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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曉波:從浩蕩兩千年的中國企業史中尋找出發的記憶
我曾經在中國國家博物館的一個展柜前足足佇立了一個小時。在恒溫的玻璃大柜里,柔和、迷離的燈光之下,一只來自3000余年前的龐然大物如精靈般默默地與我對視。它似乎不是物體,而是一個巨大的問號。
它的重量達833公斤,高133厘米,長110厘米,寬79厘米,即便在今日,也是一個巨型容器。它的家鄉是河南安陽,誕生于遙遠的商朝,是迄今出土的、體積最大的商代銅鼎,也是當今世界上發現的最大的青銅器,名叫司母戊大方鼎。
站在它的面前,作為一個企業史的研究者,我實在有太多的問題想要請教:那個把鼎鑄造出來的總工程師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在那個古遠的年代,他組織了一支怎樣的制造團隊來完成這個任務?他通過怎樣的管理章程,以保證鼎的質量和制造的效率?
專家們得出的結論是:要鑄造司母戊大方鼎,必須組建一個300~400人的工匠團隊,進行科學的工種分配,協同操作,掌握好火候、精煉程度、銅液灌注時間,以保證質量。也就是說,這是一個技術密集型的制造工廠,司母戊大方鼎是工業化的寧馨兒。那個領導了數百人的工匠團隊的“總工程師”,如果我把他看成是愛迪生或亨利·福特式的企業家,大概沒有人會激烈反對。
所有這一切,均已不可確考,它們只是后人站在那只大鼎前,震撼與驚嘆之余的一絲遐想。
而當我們以這只3000多年前的司母戊大方鼎為出發點,前去探尋漫長的中國企業史的時候,你常常會被失落、慚愧和羞恥所纏繞。因為,在此后相當長的時間里,我們一直沒能超越這只沉默的大鼎。
在世界工商文明史上,中國無疑是最早慧的國家之一。
中華民族是一個善于經商,而且是特別善于并樂于經商的民族。在遠古時期,人們就追求世俗生活,樂于此道,并以“商”為國號,此后歷代,都有工商繁榮的記錄。早在漢代,哲學家王符就說自己所處的時代,從事工商業者十倍于農民,商業流通之盛達到“牛馬車輿,填塞道路”的程度。明清以降,“儒賈合流”,連知識精英也不再恥于言商。晚清的龔自珍記錄說:“五家之堡必有肆,十家之必有賈,三十家之城必有商?!币虼?,說中國人“輕商”實在是一個莫大的誤會。
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中國是工商經濟最為發達的國家,是世界經濟的發動機。早在10世紀的宋代,GDP(國內生產總值)總量就占到了全球的三分之一,到明清時,中國仍然保持著經濟規模世界第一的地位,擁有最高的糧食產量,棉紡織業的生產規模是英國的6倍。
然而,無比悲哀的是,如此早慧而發達的工商經濟,卻保持了長達千年的“高水平停滯”。當世界進入到工業革命時期之后,它竟遠遠落后,受各國欺凌,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東亞病夫”。
以農耕及工業革命時期最重要的產業——鑄銅冶鐵業為例,早在商代,已能夠組織300人以上的作業團隊鑄造重達833公斤的巨型銅鼎,從日后出土的漢代冶鐵作坊看,其規模已可達千人以上,然而到清朝末年,冶鐵作坊的規模也與此相仿,幾乎沒有擴大。另據計算,西漢時期每戶家庭的用鐵量將近4公斤,這與1949年之前農村家庭用鐵的實際情況大體一致,也就是說,兩千多年來,中國家庭的用鐵量沒有增加。
在城市經濟方面,最繁榮的大都市出現在宋代,而進入明清之后,城市規模竟有所縮小。據臺灣學者趙岡的研究,中國在唐宋兩朝,城市人口占到總人口比例的20%以上,而到1820年的晚清,竟只有6.9%。
更讓人困惑的是,在全球經濟規模第一的國度里,從事工商業的商人階層卻成了一個被妖魔化、邊緣化的族群。他們的政治地位和社會地位極其低下,自《史記》之后,正史之中幾乎沒有完整的記錄。甚至連司馬遷也因在《史記》中專寫《貨殖列傳》一章,而遭到后世學者的詬病。以工商業最為繁華的宋代為例,有名有姓的商人寥寥無幾,在史書上,連妓女的名字都遠遠多過商人。在清代,山西商幫控制了中國的鹽業、邊貿和金融業,其財富總和相當于中央財政收入的兩倍,可是在536卷的《清史稿》中,被記錄在案的晉商僅一人而已。商人階層的懦弱和缺乏自主精神,更是讓人印象深刻。
1932年就到了北平城的美國學者費正清,一生以中國為研究對象,商人階層當然是他關注的一個群體。在《中國與美國》一書中,他充滿困惑地寫道:“一個西方人對于全部中國歷史所要問的最迫切的問題之一是,中國商人階級為什么不能擺脫對官場的依賴,而建立一支工業的或經營企業的獨立力量?”為了更形象地描述看到的景象,費正清用了捕鼠的比喻:“中國商人具有一種與西方企業家完全不同的想法:中國的傳統不是制造一個更好的捕鼠機,而是從官方取得捕鼠的特權?!?nbsp;
為什么中國的商人不是去制造捕鼠機,而是去追求捕鼠的特權?為什么中國經濟會在一個高起點的水平線上長時間地徘徊?為什么高度發達的工商文明中無法孕育出資本主義?到底是什么因素導致了這些情況的發生?
而一個與上述諸多疑問相關且更具現實性的問題是:導致這一情況發生的因素是否已經徹底地排除,中國的工商企業是否仍然可能陷入歷史的宿命之中?
本書記錄的是一個基本上已經失去或被遺忘的世界。在書中出現的工商人物,要么默默無聞,要么在另外的歷史敘述中被臉譜化、妖魔化,當我從眾多的正史、野史和地方志記中將之一一挖掘出來的時候,其數量之眾多,面目之變形,命運之詭異,每每讓我充滿訝異,更多的時候是有點兒沮喪。
在沉浸于創作的那些晝晝夜夜,我的腦海中每每出現一個又一個身影模糊的工商業者——我們可以稱之為商人,或企業家。他們行走在廣袤的國土之上,或疾行,或躑躅,或彷徨,在他們身后的時空幕景上,是一出連續上演了兩千多年的砍殺史。在所有的歷史時刻,這些人從來沒有當過主角,甚至在所有的史料記載中,他們要么被忽略不計,要么就躲在最后的那個黑暗角落。不過在另外的意義上,正是這些工商業者在改變著人們的生活,從一把池鹽到一塊麻布,從一把鐵刀到一座城池……
我無意為他們代言,我只是完成一次漫長的陳述。我所希望做到的是,以活在當代的立場,書寫昔日的國家,與發生過的歷史重建關系,與已逝的前輩溝通,并試圖以私人的方式詮釋中國的企業史。
逝去的人們已不再歸來,正在出發的我們卻需要尋覓到自己的記憶。
本文摘自《浩蕩兩千年:中國企業公元前7世紀-1869年》(紀念版)前言,發表在“吳曉波頻道”。澎湃新聞“翻書黨”經授權轉載吳曉波頻道所有吳曉波專欄。本文原標題為“尋覓自己的浩蕩記憶,再度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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