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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14日，張佩和男朋友宋康入住了北京市一家酒店。3天后，在某一色情網站上，他們全裸視頻的播放量已近百萬。承受不住精神壓力的宋康向張佩提出了分手，張佩也在10個月內自殺了3次。盡管家人發現并挽救了她的生命，但被偷拍的痛苦和陰影注定會糾纏她一生。”（今夜九零后：“偷拍產業鏈下，14億中國人再無隱私”）

悲劇的背后，源于網絡性犯罪者安裝在酒店里的偷拍攝像頭。

在中國，和張佩有著類似遭遇的女生還有很多。我們檢索了慧科新聞搜索研究數據庫近5年10萬篇來自網站和報刊的相關報道，與裁判文書網中的61篇文書進行交叉印證，梳理出66起酒店偷拍事件，并試圖通過這些個案總結共性，進行歸納分析：偷拍現象出現在哪？偷拍設備一般藏在哪些地方？偷拍背后的黑色利益鏈條是什么？酒店偷拍問題為什么不容易解決？

01 “看不見的眼睛”：攝像頭藏身何處？

在我們搜集的66起酒店偷拍事件，2016年大部分偷拍者是在現場拍照、錄像，比如透過房門的貓眼或從酒店窗外偷拍。并且，這些被報道過的事件往往轟動一時，引起社會對酒店安全的關注與討論。

而2017年至2020年的酒店偷拍事件中，越來越多的針孔攝像頭被運用到酒店偷拍中，其隱藏的地點也越來越多樣化。

思考隱藏攝像頭都藏在哪

隱藏攝像頭出現的頻率

在66起偷拍事件中，我們獲取了64個提及了偷拍設備隱藏地點的有效數據。這些偷拍設備出現最多的地方是插座和電源插口。大部分偷拍設備需要電源供給，藏在插座附近可以保證設備的長時間運行。其次，電視機、路由器也是偷拍設備常見的“藏身之處”。類似于電視機、路由器這些電器一方面常被安置于床的周圍，為偷拍提供了一個極佳的視角，另一方面自帶電源，同樣也可以為偷拍設備提供電源補給。還有一些設備被藏在空調出風口、音響、吊燈、墻壁等隱蔽的角落，往往難以發現。

從偷拍出現的酒店檔位來看，在提及了酒店檔位的43個案例中，偷拍主要發生在經濟型酒店。小酒店、價格便宜、安全保障相對較弱、入住客人流動性大——這類酒店更受偷拍者“青睞”。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在高檔酒店入住就沒有被偷拍的風險。由數據可見，9.3%的偷拍出現在高檔型酒店，7%出現在豪華型酒店。高檔酒店費用高，選擇住宿的客人往往具有一定的經濟實力，這正契合了偷拍者利用偷拍視頻敲詐勒索的念頭。2017年一起發生在浙江龍泉市的偷拍案件中，兩個手頭拮據的網友選擇當地高檔酒店實施偷拍并敲詐，原因是“只有去這種檔次酒店的人才付得起錢”。

02威脅與流通：那些被偷拍的視頻都去了哪？

綜合我們收集的66個案例來看，酒店偷拍的目的主要有三個：滿足個人私欲、敲詐勒索和傳播售賣。

對于一些人來說，躲在昏暗的角落記錄并觀看他人的私密活動能讓他們獲得偷窺的快感。

據新華社報道，2017年9月14日，趙先生入住北京一家主題酒店后，在電源插座內發現了一個針孔攝像頭。嫌疑人肖某交代，他與妻子分居，為了追求刺激，從網上購買多套針孔攝像頭，在網上挑選合適的主題酒店，并先后在兩家酒店安裝了多套密拍設備。

大多數情況下，這類偷拍者會將偷拍視頻留于自己反復觀看，而非上傳至網絡。因此相應的偷拍視頻未得到廣泛傳播。

除了滿足個人私欲外，還有偷拍者選擇通過敲詐勒索的方式來牟利。

2016年，正和朋友打麻將的劉女士忽然接到一男子電話，“你是劉女士嗎？你在任城大道的某連鎖酒店和別人非法同居被拍，給你發兩張截圖你看一下。”對方告訴劉女士，如果無法及時給他匯入3萬元，將把照片曝光。心存疑慮的劉女士轉賬過后，最終選擇了報警。

同年10月，嫌疑人邵軍被抓獲。他通過微信購入多套針孔攝像頭，將其裝在入住率較高的酒店。偷拍視頻后，他到酒店蹲守、跟蹤劉女士，通過非法渠道查到了劉女士的個人信息和聯系方式，以實施敲詐。

經審查認定，2016年9月間邵軍先后向4名被害人索要現金共計13萬元，其中既遂 41600元，未遂 88400元。2017年，法院作出一審宣判，被告人邵軍犯敲詐勒索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六個月，并處罰金三萬元，分別退賠四位被害人的經濟損失。

這種情況下，偷拍視頻主要在偷拍者和受害者之間流通。為了保證勒索目的順利達成，偷拍視頻泄漏的可能性較低。不過，當受害者反抗強烈，或明確表明拒絕交錢的時候，偷拍者也有可能出于報復心理將視頻發布在網絡上。

除此之外，為了更直接有效地獲利，更多的偷拍以傳播售賣為目的，相應的利益鏈條也更為完整。

一部分偷拍者會將視頻上傳至成人網站和社區論壇里，向網友收取會員費，或是明碼標價售賣。據《廣州日報》報道，這些視頻的收購價格通常在2到5元不等。盡管它的價格低廉，但一份資源可以賣給多個下家。如果內容足夠刺激，也有一些服務器架在國外的大型網站高價收購，視女主角的美貌程度，幾百幾千元不等。

另一部分人會通過社交媒體發布一些打擦邊球的信息，以吸引網友關注。待到將網友引至社交平臺群聊里后，再向其收取代理費或月費。買到視頻的個人，又可以通過各種平臺進行二次售賣。這樣一來，觀看偷拍視頻的人就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多。據《新京報》報道，一位從事該黑產的人士表示，視頻單部的價格是9.8元，10部打包則是48.88元。買家還可以花288元成為永久會員，每天獲得更新的資源。在這條產業鏈里，個人隱私的價值連一頓飯錢都比不上。

還有一種更“便利”的方式——直接售賣攝像頭賬號。

2019年，山東濟寧公安機關打掉一條在賓館客房安裝攝像頭進行偷拍、并在網上出售觀看賬號的黑色產業鏈，扣押作案用微型攝像頭300余個，查獲偷拍的酒店視頻10萬余部。每個攝像頭有直播、回放和下載觀看等功能，可共享給100人觀看。涉案主犯將每個觀看賬號以每月100-300元不等的價格出售給代理，代理再以200-400元不等的價格出售給下級代理或網民。個別代理還將偷拍視頻下載后，存儲在網盤中，通過微信、QQ以20-60元不等的價格出售網盤賬號。

《南方都市報》記者曾做過一個調查，一名在網絡上出售攝像頭app賬號的賣家表示，其所謂“5家庭10酒店”，也就是5個安裝在家庭中、10個安裝在酒店房間中的攝像頭ID，一共賣178元，而“極品10家庭15酒店”的套餐賣388元。還有一些賣家售賣“一鍵自動破解”的軟件，支持“無限制破解”“全國城市定位破解”，售價198元。這些廣告鼓吹通過破解軟件，任意買家都可以自行操作，隨意破解任何攝像頭App的ID，隨意觀看。

03 困境：為什么酒店偷拍問題難解決？

酒店偷拍問題難解決，體現在從“管制偷拍設備”到“受害者維權”的各個環節。

難點一，對于偷拍者來說，偷拍的硬件設備很容易獲取，但對于被偷拍者來說發現偷拍設備卻很難。

事實上，監視聽器材屬于國家專控產品。我國刑法第二百八十三條規定，“非法生產、銷售專用間諜器材或者竊聽、竊照專用器材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

關鍵是，針孔式攝像頭算不算是法律規定的“偷拍和竊聽設備”？尤其是否算作刑法提到的“專用間諜器材或者竊聽、竊照專用器材”，這還有待認定。因此，針孔攝像頭的售賣仍是法律上的盲區，市場上的偷拍設備也五花八門。

在某購物網站上，“微型攝像頭”“針孔攝像頭”等關鍵詞已被屏蔽，無法在平臺上搜索到商品。然而，換個表述——用“針孔式攝像頭”“攝像頭偽藏式”等相關詞搜索，都能檢索到相關商品。這客觀上讓偷拍者很容易以低成本拿到犯罪的硬件設備。

我們以“針孔式攝像頭”為關鍵詞進行搜索，發現在該購物網站中共有129件在售商品。這之中有約58%的商品標價在100-199元之間。

在針孔式攝像頭的商品標題中，被描述最多的是網絡連線功能。攝像頭連接網絡后，偷拍者可通過手機APP遠程觀看，而錄像的內容自動存儲在攝像頭內置存儲卡里。此外，賣家多強調攝像頭的微型特點——直徑只有3.5厘米，厚度只有1.5厘米，類似于一個硬幣大小。一些攝像頭還能高清防抖、廣角視野、夜視，部分攝像頭甚至有“待機一年”“有人經過時錄像、無人待機”的智能化性能。

然而，上述討論的只是在購物平臺上公開售賣的針孔攝像頭，無數賣微型攝像頭的黑暗渠道仍在可見范圍之外。

此外，對于被偷拍者而言，有意識去發現并找到隱匿在房間中的攝像頭，是防偷拍道路上的最大障礙。首先，大部分酒店住客缺乏主動檢查房間里偷拍攝像頭的意識，沒有意識到可能被偷拍的風險。其次，就算住客有這個意識，也很難發現酒店里的攝像頭。在淘寶購物網站上，真正行之有效的專業防偷拍設備往往因為價格昂貴、不便攜帶等原因無人問津。大家普遍購買的“防偷拍”設備是一種紅外線探測儀，不是專門防針孔攝像頭的設備。

我們爬取了淘寶銷量前五名的防偷拍設備的買家評論，發現購買量較多的防偷拍設備存在靈敏度低、信號弱、使用麻煩、精確度低等問題，差評較多。多數好評都是針對防竊聽、防定位功能，如何有效防止酒店偷拍仍然是扎在買家心中的“軟刺”。

軟件方面，目前市面上防偷拍軟件參差不齊，大多數都因需要付費使用、系統不穩定等問題下載量較低、差評量較大，沒有真正打開市場。

防偷拍軟件的缺位、硬件的低效將如何防止酒店偷拍這一問題再次推向“無解”之境。

難點二，現行法律對酒店偷拍者懲罰力度小，對酒店的侵權責任劃分也不明確。

北京本同律師事務所徐學義律師在接受《法制晚報》采訪時，對偷拍偷錄之后可能涉及的違法、侵權行為總結了四種情況：使用偷拍設備涉嫌犯罪，因為偷窺、偷拍、竊聽、散布他人隱私而犯罪，涉嫌侵犯他人隱私，涉嫌傳播淫穢物品罪。一般只有涉及到將偷拍視頻傳播、售賣給別人，才會被判刑事處罰。

由數據可見，提及了對偷拍者懲罰的24則事件中，多數案件以治安處罰進行處理，刑事處罰并不多見。

偷拍問題發生后，酒店通常以“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推卸自己的責任。經協商，大部分酒店會給予客人經濟補償。在提及了對酒店懲罰的26則事件中，大多數酒店都沒有受到行政處罰或劃定侵權責任。

從法律來看，酒店究竟有沒有責任？又該承擔什么責任呢？

公安部門明確規定，酒店和旅館只允許在大堂、樓道等公共區域安裝攝像頭，在客房安裝攝像頭即為違規。如果偷拍攝像頭的確是酒店人員所裝，那么酒店方難逃其咎。但更多的情況是——攝像頭為社會人士所裝。酒店未及時發現并拆除攝像頭，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中“行為人因過錯侵害他人民事權益，應當承擔侵權責任”的相關規定，應當承擔侵權責任，但法律上缺少明確的責任劃分標準。

雖然大多數酒店愿意給予經濟賠償，但對此類事件的處理不能止于此。酒店方應該采取措施，真正承擔起保護客人隱私安全的責任。

在日常工作中，酒店工作人員可以通過技術手段檢查出隱藏的偷拍設備。例如，2019年7月15日起，某酒店集團開始為旗下所有酒店配備攝像頭檢測設備，且把“客房內無隱藏攝像頭”列為質檢標準。按照質檢要求，每家酒店至少需要配備2臺專業的針孔攝像頭探測儀，除了用于酒店員工定期檢測，入住客人也可以隨時向前臺借用設備。

但這種設備檢測時部分角度無法檢測到攝像頭，使用探測儀檢查一間客房大約需要30分鐘，且設備價格昂貴，酒店需要付出的時間和經濟成本都很高。這對于大部分經濟型酒店來說，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此，酒店是否肯采取硬件措施來防偷拍，也是一個未知的問題。

2021年1月1日起，《民法典》正式生效。《民法典》（人格權編）第一千零三十三條規定，“除法律另有規定或者權利人明確同意外，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進入、拍攝、窺視他人的住宅、賓館房間等私密空間；不得拍攝、窺視、竊聽、公開他人的私密活動；不得拍攝、窺視他人身體的私密部位……”。此次民法典再筑一道堤壩，從法制上形成了刑法、民法和治安管理處罰法的立體防御。未來，懲治偷拍產業也許有了更充足的武器。

結語

上文所述案例都是經媒體報道出來、影響力較廣的事件。記錄之外，還有多少酒店藏著未被發現的攝像頭，或未經媒體報道呢？

可以明確的是，酒店偷拍，已經不僅僅是一個群體，或一個地域的事情。2018年，韓國5.5萬女性游行示威，大喊“我的生活不是你的色情片”，引發社會震動。在中國，諸如#女大學生住旅店遭偷拍#的微博熱搜也屢屢刷新公眾的認知。

無孔不入的偷拍攝像頭像潮水般撲面而來。作為主角的我們，每一次愉快的約會，或出差辦公，都很有可能被角落里看不見的眼睛窺視著。我們視若珍寶的隱私，成為了偷拍者們轉手倒賣的廉價商品。

無視張佩們的悲劇，把她們的痛苦當成一個倒霉的案例隨手翻頁，就是放任悲劇有一天在我們身上發生。而關注、抵制酒店偷拍，就是聚集無數個你我的力量打擊偷拍的灰色產業，改變可能發生的結果。

注釋

數據來源：

慧科新聞搜索研究數據庫：

時間范圍：2016.1.1-2020.11.1

檢索關鍵詞：酒店+偷拍

選取來自報刊和網站（包括網站新聞和客戶端新聞）類別的十萬+新聞報道內容，并對新聞報道的真實性進行辨別和篩選，剔除未提及基本新聞事實如時間、地點、酒店名稱，原網頁已被刪除的報道。

中國裁判文書網：

檢索關鍵詞：偷拍+酒店+攝像頭

共檢索出61篇裁判文書，設置了2016.1.1-2020.11.1的時間范圍限制。

將上述新聞報道與裁判文書以案例為單位進行數據的交叉印證和清理，得到共計66則酒店偷拍事件的數據。

淘寶：

檢索“防偷拍設備”選取銷量排行前五的設備，爬取這五款商品頁面中含有關鍵詞“酒店”的買家評論，對其進行分詞，根據情感傾向將評論分為正向和負向，分別對其詞頻統計；

檢索“針孔式攝像頭”，得到199個商品數據，剔除不符合條件的數據后，得到129個商品數據。爬取其商品標題、價格，對標題內容進行分詞和詞頻統計，統計價格區間。

參考文獻：

【1】住店被偷拍，報警別忘留證，法制晚報，2017年12月20日，轉引自網易新聞https://news.163.com/17/1220/13/D63RHJGM00018AOP

【2】偷拍產業鏈下，14億中國人再無隱私，貓眼看人，2019年1月11日，http://m.kdnet.net/share-13134627.html?sform

【3】淘寶朋友圈大肆買賣偷拍設備偽裝還能“私人訂制” ，南方都市報，2019年7月10日，https://www.sohu.com/a/325816814_161795

【4】公安部：濟寧打掉賓館偷拍產業鏈，查獲十萬余部視頻，人民日報，2019年3月7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27349797031142092&wfr

【5】288元20個偷拍機位，攝像頭、路由器可能正在監視你，新京報，2019年7月16日，http://www.bjnews.com.cn/feature/2019/07

【6】瘋狂的偷拍者：“夯先生”們、受害者和懲戒困局，https://xw.qq.com/amphtml/20190905A0FGYS00

【7】北京一男子在酒店房間安裝針孔攝像頭被刑拘，新華社，2017年9月，http://www.xinhuanet.com/legal/2017-09/26/c_1121724685.htm

作者： 黃子紓 趙澤萱 馮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