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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斯大教堂(上):法國國王緣何對她情有獨鐘?

圣油瓶奇跡:上帝幫助克洛維
中世紀時期,法國擁有許多著名大教堂,為何小城蘭斯的大教堂獨享國王加冕禮的殊榮?
這要從公元五世紀末的法蘭克國王克洛維說起。當時,克洛維和他麾下的法蘭克人仍然信仰多神教,雖然他的妻子勃艮第公主克洛提爾德不斷規勸克洛維改信天主教,但是克洛維固執地拒絕了妻子的信仰,直到著名的多勒比亞克戰役(la bataille de Tolbiac)。
根據著名的教會史家格利高里在《法蘭克人史》中的記載,496年,克洛維率領法蘭克人與阿勒曼尼人在萊茵河畔交戰,結果法蘭克人節節敗退,眼看就要全面潰敗,此時克洛維舉目望天,悲傷和悔恨涌上心頭,他大聲祈求:“耶穌基督!克洛提爾德宣稱你是永生的上帝的兒子,而且據說,處在困境的人,你能給予幫助,對你懷著希望的人,你能賜予勝利。我以一顆赤誠的心向你祈求,請你榮施援救。如果你賜準我戰勝這些敵人,使我以親身的體驗證實那些獻身于你的人所宣稱也已證明的那種力量,那么我一定也信奉你,并且以你的名義去領洗。我也曾祈求過自己的神,但是現在事實證明他們索手不管,既然他們不來援救那些事奉他們的人,于是我就認為他們沒有力量。我現在真心祈求你,我愿意信奉你,只要我能夠從我的敵人手里解脫出來。”話音剛落,阿勒曼尼人便四散潰逃,克洛維帶領的法蘭克人轉敗為勝。
此役結束后,為了履行誓言,克洛維帶領三千武士,于496年的圣誕節,在蘭斯大教堂接受主教雷米的洗禮。據三個世紀后的蘭斯大主教因克馬爾(Hincmar)在《圣雷米傳》中的描述,主教雷米在克洛維剛到達洗禮盆的時候,突然發現施洗所需的圣油恰巧用光了,正在此時,教堂頂上出現一大片耀眼的光芒,從中飛出一只白鴿,它銜著一個裝滿圣油的瓶子從天而降。主教雷米認為這是來自上帝的幫助,于是就用這個瓶子里的圣油為克洛維施洗——這就是著名的圣油瓶(Saint-Ampoule)奇跡的典故。

現在盛裝圣油瓶的外盒
這些關于蘭斯大教堂和克洛維的最早記載雖然生動有趣,但是帶有太多浪漫主義的美化甚至神化色彩。香檳大學蘭斯中世紀史專家帕特里克?德穆伊(Patric Demouy)認為,克洛維下決心接受洗禮并不是見證奇跡后做出的決定,而是雷米主教和克洛提爾德王后長達十年施加影響的后果。事實上,克洛維受洗前后,很多法蘭克貴族并沒有緊隨國王受洗,反而表現出了觀望和猶豫,他們的皈依還有一個漫長的過程。
巴黎四大教授、羅馬與中世紀早期高盧史專家米歇爾?胡仕(Michel Rouche)指出,克洛維受洗的歷史影響在于法蘭克從此成為第一個信仰天主教的蠻族王國,區別于其他信仰阿里烏斯派的蠻族王國,贏得了占人口多數的信奉羅馬天主教的高盧人以及擁有龐大勢力和巨大影響的天主教會的支持,為以后開疆擴土打下了基礎。

教堂大門上方雷米給克洛維加冕雕像。左一為王后,左二克洛維,左三雷米。
克洛維去世后,按照法蘭克人習俗,王國一分為四,他的四個兒子克洛多米爾、狄奧德巴爾、希爾德貝爾及克洛泰爾,分別以奧爾良、蘭斯、巴黎和蘇瓦松為中心建立小王國。據教會史家記載,當時的雷米主教不辭年高勞苦,分赴各地為四人加冕,這樣就確保了法蘭克王室天主教信仰的穩定。正因為蘭斯主教雷米的卓越貢獻,羅馬教廷追認他為圣徒,今天法國各地地名和教堂名中的圣雷米就是源自對他的紀念。

沉寂三百年后成為“加冕之都”
克洛維受洗和主教雷米的卓越才能為蘭斯大教堂帶來了巨大的聲望,但是在接下來的三百余年里,蘭斯大教堂卻未能得到國王們的特別禮遇。為何先王的受洗之地會被克洛維子孫們忽略長大三個世紀之久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要來看看當時的習俗,按照法蘭克人的傳統,王國的土地是國王的私產,所以國王死后土地要平均分給各個王子。因此,法蘭克王國實際上經常處于小國并立割據的狀態,統一的時間非常短暫。各個小國的國王更傾向于在自己的都城加冕,而不愿意冒險穿越邊境去蘭斯加冕。除此之外,更深刻的原因可能在于當時特殊的文化背景:雖然羅馬帝國已經覆滅,但遺留下來的文化卻備受蠻族推崇,各個蠻族國王都將恢復羅馬帝國和在羅馬加冕稱帝作為最高的政治理想。因此,當加洛林王朝的查理曼(Charlemagne)通過一系列戰爭,統一了原西羅馬帝國的大部分領土之后,他于804年前往羅馬帝國故都接受教宗利奧三世的加冕,被授予羅馬帝國皇帝的尊號。此時的蘭斯大教堂作為法蘭克歷史的象征,與羅馬城——文明高貴的羅馬帝國的象征相比,顯得卑微而平淡。因此,在克洛維受洗后的三百多年內,蘭斯大教堂被法蘭克君主遺忘了。
蘭斯大教堂直到查理曼的兒子虔誠者路易(Louis le Pieux)統治時期才又重新成為西歐眾多教堂中的焦點。公元816年10月5日,虔誠者路易沒有效仿其父前往羅馬,反而邀請教宗斯德旺四世(Pape Stéphane IV)前來蘭斯大教堂為自己舉行加冕儀式。此次盛大的加冕儀式是在蘭斯大教堂舉行的首次君主加冕禮,是蘭斯作為“加冕之都”的開端。

虔誠者路易(蘭斯首位加冕的法蘭克君主)
然而,平淡了數百年的蘭斯大教堂憑借什么取代羅馬,成為路易一世中意的加冕場所呢?法國中世紀史專家帕特里克?德穆伊指出:從虔誠者路易開始,蘭斯大教堂被認為是法蘭克人歷史和傳統的象征,和羅馬一起成為加洛林王朝合法性的來源。虔誠者路易在寫給蘭斯主教杜邦(Ebon de Reims)的信中指出:“正是在這座教堂里(蘭斯大教堂),承蒙上帝的恩典和主教圣雷米的配合,我們法蘭克民族和他的國王(克洛維)經過圣水的洗禮……正是在這里我們尊貴的國王(克洛維)承蒙上帝的寬恕,被認可應受王家涂油禮。”因此,虔誠者路易即位之后,慷慨解囊資助蘭斯大教堂進行擴建,并親自任命皇家建筑師魯芒主持擴建工程,與五世紀建成的羅馬式教堂相比,擴建后的加洛林式教堂長度從五十五米延伸到八十六米,教堂兩側還增設了一對翼廊。新蘭斯大教堂恢弘大氣,是加洛林建筑藝術的代表作。同時,蘭斯大教堂主教杜邦也是由虔誠者路易親自任命并委以重任的,充分體現了皇帝對大教堂的重視。

盡管虔誠者路易特別提出了克洛維蘭斯受洗對加洛林王朝統治合法性的意義,但是羅馬帝國的傳統仍有深刻的影響。此次加冕特意選擇在蘭斯大教堂舉行,象征著與克洛維受洗的歷史聯系,不過加冕人是羅馬教宗斯德旺四世,虔誠者路易所戴的皇冠是“君士坦丁大帝之冠”(定基督教為國教的羅馬皇帝的皇冠),獲得的帝號是“奧古斯都”(羅馬皇帝的稱呼)。所以說,虔誠者路易在蘭斯大教堂的加冕禮實際上反映了開始覺醒的法蘭克文化和羅馬文化的融合。從此,蘭斯大教堂被視為法蘭克傳統和文化的象征,開始確立自己在法蘭克境內獨一無二的特殊地位。

統一的法蘭克帝國并未能夠維持長久,843年,虔誠者路易的三個兒子在凡爾登締結了條約,按照習俗瓜分了帝國,法蘭克又回到了割據混戰的年代。虔誠者路易的幼子禿頭查理(Charles le Chauve)繼承了帝國西部的領土——西法蘭克,也就是后來法蘭西王國的雛形。但是,帝國的分裂卻為蘭斯大教堂的發展提供了契機,虔誠者路易的三個兒子中,只有占據意大利地區的中法蘭克王國國王可以繼承皇帝的稱號,并有幸獲得教宗的親自加冕。因此,從禿頭查理開始,西法蘭克王國國王只得重新尋找王權合法性的來源,因蘭斯歸屬于西法蘭克王國,蘭斯大教堂從此迎來新的發展機遇。而恰在此時,蘭斯大教堂迎來了新任大主教因克馬爾(Hincmar de Reims)。因克馬爾擔任蘭斯大主教一職長達三十七年,他一直致力于擴大蘭斯大主教在宗教和政治上的影響力,支持禿頭查理家族在西法蘭克王國的統治。


西法蘭克王國的加洛林王朝于987年被加佩王朝所取代,而蘭斯大教堂此時成為每位國王即位后的必訪之地,成為真正的國王加冕大教堂。加佩王朝初期國王所擁有的領地很小,但割據地方的封建貴族勢力卻很強大,不難想象當時的王權必然是十分虛弱的,如何確立王室的正統地位?這對加佩王朝初期的諸位國王而言是一個難題。此時,羅馬皇帝頭銜已永久歸屬于東法蘭克王國發展而來的神圣羅馬帝國,奧古斯都和查理曼的帝國榮光對加佩王朝而言,已無望重現。因此,加佩王朝轉而更加強調法蘭克人的歷史和傳統。克洛維受洗、圣油瓶奇跡和虔誠者路易的加冕都使蘭斯大教堂成為完美展現法蘭克國王君權神授的最好舞臺,同時,九世紀到十世紀形成的法國國王由蘭斯大主教加冕的傳統被羅馬教廷所認可。
999年,教宗西爾維斯特二世規定蘭斯大主教擁有為國王涂油加冕的特權;更重要的是,教宗烏爾班二世于1089年進一步規定法王加冕儀式必須完全遵循克洛維受洗的形式。因為克洛維是在蘭斯大教堂受洗皈依的,所以烏爾班二世的敕令相當于以法律的形式規定蘭斯大教堂是唯一有資格舉辦法國國王加冕禮的大教堂。

畫家Domenico Quaglio(1787-1837)筆下19世紀初的蘭斯大教堂
為了與如此榮耀的地位相稱,10世紀末期,蘭斯大教堂進行了一次浩大的擴建裝修。根據當時編年史家修士里歇的記載,此次工程用料近乎奢侈,代價十分高昂,擴建后的蘭斯大教堂內部幾乎煥然一新。首先大教堂長度延伸了四分之一,從86米延伸到了110米。同時,為了更好的采光效果和音響效果,教堂配備了全新的繪有基督教歷史的彩窗和新的“有雷鳴般響聲”的大鐘。在內部裝修上采取了“在盡可能大的范圍內讓教堂盡可能地體面莊重”的原則。比如新的祭臺用純金十字架裝飾;祭臺上刻畫的四福音作者的雕像完全用金銀打造;教堂內部懸吊的花環全部是金銀雕鏤而成。此外,教堂內部還布置了許多天主教圣徒的遺骨和遺物,比如大門附近的地板下方就安置著三世紀羅馬教宗圣加里多的遺骨。此次工程完成后,蘭斯大教堂在設施方面遠比同時期法國其他教堂豪華莊重,為國王的加冕禮增色生輝不少。
從加佩王朝的第三任國王亨利一世1027年在蘭斯大教堂加冕開始,幾乎所有的法國國王的加冕禮都選擇在蘭斯進行,直到1825年查理十世,壟斷國王加冕的榮耀長達八百年之久。蘭斯借著大教堂的榮光奠定了其“加冕之都”和“國王之城”的美名。

(作者系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法國史專業博士候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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