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時隔半生,媽媽見到了她的親生母親 | 專訪熊邦林導演
原創 GZDOC 廣州國際紀錄片節

《為我哼首搖籃曲》(Sing Me A Lullaby)是2020年中國(廣州)國際紀錄片節“金紅棉優秀紀錄短片”榮譽得主,并曾在2020多倫多國際電影節(TIFF)、紐約紀錄片電影節(DOC NYC)獲獎。近期,該片還獲得了2021加拿大銀幕獎的最佳紀錄短片提名。

汝文五歲就和她親生的父母分開了。
40余年后,她仍然無法將童年時瑣碎的片段連接起來。
為什么父母將她遺棄?從小到大,汝文一直把這份藏在內心的好奇掩埋起來。時過境遷,往日蠢蠢欲動的好奇心已慢慢轉化為一種慣性的沉默,也許不必深究反而可以好好活下去。
汝文的身世謎團像一團灰塵這么滑落到房屋的角落里,無人問津。直到她的小女兒Tiffany慢慢長大,開始好奇關于媽媽小時候的種種記憶。雖然媽媽不愿去觸碰那段塵封的家族往事,小Tiffany卻心有不甘,她決意要為媽媽找到幼年記憶中遺失的血緣拼圖。

出生于加拿大的Tiffany并不太會說中文,語言障礙是擺在她面前的第一座高山。但21歲的她無所畏懼,只在口袋里裝了兩樣東西:一本翻譯詞典,一張寫著兩個中文名字的紙巾。就這樣,Tiffany長途跋涉來到了汝文的出生地,臺北。她真的找到了汝文親生母親的通訊地址,并親自上門拜訪。她解開了媽媽的身世之謎,就此將家族三代女性的生命重新纏結在了一起。
時隔半生,與親生母親的重聚對汝文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這是當時的Tiffany難以預知的。紀錄短片《為我哼首搖籃曲》的制作從2005年跨越至2020年,時間的砝碼給影片故事增添了非比尋常的動人力量。但影片有終結,旅途卻仍在繼續,真相的余味還在汝文往后的人生里持續醞釀著,Tiffany也在成長的過程中對事情有了不一樣的認識……
導演:熊邦林
(又譯“熊邦玲”,Tiffany Hsiung)

熊邦林是一位定居在多倫多,曾屢獲國際大獎的電影人。
自2009年起,她就開始記錄二戰期間在韓國、菲律賓和中國曾被日軍性奴役的3名幸存者的生活,并最終拍攝完成紀錄片《道歉》(The Apology, 2016)。隨著該片在Hot Docs國際紀錄片節的成功首映,《道歉》(The Apology) 成為該節十大最佳影片之一,并在此后獲得超過15個國際獎項。她剛剛完成了以臺北為背景的短紀錄片《為我哼首搖籃曲》(Sing Me a Lullaby)。
這是一個女兒尋找母親的親生父母的私人故事,也是一段對于三代女性來說意想不到的治愈之路。
GZDOC專訪了影片導演熊邦林(Tiffany Hsiung),以下是預告片及采訪視頻:
以下是采訪譯稿
GZDOC: 2005年,21歲的小Tiffany毅然決定踏上幫媽媽尋找親生母親的旅程。回過頭看,你內心深處的動機究竟是什么呢?是你對媽媽表面沉默、實則渴望的內心有強烈覺察,還是你自己的好奇心,及對家人回避真相、沉默畏縮的反叛心更具上風?
我的動機是我為媽媽打抱不平,為什么她不能知道自己的身世?我認為她有權知道真相。這些年來,她總試圖說服自己她不需要知道,就好像一直在壓抑內心的渴望。我感受到了她的痛苦,這也讓我很傷心,但更重要的是,那個年齡的我會升起一股怒氣,我很不解,為什么媽媽要獨自承受這些?為什么這件事只能被默默接受?
所以21歲的我想向所有人證明這件事我可以做到,想證明我們不必保持沉默,可以主動去尋找真相,可以展開那些難以觸碰的對話。當時的我年輕且自信,別人的想法對我來說并不重要。
我覺得人在年輕的時候,你看待世界的方式就是這樣的,看不到后果、看不到潛在風險、看不到真正的障礙,只看到擺在面前的東西。我認為這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但我也認為這是非常不負責任的。這就是為什么長大以后,你就不會再這么做了——現在的我絕對做不到我21歲做的事情。所以,我也非常感激當年那個小Tiffany,感激她的年輕、天真、充滿自信。
GZDOC: 你覺得知道真相對你媽媽是一種解脫,還是反而帶給她更多傷痛了呢?
我想,這就是這部影片在探討的問題。追索真相、體會真相的力量,這是一趟旅程,未完待續的旅程,那里總有痛苦。即便對我自己來說,做出了這部影片,我還是不得不接受這樣的現實:真相不一定能帶來解脫。真相是復雜的,痛苦和傷害會隨之而來。但這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你本不該知道嗎?
我覺得這是我們人生必經的路,因為如果我們所知道的一切都有可能傷害我們,怎么辦呢?假定我們已經知道,一切事物都有傷害我們的可能,我們又那么害怕受傷,就會被永久地封鎖在自己的腦袋里。這不是生活,對嗎?生活不應該被鎖在房間里,就因為我們太害怕走出去會面臨傷害。
我覺得對我媽媽來說,這種傷痛依然延續著,起起伏伏。因為即便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問題也不是就圓滿解決了,總會有一些糟糕的事情突然出現,使她難過。但我相信她知道自己擁有了一個跟親生母親見面的選擇,知道現在她可以打電話給姐姐了,這會帶來快樂,也會帶給她歸屬感。因為對我們每個人來說,知道自己的歸宿是很重要的,而很長時間以來我媽媽在這一塊都是缺失的。
GZDOC: 那么你媽媽現在可以理解你當時的決定了嗎?理解你想向她證明了解自己身世的重要性,想讓她看到除了沉默和壓抑之外還有別的選擇。
是的。但是她還是我媽媽,61歲,她的想法還是會復雜一點。我覺得雖然她能明白我為什么一定要做這件事,但她自己傳統的思維方式還是始終如一,有時候讓我挺鬧心的。因為我生活在這樣的雙重環境中:在北美長大,但出生在一個中國家庭。所以你會用截然不同的方式來思考傳統和文化,你在學校和在家里接觸到的很不一樣,這種影響是非常復雜的。
所以我覺得,我媽媽能理解我為什么要這么做,但她自己仍然背負著很大的壓力,很在乎別人會怎么想,會擔心自己作為女兒哪里沒做好……我們華人就是這樣,總是背著很多包袱,沒法活得一身輕松,總要想哪里需要付出、哪里需要奉獻……我媽媽永遠不會覺得她付出得足夠多。即使局外人看了都會問:你怎么會這么想?但她就是忍不住,就是情不自禁。她就是這樣的人。
GZDOC: 如你所說,你的跨文化背景深刻影響了你的思維方式。你是否想過假如自己沒有這樣的雙重文化身份,能夠跳脫出其中一種文化認同,你會愿意嗎?
不會,因為通過制作這部影片,在過去10年里,我愈發理解為什么中國人喜歡保持沉默,為什么心甘情愿“吃苦”,愿意為了自己的家庭而承受痛苦,為什么要隱瞞自己不堪的過往,為什么不愿意去“麻煩人家”。現在的我能理解這些想法,產生共情,明白這些行為方式都來自于愛、承擔、甚至自我犧牲的意識,而不是像10年前那樣只是感到沮喪、憤怒和反抗。
中國人把這些文化嵌在身上,裝在心里,其緣由是難以解釋的,我甚至不知道這些文化根基是怎么一步步傳承到我身上的,但我相信它由來已久了。即使我的家庭并不是特別傳統,我依然覺得我的DNA和血液中都有遺傳著一些東西。我也和其他出生在加拿大的華裔朋友聊過,他們同樣不是出生在非常傳統的中國家庭里,但也會有跟我類似的感受。我認為我存在一種驕傲感,作為華人的驕傲感,這份驕傲感是來自于流淌在我血液里的這份“文化遺產”,因為在我以前,它已經趟過了上千年,趟過了無數代人。
所以我不會因為住在加拿大,就覺得加拿大人表達愛的方式就是“對”的,這正是得益于我被同時置于不一樣的思想體系里,我才能明白人類表達愛的形式可以多么不同,并且這種不同有多重要——否則我們都會變成一樣無聊的人。一個純正的北美人永遠也不會理解我得出的答案。我自己也花了好多年、好多年才能與這種想法和解。
GZDOC: 現在越來越多創作者喜歡創作私人題材的影像,你有沒有什么經驗分享給他們?
有的,我認為拍攝私人影像絕對是最難的。很多人可能認為這是最簡單的,因為很方便開始,畢竟是關于你自己的故事。但是,講述個人故事,你難以避免地會為了保護自己,保護家人、朋友等等的原因給自己設障,于是最終拍出一部欲說還休、淺嘗輒止的作品——因為你害怕過度深挖,害怕展示全部的脆弱;但你又想在作品里傳達出你的脆弱感,所以你會用各種奇怪的方法來遮蔽。
所以我給那些想講個人故事的創作者最重要的建議是:為自己找一個你信任的團隊。我認為找到創作伙伴是很重要的:找到你的制作人、剪輯師——他們會成為你的心理治療師;找一個攝像師——即使你說不要拍了,他(她)仍然不會放下相機。在那樣的處境下,你的伙伴往往會比你更明智。
當然,你可以先自己開始拍,不要猶豫地按下錄制鍵——反正你可以選擇不用它;但一定要清楚你遲早需要一個團隊,因為一部影片制作最困難的部分是在接近尾聲的時候,必須把所有的東西整合在一起的時候。一旦你意識到你沒有勇氣講出你本想說的故事時,你的團隊就來了,他們會鼓勵你、保護你,給你自信,讓你不再覺得自己看起來很蠢、說的話很蠢之類的。這就是團隊的職責所在。沒有一部影片是由一個人制作的,特別是私人影像,它們是由一個充滿愛、敬業的團隊共同完成的。
希望這是個好建議,因為這是也我制作《為我哼首搖籃曲》的方法。
GZDOC: 可以分享一下GZDOC 2020金紅棉優秀紀錄短片的感受嗎?
我都不敢相信,太震驚了。GZDOC是中國最大的紀錄片節,聲名遠揚,你們收到了那么多優秀的作品。而且也因為我們在文化上的共通性——我在不同的國家獲過獎,但這是我們第一個在中國取得的榮譽——它對我個人來說很特別,因為這證明了影片能引起文化共鳴。所以在競賽之余,我覺得更欣慰的是知道它在這兒被接納了。我希望這部影片能在中國延續它的生命,希望人們將來還有機會看到它。所以這個榮譽對我來說很特別,我媽媽也很驕傲。我當然希望能親自去廣州領取這份榮譽,但你們把金紅棉榮譽杯郵寄到多倫多來也很不容易,讓我特別驚喜。
目前我已經完成了另一部作品,是在疫情期間拍攝的一位很出名的廚師,他的餐飲品牌是北美最大的品牌之一。但因為疫情餐廳關門了,并且一直沒能重新開放。影片就是在跟隨這位廚師的故事,講他在疫情期間如何丟失了職業認同感,而他又想出了什么新的點子,以另一種形式重新發掘出職業價值。今年我們準備將這部作品投遞各大節展,包括GZDOC。如果這次我們的作品有緣再次入圍,希望我們能夠有機會在廣州見面!
采寫、視頻:陳岱珊
RECOMMEND
原標題:《時隔半生,媽媽見到了她的親生母親 | 專訪熊邦林導演》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