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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廳|柏林施普雷河畔的“烏托邦”
在柏林米特區(Mitte)東南部、施普雷河(Spree River)南岸的一塊兒尚未開發的空置地上,自2012年6月起,逐漸發展形成了一個河邊聚居地。
沿著橫跨施普雷河的席林大橋(Schillingbrücke)南邊橋頭拾階而下,到河岸邊往西走,行約百余米,便可看到“Teepee Land”的大門。這是一個面朝東邊的、簡易搭建起來的、永遠開放且永遠持歡迎姿態的大門,也是Teepee Land的主入口。門口的黑板上寫有Teepee Land“公約”,明確提出無種族歧視、無性別歧視、禁止販賣毒品等要求,對居民和訪客的行為做了基本的規定,并特別指出這里是“公共的以及社區的空間”(public and community area)。

自席林大橋西眺施普雷河畔。 作者自攝

Teepee Land入口,作者自攝
為什么叫做Teepee Land?“teepee”一詞的含義是印第安人的帳篷,在這Teepee Land中散布著十幾座大大小小的帳篷,有大約50位(夏季和冬季的居民數量不等)來自世界各地的居民居住于帳篷中,這個小型聚居地也因此得名。Teepee Land的平面布局清晰明了,一條可供行人與自行車通行的道路蜿蜒貫穿東西,帳篷分布在道路兩側。在過去的兩年時間里,Teepee Land的居民們親手為自己也幫助別人搭建起帳篷(目前共有17座帳篷),共同修筑了道路,并修建了進行公共活動的帳篷和木屋,把河邊的一塊兒荒蕪空置地建設成一個烏托邦式的家園。
Teepee Land首先是居住社區,這里有住宅(帳篷),有公共活動場地,甚至有對外開放舉辦各種表演活動的小舞臺,有簡易的公共廚房和廁所。對城市而言,這里是公共空間,任何人在任何時間都進入這里,在此休憩、聊天、參加聚會,只要不做破壞活動,均是受到歡迎的。這是一個完全由居民用自己的雙手建造、并進行自我管理和維護的社區。

Teepee Land的故事,不僅已屢見于德國的報紙和其它媒體,而且來自歐洲(荷蘭、法國等)甚至美國的媒體都對其關注和報道過。當筆者表示,要撰文向中國讀者介紹Teepee Land之時,受訪居民均欣然表示期待。
歷史演變

Teepee Land所在地段,沒有道路名稱,沒有門牌號,位于克佩尼克大街(K?penicker Stra?e)以北、施普雷河以南,席林大橋以西、米歇爾橋(Michaelbrücke)以東的一塊兒閑置地上。其行政劃分屬于現在的米特區,是米特區“北路易森城更新”(Sanierungsgebiet N?rdliche Luisenstadt)項目中的一部分。“路易森城”(Luisenstadt)這個名字,要追溯到1802年,當時的皇帝弗里德里希?威廉三世以自己的皇后路易絲(Luise)之名來命名施普雷河南岸的一片城市區域——而此區域的發展,始于13世紀,是克爾恩城(Stadt C?lln)跨過施普雷河向南擴張的新城區。19世紀的路易森城,經過皮特?約瑟夫?萊內(Peter Joseph Lenné)的規劃。1920年,路易森城被分為兩部分,分別劃入北邊的米特區和南邊的克羅依茨貝格區(Kreuzberg)。

從克佩尼克大街—西里西亞大街(Schlesischer Stra?e)往北到施普雷河的這段濱河地,是歷史上的工業和小手工業集聚地,經歷了深厚的基礎發展期。今天尚可看到始建于1860年代的柏林制冰廠的高大的紅磚廠房,Teepee Land與其毗鄰。克佩尼克大街在設計之初,并非作為沿河景觀道路,而是承擔了服務于沿河貿易的交通功能,同樣,施普雷河承擔了沿河貿易的水路交通。這樣,陸路和水路交通在此得到很好的結合、交接和中轉。彼時的濱河區,并未像今天這般考慮濱河景觀資源,更不考慮將其作為城市開放空間。
二戰之后,路易森城受到了嚴重損毀。隨著東西德分裂,柏林墻興建,席林大橋所在位置剛好是原東西柏林的分界線。在大橋南端、Teepee Land主入口東邊,有一段已經滿是涂鴉的柏林墻遺跡,而河岸邊還保留有當年修筑的鐵絲網。也就是說,Teepee Land所在位置是當年的“無人區”。河邊的一個船塢碼頭也被東柏林警察拿來作為警方巡視船的泊點。
兩德統一之后,與許多其它城市地段一樣,柏林市中心區的施普雷河南段,作為歷史上東西的分裂割據的“遺產”,面臨著重整和開發。由政府主導,米特區、克羅依茨貝格區、弗里德里希扇區(Friedrichshain)都各自(或聯合)針對其濱河空間做出重新開發的規劃和設計。濱河區的更新,各種挑戰與機遇并存。例如,“路易森城”的港口和商貿功能已退出歷史舞臺,新的功能被引入,施普雷河有景觀價值和吸引力的空間,與繁忙的公路交通、封閉的沿河區域出現了矛盾。
“占屋運動”
那么,從原濱河工商業區,到冷戰時期的無人區,再到今天空置而未充分開發的地塊兒,這里如何成為Teepee Land的誕生地呢?Teepee Land不是官方規劃和設計的結果,若要定義和歸類此現象,當屬柏林諸多“占屋運動”中的一個案例。
柏林的“占屋運動”(Hauseesetzung)興起于1970年,是帶有政治性的激進運動。最初只有房屋的占據,后來也出現對城市空間的占據。“占屋運動”與1968年之后的世界政治、經濟格局和思潮緊密相關,同樣出現在歐洲其它國家和地區。在柏林持續了40年的占屋運動,雖然在不同時期、不同地區呈現出各自的特點,但從未中斷過。1970年代和80年代,普遍的文化思潮(環保主義、反核電、朋克文化等等)成為“占屋”爆發的大背景,運動發生的主場地是西柏林的克羅依茨貝格區,以及舍內貝格區(Sch?neberg)。兩德統一之后,伴隨民主德國的逐漸垮臺,東柏林境內的一些建筑和城市地塊兒出現了法律上所屬不明確的情況,占屋者發現并利用此有利條件,占據暫時空置的房屋,東柏林的弗里德里希扇區和普倫茨勞貝格區(Prenzlauer Berg)也成為“占屋”集中的區域。在進入千禧年之后,越來越多的“占屋”不再明顯具有傳統左派斗爭的反抗意味,而是針對如反對房租上漲等具體事件,并帶有明確目的。Teepee Land就屬于這樣一個不具有政治性的“占屋運動”。
從“占屋運動”發生之初,警方就必然的介入并清理被占據的房屋和場所,隨著占屋的持續發展,來自警方的制裁也從未消失過。其中,清理力度最大的當屬90年代中期,暴力流血事件也不可避免的發生。從1970年到2014年,柏林共有超過630場占屋運動,包括房屋和房車的占據,迄今已有超過200起“占屋”合法化。
Teepee Land的發起者和創始人弗里格?費舍爾(Flieger Fischer)先生,是一位從事自由職業的藝術家。他于2012年2月發起了位于克羅依茨貝格區的名為“卡弗里待耕地”(Cuvrybrache)的“占屋”活動,具體地段位于西里西亞大街和卡弗里街(Cuvrystra?e)交匯處以北,朝向施普雷河的一塊兒濱河地。但后來,他對那里的“占屋”運行結果不滿,沿施普雷河另行尋覓,終于找到一塊新的空置地,在此安營扎寨。
弗里格喜歡住在河邊,風景宜人,并且可以直接從施普雷河里面釣魚。他對Teepee Land的運行非常滿意和自豪。在Teepee Land誕生之初,這是一處“非法”的占屋活動。而隨著Teepee Land規模的發展壯大,終于得到米特區政府的關注,政府卻并未像1990年代那樣進行暴力的清理,而是接受了Teepee Land的存在,目前允許他們在既定范圍內發展。
城市發展的博弈
弗里格?費舍爾聲稱:“我不是政客,我也沒有政治性活動。”筆者采訪的其它幾位Teepee Land居民,也都表示最初只是需要一個容身之所,把這里看作居住的社區。
作為沿河的狹長聚居地,Teepee Land的居民開發了一段原本無人通行的濱河區,并與周邊社區相處融洽。今天,任何人都可以從席林大橋南端沿河岸而行,穿過Teepe Land,一直通行至“施普雷耕地”(Spreeacker)和“柏林施普雷田地” 社區(Spreeefeld Berlin,以下簡稱SFB)。在Teepee Land建立之初,背倚尚待開發的柏林制冰廠,幾乎是處在一片荒蕪地,沒有完善的基礎設施可以利用,用電來自蓄電池,過著仿佛都市中的游牧人的生活。后來,隨著西邊三棟SFB社區公寓的建立,Teepee Land居民與這個現代化住宅好鄰居迅速建立聯系,引電到Teepee Land中。SFB社區將河邊的船塢碼頭改為了酒吧,而Teepee Land居民也到酒吧中去工作,以部分地補償電費。

如開頭所述,Teepee Land有可供樂隊等表演的舞臺,不定期有藝術家到此進行演出,居民亦常常在周末組織和召開派對,在網站上時時發布活動通告,所有活動都面向任何人開放。在Teepee Land中,“游客”幾乎每時每刻都存在,而附近住在公寓樓里的其他居民也會被這里吸引,在空余時間前來參加聚會活動。
同時,Teepee Land保持高度自治。在柏林這樣一個魚龍混雜、散布著流浪漢和潛在非法毒品交易的城市,Teepee Land明確禁止一切非法活動。在Teepee Land達到一定規模之后,申請入住的人都要經過全體成員的討論。在夏季,一個帳篷可能會收留5、6名住戶,人數最多可高達70人。對這樣一個社區而言,良好的管理是不可或缺的。Teepee Land不具有某些“占屋運動”的抗議姿態,而表示出對城市和周圍環境、社區的友好姿態。
那么,Teepee Land的存在,對城市而言有弊端么?
對城市規劃部門來說,Teepee Land的存在,無疑成為規劃設計和決策的制約。Teepee Land的居民被邀請也樂意跟政府對話,他們參加米特區城市規劃和管理部門的會議,跟城市管理者以及其他市民一起討論這塊兒濱河地的發展。但是,毋容置疑的是,Teepee Land的居民把自己打造的社區奉為最高利益,土地使用者和土地所有者之間的矛盾與爭斗不可避免。
德國的城市規劃與設計,在推進過程中采納了許多民主措施,柏林自不例外。米特區政府建立了“路易森城地區發展促進”(F?dergebiet Luisenstadt,http://www.luisenstadt-mitte.de)官方網站,官方信息集中在網站上發布。從2013年9月開始,市政規劃發行了一個報刊,叫做《克佩尼克之角》(ecke k?penicker),內容是對“北路易森城”項目的持續研究,在網上公示,任何人均可下載。截止到2014年11月,報刊已經出了7期。此外,截至目前,每周二下午,市政部門定期定點舉行的邀請當地居民參與的“北路易森城”發展規劃的討論。居民可以提出問題,表達自己的觀點,與米特區規劃部門的工作人員討論,而規劃部門也對問題進行闡釋和解答。
有20余年歷史的民間組織“路易森城的市民協會”也經營有自己的網站,(Bürgerverein Luisenstadt e.V,http://www.buergerverein-luisenstadt.de),并與政府規劃部門保持交流合作關系。Teepee Land的居民雖然并未參與“路易森城的市民協會”,但是與協會保持著良好的交流和溝通。
2013年10月,米特區市政規劃頒布了《施普雷河畔散步道可行性研究》(Machbarkeitsstudie Spreeuferpromenade),濱河區這片狹長地位于企業法人所有地和政府所有地(施普雷河)之間,而市政部門將其納入了政府統一規劃設計。在這份官方文件中,對Teepee Land也有提及,稱其為“非正式聚居地”(informelle Siedlung)。市政規劃希望設計沿施普雷河畔設計寬闊的濱水景觀道,而這條濱河景觀道將直穿Teepee Land。2014年3月,市政規劃部門舉辦了“北路易森城交通規劃概念研討會”(Diskussionsveranstaltung zu den untersuchungsergebnissen des Verkehrskonzepts no?rdliche Luisenstadt ),由政府人員、規劃設計師和當地居民參與。濱水景觀道的設計得到了Teepee Land居民一致強烈反對。市政規劃部門同時聽取了多方人士的意見,作出了修改和再討論的決議。誠然,市政規劃提案被否定還有來自歷史文物保護的原因,原柏林墻遺址在Teepee Land東入口不遠處,且沿河建有一道鋼絲網——現在看起來像是Teepee Land的部分“圍墻”,其實是原來柏林墻的一部分。
對“北路易森城”濱水區的發展,對Teepee Land的未來,現在還沒有一個決策和定論。創始人弗里格從搭建第一個帳篷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沒有用地所有權,也一直不確定Teepee Land究竟能走多遠。但這不妨礙Teepee Land居民對這個自治的社區有深深的熱愛,他們希望Teepee Land能夠長久存在,不要被未來的規劃發展踢出局。顯然,這與市政部門的規劃期許是有差距的。
結語
Teepee Land,一個非常小的地塊兒,映射出了整個城市交織的歷史、政治、經濟、文化——這一個個看似抽象空洞且不具體的詞語,在這里切切實實于一磚一木之上得到了體現。
若說,這樣一個與我們的政治、經濟、文化背景如此不同的地方,對今天我們自己的城市和家園的發展、建設有什么啟發的話,我想,更多的是對城市問題的尊重和審慎的態度。城市這樣“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大命題,它不是一個簡單的向自上而下、或者自下而上傳遞的過程,而像是一張交織的網,不同身份的利益集團和個人扯著自己的那根線,多方博弈,重要且必要的是搭建起(并努力搭建好)這張供多方博弈的“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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