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云港“藥神案”經終審改判減輕刑罰后，有被告人以被羈押的時間超過終審判決的刑期申請國家賠償，但被駁回。

該案因與電影《我不是藥神》情節相似受到熱議。林永祥等15名被告人因代購、銷售印度仿制抗癌藥，被控銷售假藥罪。在該案二審過程中，我國《藥品管理法》進行了修訂并于2019年12月1日施行，不再規定“未經批準進口的藥品按假藥論處”，二審將罪名改為非法經營罪，并“適當從寬”處罰。

在獲得二審判決之后，該案當事人李振岳、林翔分別向法院申請國家賠償，理由是被羈押時長已超過二審判決的刑期。中國裁判文書網近期公布的裁判文書顯示，他們的申請均被連云港中院駁回。

超刑期羈押為何不予賠償？

連云港中院認為，本案中，江蘇高院作出的二審判決確定的刑期短于本院判決，導致賠償請求人被實際羈押時間超過刑期，該種情形不符合國家賠償法規定的賠償條件，不應予以賠償。

有律師和專家告訴澎湃新聞，“輕罪重判”不予國家賠償符合法律規定。不過，此前法律界已有聲音，建議將這種情形納入賠償范圍。

二審改判，“處罰時適當從寬”

2018年7月5日，電影《我不是藥神》上映，引起熱議。之后，與該電影劇情相似的一起銷售假藥案在連云港中院判決，此案被稱為連云港“藥神案”。

據法院查明，2011年至2014年7月間，林永祥、張旭、柳楊、張歌萌、喻甦、韓柏龍、李振岳、何永高及馬慶志、唐寧、林翔、王蜂、馬前、馬毛毛、曹旋昌，共15名被告人，未取得藥品經營許可證，通過境外人員或向他人購進“吉非替尼”、“甲磺酸伊馬替尼”、“鹽酸埃羅替尼”、“甲苯磺酸索拉菲尼片”等藥品，通過網絡或到醫院向醫生、患者推銷等方式，非法在中國內地銷售。上述藥品外包裝均未標示進口藥品注冊證號，外包裝、標簽及說明書無中文標識，屬于未經批準進口的藥品。除曹旋昌非法經營藥品金額不滿十萬元外，其余被告人非法經營藥品十萬余元至五百九十余萬元不等。

2018年8月31日，連云港中院作出一審判決，以銷售假藥罪分別判處林永祥等十二名被告人有期徒刑六年六個月至三年不等，并處人民幣二百九十萬元至十五萬元不等的罰金，對被告人王蜂判處緩刑，對被告人馬前、馬毛毛、曹旋昌免予刑事處罰。其中，對林永祥等十人在法定刑以下判處刑罰，判決需報請最高法核準后方能生效。

此前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多名癌癥患者曾表示，法院認定的林永祥等人銷售的“假藥”，與一般“假藥”有所區別，是能夠“續命”的靶向藥。連云港市食藥監局在該案一審時曾對澎湃新聞表示，涉案藥品屬于未經批準進口的藥品，“以假藥論處”。

一審宣判后，15名被告人中的7人提出上訴。2019年5月20日，該案由江蘇高院二審，林永祥等人的辯護律師出庭進行無罪辯護。

2020年6月2日，江蘇高院對林永祥等十五人銷售假藥一案進行了二審宣判，依法改判林永祥等14人犯非法經營罪，其中，對林永祥等十一人分別判處有期徒刑五年至一年不等的刑罰，并處人民幣十萬至二萬不等的罰金，對王蜂依法適用緩刑，對馬前、馬毛毛免予刑事處罰；改判曹旋昌無罪。

值得關注的是，在此案二審審理過程中，《藥品管理法》于2019年8月經第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修訂，自2019年12月1日起施行。新的《藥品管理法》刪除了原來“按假藥論處”的相關條款，并在第124條規定：未經批準進口少量境外已合法上市的藥品，情節較輕的，可以依法減輕或者免予處罰。

江蘇高院二審認為，根據刑法“從舊兼從輕”原則，對各上訴人、原審被告人的行為不應再以銷售假藥罪定罪處罰，但藥品安全事關人民群眾生命健康，國家對藥品經營實行嚴格的許可制度，對于未經許可非法經營藥品情節嚴重或情節特別嚴重的，仍應以非法經營罪追究刑事責任。鑒于涉案藥品大多被癌癥患者購買并使用，尚無證據證明造成他人傷害后果或延誤診治，處罰時適當從寬。

有人被超刑期羈押兩年9個月，申請國家賠償被駁回

二審改判之后，該案中出現“服刑”時間超過改判后刑期的情況。

相關裁判文書顯示，2020年7月15日，福建省德化縣的林翔向連云港中院申請國家賠償；2020年12月24日，廣東省羅定市人李振岳向連云港中院申請國家賠償。

判決文書顯示，林翔一審被判有期徒刑3年9個月，其刑期自2014年10月31日至2018年7月30日止。服刑期滿，因案件未結，林翔被采取取保候審強制措施。2020年5月12日，江蘇高院二審改判林翔有期徒刑1年。最終，林翔實際被羈押時間超出終審所判刑期2年9個月，1000天。據此，林翔請求法院確認對其超刑期羈押2年9個月違法，并賠付其人身自由賠償金346750元及精神損害撫慰金10萬元。

與林翔相似，李振岳一審被判有期徒刑5年，刑期自2014年11月24日至2019年12月14日止。李振岳于2019年12月5日被江蘇省高院取保候審，后二審改判其有期徒刑2年。根據生效刑事判決，李振岳實際被超刑期羈押1000余天。據此，李振岳申請賠償侵犯人身自由賠償金376917.25元及精神損害撫慰金80萬元，并要求在侵權行為影響的范圍內為其消除影響，恢復名譽，賠禮道歉。

李振岳認為，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賠償法》的立法目的，以及2016年1月1日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刑事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六條規定的“數罪并罰的案件經再審改判部分罪名不成立，監禁期限超出再審判決確定的刑期，公民對超刑期監禁申請國家賠償的，應當決定予以賠償”的精神，法院應對其作出賠償。

不過，連云港中院認為，國家賠償法第十七條第三項規定，行使偵查、檢察、審判職權的機關以及看守所、監獄管理機關及其工作人員在行使職權時，有“依照審判監督程序再審改判無罪，原判刑罰已經執行的”等情形的，受害人有取得賠償的權利。由上述條文可知，違法刑事判決賠償實行的是無罪羈押賠償原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二審判決減輕刑事處罰致被告人實際羈押期限超出刑期應否給予國家賠償的答復>》（[2008]賠他字第5號）亦重申了該無罪羈押賠償原則，認為二審判決減輕刑事處罰致被告人實際羈押期限超出刑期的，不屬于國家賠償的范圍。本案中，江蘇高院作出的二審判決確定的刑期短于本院判決，導致賠償請求人被實際羈押時間超過刑期，該種情形不符合國家賠償法規定的賠償條件，不應予以賠償。

最終，連云港中院分別決定駁回林翔、李振岳的國家賠償請求。

專家解讀：超刑期羈押為何不予賠償？

類似情況下國家賠償請求被駁回，該案并非個例。

澎湃新聞此前報道，2008年，廣西青年陳虎因搶劫罪一審被判死刑，陳虎被羈押6年多后，北海中院于2013年12月20日仍認定陳虎犯搶劫罪，改判刑期為有期徒刑一年。因被羈押超出刑期5年多，2015年2月9日，陳虎向法院提出國家賠償申請，要求法院公開賠禮道歉、恢復名譽，并支付賠償金307萬余元。而北海中院以其申請事由不屬《國家賠償法》規定的賠償范圍為由不予賠償。

中國新聞周刊曾報道，2004年12月，從事骨科器材銷售工作的鄒俊敏被法院以販賣毒品罪判處無期徒刑。被判處后，鄒俊敏一直喊冤。2018年，福建省高院改判其犯非法經營罪，量刑為有期徒刑二年。

鄒俊敏的再審判決書下達時，他已被羈押約14年，多了12年。2018年11月28日，他向福建高院提起國家賠償申請，最終被駁回。

福建高院認為，我國國家賠償中對侵犯人身自由權賠償實行的是無罪羈押賠償原則，即國家賠償無罪被羈押的受害人，不賠償有罪被羈押的被告人。

北京理工大學法學院訴訟法學研究所所長、副教授彭海青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這符合法律規定。鄒俊敏案由重罪改為輕罪，刑罰減輕，不符合現行《國家賠償法》第17條的規定應當予以國家賠償的情形。

但彭海青同時認為，應當擴大國家賠償范圍，重罪改判為輕罪，刑罰減輕且已經執行，受害人的人身權、財產權等遭受了實際損失，應該進行賠償。鄒俊敏案中，鄒已在獄中度過14年，遠遠超過了其改判后的兩年有期徒刑，人身自由權受到了侵犯，從國家賠償的原理而言，其應當獲得國家賠償。

在2019年的全國兩會上，全國人大代表、中華全國律師協會副會長劉守民就修改《國家賠償法》提出建議，建議將“依照審判監督程序再審改判輕罪，實際執行的刑期已超過改判后的刑罰”等幾種情形納入刑事賠償范圍，切實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

“我國在1995年實施了《國家賠償法》，在2010年、2012年進行了兩次修訂，在保障公民權利、彌補公民因國家機關侵權而遭受物質損失、慰撫精神創傷等方面起到了積極作用。但由于起步較晚，也受歷史傳統、觀念習慣以及立法體制等因素影響，仍存在不足。”劉守民認為，《國家賠償法》中只規定了“無罪羈押”賠償，但“有罪但超期羈押”實際上剝奪了憲法賦予當事人的人身自由，嚴重侵犯了當事人的人身權利，也應獲得賠償。

律師李長青介紹，根據《國家賠償法》對刑事賠償范圍的規定，侵犯人身權的賠償范圍是無罪羈押判刑賠償，包括錯拘、錯捕、錯判三種情況。通俗來說，只有無罪的人遭遇錯誤羈押，國家才會賠償，如果最后只是認定系罪行輕重，即使涉及超期羈押，也難以獲得國家賠償。

為了補足法律缺陷，2016年1月1日開始正式施行的《兩高關于辦理刑事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針對刑事賠償的法律適用、統一刑事賠償標準等方面進行了細化規定。

上述《司法解釋》第六條規定：“數罪并罰的案件經再審改判部分罪名不成立，監禁期限超出再審判決確定的刑期，公民對超期監禁申請國家賠償的，應當決定予以賠償。”

該《司法解釋》還對“疑罪從掛”案件的受害人有權獲得國家賠償作出了規定，“疑罪從掛”通俗來說是指被拘留或逮捕后一直沒起訴、審判的案件。有學者指出，在“疑罪從掛”能夠獲得國家賠償的背景之下，“輕罪重判”也該提上議事日程。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馬懷德曾參與國家賠償法的立法工作。在2012年國家賠償法修改之前，他曾多次呼吁把“輕罪重判”列入國家賠償的范圍，但未被采納。馬懷德曾對澎湃新聞表示，“輕罪重判”未納入賠償范圍，需要通過修改現行法律加以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