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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士大夫要接受怎樣的“通識教育”

單日讀經、雙日讀史
道光十八年,曾國藩中進士,點翰林,隨即衣錦還鄉,在湖南打了大半年的“擺子”與“秋風”。打擺子,謂此身已是金馬玉堂中人,在家鄉地方待人接物,架子很大,口氣不小,頗有不可一世之概;打秋風,則謂從親戚、朋友、鄉紳、土豪與地方官處,收到不少紅包,吃了不少酒席。二語皆國藩自道,不是誹謗。
在家耍一年,他才到北京正式上班。從此,他才真正明白長安居大不易的滋味。缺錢是題中應有之義,不贅,發現自己學問不夠才是最令他苦惱的事情。當然,能在嚴格而艱難的考試中脫穎而出,年未而立做了翰林,成為傳統中國的精英,已經很不容易。所謂學問不夠,不是說在當時四億國民中,他水準如何,而是看與在京的精英比較,他水準如何。很不幸,國藩自覺不佳,生怕再不努力就要失了“詞臣體面”。
余先生的老師,近代學者錢穆先生,在民國二十四年寫了一篇《近百年來之讀書運動》,解釋清代道光朝以來讀書風氣的變化,特別選取陳澧、曾國藩、張之洞、康有為與梁啟超為代表,介紹并點評他們“對后學指示讀書門徑和指導讀書方法的話”。曾國藩在五人中官爵最高,事功最大。錢先生是博學而高明的學者,談的又是讀書問題,特意把曾國藩列進去,可以想見,國藩在發現自己學問不夠以后,“困知勉行”,獲得了不小的成就。
凡人讀書皆有課程,國藩也不例外,用他的話說,就是“剛日讀經,柔日讀史”。日子怎么分剛柔,難道是硬一天,軟一天?非也。解釋很簡單,就是單日與雙日。不過,不是初一單初二雙這樣的單雙,另有講究。古代以天干計日,如甲子日,甲是天干。天干有十: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其中,甲丙戊庚壬,這五個天干居于奇位,屬陽剛,故稱剛日,也就是單日。乙丁己辛癸,居偶位,屬陰柔,故稱柔日,也就是雙日。日別剛柔,最早大概見于《禮記》:“外事以剛日,內事以柔日”。單日讀經書,雙日讀史書,這是曾國藩讀書課的基本日程。
經書與史書,是泛稱,具體是哪些書呢?國藩認為,必讀的四書五經以外,還有一些不得不讀,要認真讀反復讀的書,其中以《史記》、《漢書》、《莊子》與韓愈全集最為重要。《史記》、《漢書》與《莊子》,幾乎是所有傳統中國讀書人的必讀書,而韓集也列為必讀,則體現了國藩個人的興趣。國藩的朋友發現,在寫重要文章,甚至寫奏摺之前,國藩會隨手抄起一冊韓文,翻來覆去的看,直到看出了靈感,才開始寫自己的文章。可見韓愈對他十分重要。
此外,還有四種必讀書。先說《資治通鑒》、《文選》與《古文辭類纂》。《通鑒》是編年史,從先秦講到五代,是國藩“柔日讀史”的主打書目——他也買了二十三史,只是不如《通鑒》讀的熟?!段倪x》是先秦至南朝的古代文學選集,《古文辭類纂》選錄從戰國到清代的古文(即相對駢文而言的散文),二書也在傳統讀書人的基本書目,不必詳說。值得多說兩句的是國藩自己編選的《十八家詩鈔》。從曹植到元好問,從魏晉到金朝,國藩選了十八位大詩人的六千馀首詩,本來只是“私家讀本”,后來也出版了,供世人參考。
以上是必讀的八種書。然而不能只看必讀書,還要看其他書,只是典籍浩如煙海,該看哪些人的哪些書呢?這就有個讀書門徑的問題。曾國藩說,自己在學問上一無所成,然而,對于讀什么書,如何治學,卻是略知門徑。有的人讀了一輩子書也不知道到底學問是怎么回事,學術是怎么回事。一個人會不會讀書的關鍵,就是這“略知門徑”四個字。當然,略知門徑之后,是不是能夠登堂入室,這個就有幸有不幸了。不過不知門徑卻能登堂入室,這就是天方夜譚,不可信從了。國藩對讀書門徑有自己獨到的見解——正因為他的自覺,錢穆才將他列為近代讀書的代表人物。讀書門徑,或有高下廣狹的不同,但最重要的價值,在于適不適合。以此,說國藩對讀書門徑有獨到見解,并不是在學術史的層面說他有哪些超越前人見解的地方,而只是說,這個門徑很適合他自己。
文化偶像都有誰
孔子之門有四科,叫做德行、政事、文學與言語。對國藩影響很大的桐城派,則強調義理、考據與辭章。國藩自認為明了其中的消息,乃結合桐城的三種工夫與孔門四科,寫了一篇《圣哲畫像記》,按照義理、考據與辭章的分類,同時符合孔門四科的標準,列出國史上特別重要的三十二個人,以為讀書治事的典范。
首先是文王、周公、孔子與孟子,所謂“文周孔孟之圣”。這四位圣人,十分高明,“不可以方體論”——即不能僅以一個或幾個維度來評判他們。他們是博大精深的集大成者,綜合素質特別厲害。還有四位,所謂“左莊班馬之才”,即《左傳》、《莊子》、《史記》與《漢書》的作者,特別厲害,高出他人一頭。他們的作品是很多人創作與思考的源泉,不能局限在哪一科、哪一門。
上述八人以外的二十四位,才以義理、辭章與考據來分類。
義理,包括了孔門里的德行和政事。德行與政事兼備的,有諸葛亮、陸贄、范仲淹與司馬光,都是國史上重要的政治家。另外則有周敦頤、程頤程顥兄弟、朱熹與張拭,雖然政治地位不是很高,但是,“君子之德風”,深刻影響了當時及后世的中國人,甚至影響了中國歷史與文化的走向。當然,選擇這五個人,顯然表明了理學傾向。國藩雖然講究漢宋調和,但在他心中理學(即宋學)的分量還是要重一點。
辭章,是孔門的言語科,也就是后世所講的文學。有八個人,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與曾固,寫得一手好文章,李白、杜甫、蘇軾與黃庭堅,吟得一手好詩。國藩本質是一個“文藝青年”。他不止一次回憶,剛到北京,心里還是想走文藝道路的。當時的朋友,如梅曾亮的古文,如何紹基的書法,皆是天下數一數二的腳色。我固然佩服這兩位,但是,我自信,若堅持舞文弄墨,未來我的文章,我的字,所造也必有可觀,未必就不如他們。只是后來做官,職位越來越高,從軍,打仗越來越險,實在沒有余暇從事文藝,以此沒能達到他們的水平。
考據,則是孔門四科里的文學,與歷史有關,與制度有關,更與經濟(經世濟民,非今日所云經濟)有關。人選略分今古,先說古人。許慎,是《說文解字》的作者,鄭玄,箋注很多經書,二人是非常重要的漢學家(漢代之學)。然后是杜佑與馬端臨。杜編《通典》,馬編《文獻通考》,是古代典章制度方面的重要著作。這四位相對國藩來說都是古人,最近的馬端臨也是宋元之際的人物了。再說“今人”,盡管也隔了數十上百年,然皆屬于“國朝”,所以說是今人。顧炎武,清初大學者,國藩將他列在考據門,更重視他在史學的貢獻。秦蕙田,撰《五禮通考》,此書對國藩影響甚巨,在日記、書札與筆記中常能看到他討論此書的內容。姚鼐,是桐城派古文運動的發起人。王念孫、王引之父子,是著名的小學家。

這些圣哲是國藩的文化偶像,他們的著作是國藩的文化資源,了解這些人的事業與學問,對于了解曾國藩來說是很重要的前提。然而對絕大部分人來說,不可能通讀這些偶像的著作,是一件憾事。幸好曾國藩做了精選本,便利讀者。一是前面講過的《十八家詩鈔》,再就是《經史百家雜鈔》,不僅選了《圣哲畫像記》里三十多位圣哲的作品,還選了其他重要人物的文章。看這兩個選本,我們大致也就知道曾國藩都讀過哪些書,重視哪些作者,喜歡哪些作品。他一生學問的基礎,也幾乎都在這兩個選本了。
不過,曾國藩的學問在學術史排不上號。用錢穆的話講,是“切實處多,高明處少”。不說主觀,只說客觀,國藩沒有成為大學者,有這些原因。
第一,他的少年時代,讀書的環境不是很好,所讀主要是教科書與教輔材料,用來應付考試,而一定程度的博覽幾乎是成為學者的先決條件。他在二十四歲的時候,才借錢買來二十三史,才有機會認真讀史,這是那些書香世家決不會碰到的尷尬情況。直至道光二十四年,距他入翰林已歷五年,他還在讀《后漢書》、《王荊公文集》、《歸震川文集》與《詩經大全》,這些書卻是其他博雅的同事早在少年就已畢工了的。
第二,中年之后,他創建湘軍,日事戎馬,沒時間也沒精力去認真讀書。常言雖說湘軍是上馬殺敵下馬讀書,但這說的是激勵將士,曉以大義,不要以為參軍就是為了燒殺搶掠,而應有一些精神追求。作為統帥,每天要籌款,要指揮作戰,要應付各種關系,不可能認真讀書做學問。不僅是曾國藩,他的幕客與將帥,只要長期在軍中,還能做出大學問的,基本上是沒有的。還有獨學無友的問題。幕府的賓客,究以功名之士為多,純粹的讀書人很少,切磋學問的時間也很稀罕,于是,他并沒有深造學問的環境。
第三,個人興趣偏于文學,而不在學術。雖然也讀《五禮通考》,也看典章制度,出發點卻不全是為了研究學問,而是因為他在北京做官,常常兼任兩個部門的侍郎,出于工作需要,不得不去了解古今制度的變遷。他真正愛讀也常讀的,仍然是詩文。他的學問雖不能在學術史有地位,但是他在文學的成就,在近代文學史是有地位的,甚至有說他開創了湘鄉文派的。我們看看各種文學史,再看看各種學術史,就能明白。
日常修煉八事
曾國藩是士大夫,他的士大夫之學,讀書固然重要,但不僅限于讀書,還要治事,還要修煉。上班打卡就不說了,說說八小時以外的修煉工夫。去年岳麓書社出版了增訂《曾國藩全集》,收入舊版所沒有的《綿綿穆穆之室日記》,這部日記就記載了不少如何修煉士大夫之學的內容。
這部日記是一個課程表。合二頁為一日,每頁四欄,各有標題(即日課),依次為讀書、靜坐、屬文、作字、辦公、課子、對客與回信。有事則記,無則從缺。
這段時間他讀書有兩個特點,一是多讀經濟之書,如治河、漕運、禮制、錢法之類,且極有針對性,如聽聞廣西發生暴亂,即開始讀戚繼光的《紀效新書》,琢磨治軍用兵之法;一是根據兒子的教學進度,順便給自己補課,如教兒子讀《尚書》,對拿不準的地方一定預先溫習,決不“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理學家講究每天都用一些時間來靜坐。但我們從日記看曾國藩靜坐,往往不過是打了個盹,而非靜坐常思己過,或靜坐以游太虛。如此則違背了靜坐的宗旨,他常會自責。
屬文即寫文章。文章不一定天天寫。大致分兩種,一是為朋友寫的序跋,偶也自定題目寫上一篇,還有一種,則是奏折。作字,大部分是為人題寫聯匾。傳統士大夫的社交,很多時候是通過題贈書畫的形式完成的。且多少還有一些潤筆費,可以改善家庭財政,因此作字還是比較多。
辦公,其時他兼任禮、刑二部侍郎(略當今日之副部長),政務繁忙,辦公對客無暇晷,可想而知。
課子,就是指導兒子紀澤讀書。一般在睡前,紀澤過來,或背誦日間學習的《尚書》與《詩經》,或復述《資治通鑒》里的故事。
對客,一是在家里搞接待,一是出門拜謁各界賢達。幾乎每天都有人來,幾乎每天都要出門拜會他人。對客既如此頻繁,必然耗費大量精力與時間,可想而知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要完成其他幾項,日常生活是絕不輕松的。

略作統計,幾乎每天都記的,有讀書、辦公、課子、對客四事。
這部日記記錄了道光末年至咸豐初年,共兩年多的事情,內容雖然簡略,但完整展示了他如何修煉自己的士大夫之學,讓我們能看到所謂理學家的“工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未來他的日記,格式不再這么規整,紙上也不畫格子,但是所記的內容并無變化,還是這些事,除了不再課子。終其一生,他都在堅持這些功課,直至逝世前夕。這就是曾國藩士大夫之學的綱目。
或者會想,既然曾國藩是這樣干的,那么一般的人,也列這幾條功課,持之以恒,幾十年做下來,是不是也能成為士大夫,也能成為一個有他那么大成就的人?曾國藩回答了這個問題。咸豐元年七月二十日,他寫了一幅對子,作為座右銘:“不為圣賢,便為禽獸;莫問收獲,但問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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