對他的門徒說:“我實在告訴你們,凡要承受神國的,若不像小孩子,斷不能進去的。”現在世界上許多地方兒童的情況不如人意。無論哪個社會里,兒童的不幸其實是大人的失責。
當飛行員把那張不剖視的蠎蛇圖給小王子看,他不像大人只看表面,說它是頂帽子。小王子一眼看了就說出這是蟒蛇吞大象。飛行員抱著小王子走在路上,“這位睡著的小王子之所以那么使我感動,是他對一朵花的忠貞,即使他酣睡的時候,一朵玫瑰花的形象如一盞燈的火焰,在他心中閃光。”這時飛行員看到的也是本質了。
飛行員與小王子說話,自始至終像是兩個人的獨白或一個人的對白。在我看來他倆像是人生中的童年與成年。也像在社會中的兩個人,各自深鎖沉默中,只是泛泛交換幾句空洞的話,“在沙漠中有點孤獨……”“跟人一起也孤獨。”好不容易開誠相見換來推心置腹,才明白敞開胸懷可以那么自由,這時差不多已到了人生的盡頭。
圣埃克蘇佩里小說里處處可見哲理,情節則很少。一般故事中少不了的女人也只是浮光掠影,驚鴻一瞥過去了。不論《南方郵件》中的杰妮維埃芙與《夜航》中的西蒙娜,形象都非常模糊。圣埃克蘇佩里生活與工作在一個完全男性的世界,他有自己的方式愛和尊重女人,似乎她們只要散發香味,使男人充滿光明就好了。平生最親近的幾位女性,如母親、三個姐妹、妻子和若干情人,在他以真事為寫照的作品中都是不出現的。在《人的大地》與《空軍飛行員》中,他在危困緊急中首先想到的是童年時代老家的兩個保姆:“波拉,有人向我開炮啦!”像個小孩受到威脅馬上要得到大人的保護。
有人把《小王子》中的玫瑰看成是愛情象征,這在我看來有點勉強,是小資式的誤讀。電影導演雷諾阿二戰時在美國拍片,他跟圣埃克蘇佩里是好友,說他在美國的兩年多日子里,其實心都不在這里。美國那時還是歌舞升平,但是認為一位懷著亡國之痛從不寫愛情的作家與行動家,會去寫一則美麗愛情的故事,這顯然有悖情理。況且我們再也不是歌德寫《少年維特之煩惱》的時代,對愛情的概念起了重大變化。愛情是人生中重要一環,決不是壓倒一切的要素,當這些熱血男兒去實現抱負時義無反顧,不會兒女情長。

小王子與玫瑰
《小王子》會讓大人與孩子讀了有感觸又屢屢不能忘懷的,是他的單純、深刻、前瞻性。在小王子到地球以前漫游的六顆星球上,人性的缺陷顯然易見,原來較為難解的隱喻,如今也得到了彰顯。有人說看了酒鬼,如今又要加上了吸毒;點燈人必須不停歇地點燈,在說現代人真要每天工作到深晚,學生的書包真要那么重?做人是為了什么?讀到地理學家,有人問,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大家要得到的是什么信息?誤導的、八卦的、歪曲的……都照發不誤?還有那個賣解渴藥的,這有點像高科技發展時代尷尬的發明,復雜,浪費大量資源,污染自然環境,然而無用。
最重要的還是那朵玫瑰花,小王子給她豎過屏風、除過毛蟲、澆過水的玫瑰花。這是我們一切愛與心血的焦點。從小的來說是我們傾注溫情與友誼的人與物,從大的來說,是我們的社會、文明、星球。保護玫瑰花與清除猴面包樹是創造和諧、持續、長存的兩方面。由于無知與疏忽,一座宮殿燒毀了,一個城市湮沒了,一片海洋污染了,沖突愈演愈激烈,環境愈變愈糟糕,人的關系愈來愈冷漠,這一切不叫人憂心如焚嗎?
這就是《小王子》一書中,“某個虛無縹緲的地方,一朵玫瑰花被一頭咱們沒見過的綿羊吃了還是沒吃,宇宙中的一切對于愛小王子的你們,如同對于我,都會不一樣”這句話要說的意義。
因而,對于小王子是不是死了這個問題,應該像小王子自己那樣對待,不要認為他真的死了。只要從非洲沙漠等地旅行回來的人沒有帶給我們確切的音訊——確切的音訊永遠不會有——小王子就是存在的,存在于我們的心中。
本文節選自

《誤讀的浪漫》
作者: 馬振騁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 2015-2
頁數: 121

原標題:《圣埃克蘇佩里121周年誕辰:把愛投入到一種創造,換取比生命更長久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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