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有劇透

殳俏編劇、陳正道執導的《秘密訪客》，在正式公映之前，電影的小說版就出版了，小說名為《甜蜜之家》。當時有人擔憂：《秘密訪客》上映時捂得這么嚴嚴實實，結果先出了小說，這不就劇透了嗎？事實上，電影雖然跟小說大體一致，但敘事視角發生了偏移。小說是以汪楚瞳（電影中張子楓飾演的角色）為主視點，她才是那個被困得最深的人；到了電影，則是以汪楚瞳的父親汪先生（電影中郭富城飾演的角色）為視點，要理解電影，關鍵在于破解汪父的邏輯。 

《秘密訪客》海報

如果看過《緝魂》，就會發現汪先生（郭富城 飾）的人設，與《緝魂》中的富商王世聰相似，他們都不喜歡異性。在兩部電影中，也很湊巧地都由張柏嘉飾演妻子。汪先生早前在紐約學習時，有志同道合的男性朋友Roy，倆人本來是打算一起開攝影工作室。后來，汪先生迫于家族壓力回來，面臨娶妻生子的任務，Roy因為無法理解從此不知所終。汪先生與Roy共同的朋友曉雪（張柏嘉 飾）知道倆人的關系，并答應與汪先生結婚，前提是她帶著自己非婚生的女兒楚瞳（張子楓 飾），與汪先生一起生活。 

汪先生（郭富城 飾）

曉雪對汪先生還是抱有期待的，就像她在結婚典禮上說的，“我知道相機（Roy）在你心中是第一名，而我只想做第二名”。可當她發現，她與汪先生人工授精生育的小孩汪楚祺，精子實際上來自于Roy，她崩潰了。在這個家里，她連第二名都不是。曉雪永遠離開這個家。無論是客廳高懸的只有雙腳的照片，還是儲物間掛著的風干的肉，似乎都暗示著曉雪是上吊自殺的。

因為不可抗力因素的存在，關于汪先生的前史，電影拍攝得相當隱晦，需要觀眾耐心去整合種種細節。曉雪的離開并未給汪先生真正的痛楚，某種程度上說，曉雪只是“工具”，幫汪先生延續Roy的血脈。汪先生將全部的愛投注在汪楚祺身上，汪楚瞳備受冷落。

一起意外的校車事故后，只有校車司機于困樵（段奕宏 飾）以及學生陳小齊（榮梓杉 飾）幸存，其他孩子不幸罹患，包括汪楚祺，也包括財閥私生女路路（王圣迪 飾）。這些孩子的父母非富即貴，他們動用金錢和關系要給于困樵定罪，但仍在昏迷中的于困樵都被判定無罪。

于困樵（段奕宏 飾）

這起車禍改寫了幾個家庭的命運。失去路路的媽媽（許瑋甯 飾），也失去了財閥給的撫養費，她需要找到新的飯票；本就出身普通家庭的陳小齊，因為車禍腿部殘疾，父親有新的家庭，希望汪先生可以領養陳小齊。一個外界眼中完美的家，就這樣組成了：路路的媽媽，以汪太太的身份活著；陳小齊，以汪楚祺的身份活著……

“汪太太”（許瑋甯 飾）

這個家庭的重組雖然帶有偶然性，但它又具備某種必然性——每個人都有私心，都有所圖，包括汪先生。當法律判決于困樵無罪時，他想動用“私刑”囚禁于困樵。只不過，他的計謀更精心一點，他制造完美家庭的假象，篡改了于困樵的記憶，讓于困樵作為一個罪人活著；他雖然給予于困樵自由，但又讓于困樵懼怕外部的世界……他告訴家人，等哪一天于困樵良心發現自首了（卻發現法院早判他無罪），復仇的目的就達到了，這個家就可以解散了。

汪先生本意是困住于困樵，他沒想到的是，自己反倒先于于困樵被困住了。當這個家仍在運轉時，就仿佛汪楚祺就真的還活著，如同他的私密書房擺放著珍愛的相機，它們也是Roy的化身。所以，他偏執專斷地要守住這個家。

汪先生困住所有人

他困住于困樵三年，也困住“汪太太”、汪楚瞳三年。“汪太太”在重復著曉雪的命運，她無法忍受在一個沒有愛的虛假的家庭里生活；汪楚瞳本期待家庭重組后她可以得到父愛，但汪先生對她依舊冷漠……“只要我還活著，誰都別想離開這個家。”汪先生成為父權的化身，雖然他曾是父權的受害者。

作為被囚禁的人，于困樵才是最適應這個家的人。孤兒的成長經歷，被有錢的孩子凌辱，朝不保夕的生活，讓他無比渴望家庭。汪先生對他的囚禁，反而給了他安定、平和甚至是尊嚴（他與汪楚瞳談論畫作，與汪家人一起聚餐吃飯）。“汪楚祺”同樣不愿意從這個假象中醒來，曾經他是校園霸凌的對象，如今他搖身一變成了富家子，沒有人欺負他了。 

陳小齊/“汪楚祺”（榮梓杉 飾）

在這里，我們發現了囚禁者與被囚禁者身份的顛倒，施害者與受害者的轉移。汪先生固然是可恨之人，可他也有可憐之處——他是愛的囚徒；他本來是校車事故里的受害者，可當他犧牲“汪太太”和汪楚瞳的意志也要維護家庭的穩定時，他成了施害者。

陳正道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將《秘密訪客》定義為“新型的柔性懸疑電影”，不像他此前的《催眠大師》《記憶大師》那樣“設計算式、編織結構、營造懸念，追求反轉”，《秘密訪客》是“直面內心的恐懼”，電影不那么“燒腦”，而是希望觀眾能夠“進去”。因此，《秘密訪客》在氛圍的營造上著墨頗多。電影有著一流的視聽語言，冷色調的豪宅裝飾、旋轉樓梯、冷光餐具、大幅的灰白照片、各種直搗人心的音效……其營造的冰冷晦暗的氛圍，也能夠將觀眾席卷在內。

電影晦暗的色調

但《秘密訪客》注定在口碑上毀譽參半。雖然電影也有著前后呼應的諸多細節與跌宕起伏的懸念，但在懸疑邏輯與人物邏輯的構建上，并非全都落地。就譬如汪先生對于困樵的囚禁，讓筆者想到曾獲第82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獎的《謎一樣的雙眼》，愛會使人變成囚徒。但沒幾個觀眾會認可汪先生，他對Roy、對汪楚祺有著動人的摯愛，但他對女性的控制與掠奪，也暴露出他的自私與冷血。由此，經由他傳遞出的“愛與囚徒”的思考的感染力，就大打折扣。

《秘密訪客》會讓觀眾看到很多電影的影子，近一點的就有《小偷家族》《寄生蟲》《緝魂》等。雖然表達的側重點不同，但都圍繞著東亞式家庭展開，電影最終落腳點也是“家”。在汪先生重組的家里，它有時是避風港，有時又是牢籠；我們被家庭掌控，可當我們成為一家之主擁有權力時，我們又忍不住掌控家人；我們有時覺得深受家庭壓抑，又不約而同成為斯德哥爾摩患者……

《秘密訪客》那個開放式結局，我們可以將它解讀成為溫暖和治愈：像《小偷家族》那樣，家雖然解散，但他們已經有了深刻的情感羈絆，他們愿意以家人的身份生活在一起；我們也可以將它解讀得很暗黑：父權制家庭深深桎梏每個人，全員斯德哥爾摩，唯一敢于掙脫的汪楚瞳被關進監獄里。無論觀眾喜歡哪一種解讀，毫無疑問的是，《秘密訪客》構成了對東亞式家庭的一次解構和反思。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