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城市規模快速擴張，以及規劃理念不斷更新，不可避免地，城市會迎來許多大型公共交通改善工程，例如軌道交通建設等。

        這些工程工期長、規模大。對整座城市而言，相關改造完成，將極大提升公共服務品質，增加城市的宜居指數與競爭力。然而，改造過程本身將極大滋擾周邊商戶的正常經營，對受影響的商戶，相關改造往往成為“難以承受之重”：同時，改造后的公共交通效率，也將顯著改變原有商業生態。

        實際上，在大型公共交通改善工程中，政府和商戶有多元價值訴求，這些訴求不存在“對錯之分”。在此，筆者想以澳大利亞墨爾本有軌電車96號線南端終點站的改造升級以及埃德蒙頓市中心賈斯帕大街地鐵建設與街景改造工程為例，希望能說明：在大型公共交通改善工程中，不能以“保護多數人利益”為據，而忽視商業活力存續。否則，商戶的利益，乃至城市的整體利益極可能受損；在相關工程的設計與實施過程中，政府與商戶應積極謀求協作。

        墨爾本的爭論

        作為世界上有軌電車里程數最多的都市區，墨爾本向來積極推進有軌電車系統的更新。2013年，維多利亞州政府公布了橫貫墨爾本都市區南北的96號線的更新計劃。96號線是墨爾本都市區最為繁忙的有軌電車路線；日通勤人數約為4萬人；承擔著重大活動（如F1賽車大獎賽）的乘客輸送任務。該更新計劃包括：1）使用運載能力更強的低平臺機車，以照顧行動不便人群；2）整修重要車站的站臺，以站臺升級為契機，全面提升車站區域公共空間的品質。

        96號線的南端終點站位于圣基爾達區的阿克蘭街，是本次更新計劃的重點區域。阿克蘭街由行人、汽車、有軌電車與自行車共同利用。阿克蘭街街景（圖自The Age）

        南端終點站的改造方案為：1）采取獨立站臺的形式，提升線路的運行效率。2）取消阿克蘭街（A-B段）上53個臨街停車位。3）A-C段將完全改造為公共人行廣場。

        就規劃技術與風格而言，這樣的改造設計不僅有助于強化公共交通的運輸效率，鼓勵步行與騎行等綠色環保的出行方式，美化街道景觀，還符合墨爾本作為全球宜居城市之一的定位。然而，該方案卻意外遭到阿克蘭街本地商會的激烈反對。商會認為：該工程將“殺死”阿克蘭街的靈魂。阿克蘭街商會的抗議：“別讓他們殺死阿克蘭街！”（圖自阿克蘭街商會）

        從局外人的角度來看，有軌電車及其站臺的改善，將為該區導入更多乘客；針對汽車通行的限制和禁止停靠，將改善行人的逛街體驗。這將使臨街商戶成為最大的受益人，他們看起來沒有理由反對該項目。于是，商會成為“眾矢之的”，被部分媒體指責為“自私的汽車愛好者”。

        但實際上，商會的訴求絕非反對公共交通，而是擔憂這一大型公共交通改善工程對本地特色商業活力的潛在打擊。

        首先，工程施工期間，將嚴重干擾本地商業正常經營。其次，露天站臺的設置、有軌電車運力與班次的增加，將給阿克蘭街帶來顯著的人流擁堵，破壞“恬美、安靜”的街道風格。一旦人流量增大到一定程度，將迫使政府依據安全法例修建人車隔離帶，進而阻礙商業街兩側互動，降低商業街的體驗。

        結合圣基爾達區的區域景點分布看，更容易理解商會的訴求。表面上，圣基爾達區內的主力景點包括：公共沙灘、大型游樂場月亮公園，以及諸多商業街（阿克蘭街、菲茨羅伊街、巴克利街）等。然而，這些商業街盡管各有特色，但墨爾本主城乃至各區均不乏特色商業街。圣基爾達區“真正的吸引點”是公共沙灘與月亮公園。它們才是有軌電車運力增加的最大受益方。

圣基爾達區景點分布（圖自圣基爾達區商會）

        阿克蘭街主推原汁原味的小鎮風情，以獨立音樂店、休閑餐飲等為代表——其商業建筑主要為1-2層，街道較窄，大致15米左右。大量游客的涌入，將沖擊這種“慢生活”的商業形式，形成“快節奏”的旅客服務需求。比如，商鋪臨街擺放貨架、餐桌等，將變得更為困難。如此，大量標準連鎖店將替代本地特色店——因為前者能負擔更高的租金與商業面積。本地商戶將面臨倒閉厄運；本地音樂藝術家賴以生存的土壤消失；阿克蘭街的特色商業氣質將被消費主義異化，喪失其作為“特色人文地理空間”的活力。

阿克蘭街上的普通小店（圖自Melbourne Places）

        接到本地商業的抗議后，維多利亞州政府以及軌道交通公司進行了積極回應，對各項改造細節進行了補充解釋。本地商會也提出了自己的改造建議：希望阿克蘭街維持現狀——若確需增大運力，則將車站向西遷移，避開商業街核心區；利用現有的巷道安放空置列車，以其展示本地有軌電車歷史，并作為特色休憩場所（商會并非反對公共交通；相反，他們珍視阿克蘭街悠久的有軌電車歷史）。目前，雙方仍在針對項目實施細節進行探討。

        墨爾本的爭論反映了一個現實：在大型公共交通改善工程中，利益相關者的價值訴求十分復雜：政府立足于百萬人口城市的交通便捷；本地商戶立足于特色商業活力。盡管政府與商戶的價值訴求有顯著區別，但并不存在“對錯之分”。解決這一困境，需要嚴謹的科學態度與充分的政策耐心。不應把這類問題簡單等同于大多數人與少部分人的利益取舍，并認為少數派應直接妥協讓步。

        在接下來埃德蒙頓的案例中，代表多數人利益的地鐵與街景更新方案，因缺乏存續商業活力的考量與措施而造成了城市整體品質的降低。

        埃德蒙頓的教訓

        1974年，加拿大埃德蒙頓啟動了輕軌修建工程。其中，市中心的軌道交通將采用地鐵的形式。市政府設想，地鐵的修建將大幅提升市中心的公共運輸效率。同時，結合地鐵的修建，將站臺與主要商業節點進行無縫連接，引導地面商業向地下發展，更好地應對埃德蒙頓嚴寒且漫長的冬季，為市民提供更佳的消費體驗。

        為趕在1978年英聯邦運動會之前實現通車，賈斯帕大街（內城商業干道）進行了封閉式施工。盡管本地商戶對此反對，其呼吁卻被市政府忽視。市政府表示：一旦相關工程實施完畢，將極大促進市中心商業發展。

        然而，惡劣的交通狀況、骯臟的街道環境讓市民大為惱怒。彼時，大型室內商業中心在郊區拔地而起，提供舒適干凈的購物環境，在與市中心商業的競爭中獲得顯著優勢。四年間，市中心不僅丟失了大量標準連鎖店與主力百貨店，其獨有的大量本地特色店亦難以為繼。其倒閉抽掉了內城商業的靈魂。1978年，地鐵建成通車，卻再也未能挽回賈斯帕大街丟失的商業活力。

        近年來，為振興市中心商業，市政府啟動了全方位改造計劃。擁有諸多歷史建筑的104街，被選為示范街區。104街按照傳統歐洲風格進行街景布置，提供充足的自行車與人行道空間。兩幢分別為30層與35層的高層住宅樓（底層為臨街商業）的建成，為社區帶來大量新增人口。同時，整個市中心的居民數量也顯著增加。2001年至2014年，市中心人口由約6000人增長為約20000人。2008年，加拿大主流超市品牌Sobeys宣布在104街開設門店（市中心唯一的主力超市），使得本地居民可在步行距離內購置每日所需食物等。

104街的Sobeys超市（圖自Metro News）

        上述跡象表明，內城的商業氛圍正在改善。許多本地特色商店開始重回內城，如經營有機食品與咖啡的“地球之店”。2014年，投資總額高達6億加元的新體育場開工建造，并在內城帶動了25億加元的住宅與寫字樓建設，這意味著這里有了更多人口。然而就在當年，104街的Sobeys門店“出人意料”地宣布關閉，讓內城重新回到缺乏主力超市的尷尬境地。廠商的理由是：“我們必須關閉一批入不敷出的門店”。輿論一片嘩然：“市中心的建設如此繁榮，怎會令唯一的主力超市難以為繼？”

        原因很簡單：市中心又出現了“簡單化”的大型公共交通改善工程。為振興內城，賈斯帕大街進行了全面街景改造（增加街心花園、自行車泊位、公共座椅等）。為了服務新的體育場，市中心輕軌路線進行了延伸建設。兩大工程斷續維持數年，尚未徹底完工。盡管它們為過往車輛留出空間，但仍制造了顯著的交通混亂。數量本就不多的商戶，向市政府表示不滿，要求合理補償，但被市政府以缺乏相關立法為由駁回——僅對這些商戶的境遇表示同情，并堅信相關工程最終將為商戶帶去福利。

        Sobeys門店的關閉，令本地特色商店經營更加困難。原本，“地球之店”通過Sobeys所吸引的客流，還能勉強收支平衡——因為居民購買食物之余，會順便消費咖啡或者有機食品。目前，“地球之店”的店主每日需要從其他分店的收入中抽取2000加元來維持104街店鋪的經營。他抱怨道：“起初，市場的氣氛讓我相信有生存機會，然而現實卻總是令人沮喪。持續的道路與軌道交通改造令104街如同孤島一般，即便這里看起來跟那些充滿活力的歐洲城市街道十分神似。”

        由埃德蒙頓的教訓可知：大型公共交通改善工程應積極關注其對改造區域商業活力的影響，在公私合作的基礎上，協商更加完善的、存續商業活力的方案。否則，基于多數人利益出發的“好工程”，不僅將直接損害相關商戶與街道的利益，而且最終引致社會整體利益降低。

        中國的現實

        目前，中國各大城市均在進行大規模公共交通改善工程，以解決居民出行難問題。軌道交通建設成為許多城市的選擇。由于其工期較長、規模較大，導致改造區商戶不同程度反對。

        以A市為例，某條干道將被“封閉”施工數年，以修建地鐵與隧道（車行道）連接線。為了盡量減少相關工程對市民的影響，A市做了如下努力：1）地鐵建設與隧道建設同期進行，節省道路封閉時間。2）道路并未完全封閉；在其兩側留出5-7米的車行與人行空間，方便當地商戶與居民。3）在施工道路中段規劃設置地鐵口；預期將為周邊房產帶去增值。

        然而，當地商戶對未來依然一籌莫展：恐怕等不到地鐵完工之日，就得“關店大吉”。道路的封閉，導致交通不便，公共汽車線路不得不繞行，使得客流量明顯減少。即便在A市餐飲客流量最大的周末，這里的生意也門可羅雀。同時，道路兩旁寫字樓的租客大量撤離，也顯著削減了工作日的客流量。

        于是，在施工工地的隔離擋板上出現了有趣的一幕：商戶們聯合制作的陳情海報（希望政府能解決未來多年的生計）、政府的宣傳海報（提倡安全施工、文明施工等正面內容）以及施工方的橫幅（因施工造成打擾，向周邊居民致歉）“交相輝映”。部分無助的商戶直接將陳情海報貼在櫥窗玻璃上。與墨爾本十分類似，在A市，政府與商戶的訴求沒有對錯之分，但他們之間需要積極協商一套應對困境的改善方案。

        否則，若任由改造區商業困境延續，當地鐵與隧道交通工程完成之時，相關區域的商業活力恐怕已經耗竭。A市應積極吸取埃德蒙頓的教訓，避免這種情況出現。在A市的案例中，商戶們已自發形成了集體組織，開展了一些集體行動（張貼“陳情海報”）。這是一個有益的信號，或許可為接下來的公私合作奠定良好基礎。

        首先，政府應認可該集體組織的“合法運營”，增強其自主治理的能力。人們也許擔心，如果這些集體組織得到政府支持，其行為不會更激烈？實際上，政府與商戶的激烈對立，往往因缺乏溝通所致。尤其在“一對一”溝通的情形下，數量眾多的商戶個體，很難與政府達成共識。任何一句“謠言”都極易煽動商戶的情緒。如果商戶的集體組織能有效運作，那么其與政府的溝通效率將有較好的保障，降低雙方對立的可能。此外，商戶所面臨的困境，部分源于公共池塘資源的分配（競爭性高；排他性低），例如A市案例中5-7米的道路。對這類資源的分配，自主治理是最佳的途徑，效果遠好于政府直接干預。當資源分配方案得到商戶認可，那么其因資源供給緊張而形成的憂慮，將得到顯著緩解。

有限的道路資源

        其次，政府應為該集體組織提供“組織架構”支持。可效仿北美商業改進區（Business Revitalization Zone）的形式，該形式用于復興衰敗的商業區：1）由政府牽頭，在吸納廣大商戶參與協商的基礎上，基于民主決策方式，賦予該集體組織收取一定年費的權力。2）政府承諾在施工期限內按年度配比一定扶持經費。3）上述經費的使用權力完全歸該集體組織所有，主要用于商業環境整治與街道整體的營銷活動（實際上，這構成了PPP的模式），例如：部分路段人行道與車行道尚未分離，可考慮增添夜間的指示標記；科學籌劃街道業態布局，合理安排新增商業類別，增加街道商業的吸引力。

        再次，政府應對改造區放松規劃管制（在不危害公共安全的前提下）。某種程度上，改造區域的街道環境已“差無可差”。這為創意的街道環境改造提供了契機。2015年初，上海市靜安區康定路600弄的拆遷工地上出現了許多極富創意的涂鴉作品，吸引了大量市民前往觀看。然而，出于公共安全考慮，相關涂鴉作品被清除。在A市的改造區域內，可嘗試科學合理引入涂鴉等創意藝術表現形式，裝點施工工地的隔離擋板（為保證安全，可對這些擋板進行合理加固）。與政府、施工方以及商戶張貼的各類海報或橫幅相比，帶有藝術創作感的涂鴉是更佳的選擇。

Seth創作的涂鴉作品（圖自澎湃）

        最后，政府應主動向公眾宣傳改造區域所遭遇的困難，而非有意遮掩（政府沒有錯，無需遮掩，反而應積極主動向公眾公開信息）。在埃德蒙頓，盡管市中心商業的發展，受阻于持續進行的大型公共交通改善工程，但得益于信息的公開透明，民眾自發采取了支持市中心商業的行動：“快錢”（Cash Mob）。熱心的市民在約定時間聚集到市中心，然后集體逛街，支持那些備受困擾的商戶。“快錢”不能為商戶帶去直接的收支平衡，但能進行更大規模的宣傳，動員社會各界賦予其更多理解與幫助，給予商戶更大的心理與物質支持。

埃德蒙頓“快錢”（Cash Mob）活動現場（圖自EdmontonSun）

        總結

        城市的規劃與運營是一項復雜工程，需要縝密的科學設計與極大的政策耐心。中國的城市正在快速發展過程中，需要進行大量工期長且規模大的公共交通改善工程（尤其是軌道交通建設）。在這些工程的設計與實施過程中，地方政府應重視改造區內商業活力的存續。因為對商戶經濟利益的合理保護，某種程度上，是對基于本地商業的人文地理空間內涵的保護。

        政府、商戶以及公眾應形成這樣的共識：此類改造工程雖然帶來諸多困擾，但利益相關者的訴求沒有對錯之分。政府與商戶需積極協作：政府應幫助商戶構建有效的集體組織，確定公共池塘資源的使用規則；政府應在保障公共安全的基礎上放松規劃管制，允許創意性的街道環境改造工程。最后，政府需要積極向公眾告知改造區面臨的實際困難，以激發更廣泛的社會力量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