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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美潔|如何從錦衣衛出獄
錦衣獄“寬進嚴出”,要想從里面出來,可不容易。有時得靠手藝,比如太醫院院判欽謙,被宣德皇帝請吃三次,目的是開房中藥。欽太醫不吃請,說超出自己的業務范圍,不懂,也開不了。后果是某天在辦公室時,突然就被頭套麻袋帶走了。家里到處找人,單位也幫著找,都沒找著。最后從一個獄卒口中打聽到了,說欽謙現在錦衣獄,與陳祚關一起。家人一聽是錦衣獄,嚇得就像沒有這檔子事,不尋人也不探望(明呂毖《明朝小史》)。這位被家人拋棄的老哥不久就出獄了,資料上沒寫他是怎么出的獄,但肯定不是運氣。與他關一起的陳祚,因為勸皇帝讀《大學衍義》,連同子侄九人一起被關,直到宣德皇帝賓天才獲赦出來(明陸容《菽園雜記》)。另有一位是宣德東宮時的老師林長懋,仁宗崩,太子朱瞻基要從南京啟程去北京接任。林教官比較有個性,說不能騎馬,也不要跟團隊一起走,自己坐船走水路,到北京時,皇帝登基典禮已舉行過了(焦竑《國朝獻征錄》)。林長懋之前就經常諫言太子少騎射多讀書,他的自我定位是師傅,這沒問題;可宣德并不將他看成是錯過納斯達克敲鐘禮的創始人伙伴,非但沒收股份紅利,還把他投進了錦衣衛大獄。這一關不要緊,跟勸讀書的陳祚一道,等到英宗登基才獲釋。所以宣德皇帝任內,靠運氣與關系出錦衣獄是小概率,最大可能就是欽太醫獄中改口:房中藥絕對不超出他的業務范圍,而且還是他家的祖傳秘方。所以,藝多不壓身,包括但不限于房中藥(術),是欽太醫總結給我們的活命結驗。
找關系托人是傳統操作,碰到能說上話的中貴人,就比較好辦。成化時陜西巡撫秦紘因糾治秦王不法,觸怒皇室,被關進錦衣獄。太監尚亨給皇帝說,這是真清貧真好的官,家里只有一匹黃絹,幾件舊衫,身無余物。皇帝說,這么說來確實是好人,就放了吧(明陳師《禪寄筆談》)。但不費周折的好事往往稀少,若中貴人正是手握錦衣衛獄大權的劉瑾,就算負責撈人的康海是劉瑾的同鄉,又為其仰慕,但代價就不是一般的大。可能是毀了一批人,壞了整個文人團體的聲譽,還牽出了李夢陽是不是“中山狼”,康海又有沒有親自作雜劇罵他的世紀大懸疑。罵皇帝老兒的都有可能被皇帝兒子平了反,但康海這種,就算明都亡了,也沒法平反。熟讀經史的康狀元,對這種評判體系不可能不清楚,心態也不可能不悲涼。他后來廣蓄優伶以度時日,又差點揮琵琶打死要為他薦官的后輩,應該是成了創傷應激綜合癥患者中的一員。
作為社團領袖可能會有幫助。正統八年,王振已經開啟擅殺直臣的冤獄模式,翰林侍講劉球、大理寺左少卿薛瑄于六月先后入錦衣獄,都是死罪,劉球入獄沒幾天就被錦衣指揮馬順殺害碎尸。薛瑄入獄后,朝野震動,上疏公開論辯援救者眾,王振迫于壓力,不得不釋放他。七月,國子監祭酒李時勉又因事被枷在監門外,眼看也要入獄,上千名監生跪午門前請代,皇帝下令釋放(明張元忭《館閣漫錄》)。薛瑄在理學上的造詣,當時已足以使他成為儒家的精神領袖,李時勉作為國子監祭酒,是天下儒生的師傅身份,對他們二人的處置,關乎儒家的“氣數”,儒者團體當然要群起而反抗。“政”之外的“儒教”,還是有自己的體系規模,能稍作抵抗的。
動用輿情,有時也不得已而為之。華亭人監察御史馮恩,正面硬懟權臣汪鈜,關入錦衣獄被判死刑,但在小范圍訊問時,他面斥汪鈜的種種,已被聲形并茂地寫成了小冊子,成為當年非虛構寫作的暢銷作品。市井百姓既目睹了他被捕時“三木囊頭”的重刑,加之暢銷書的普及,大家都知道有一位“口、膝、膽、骨”都像鐵的“四鐵御史”,朝鮮等地的外國使者也爭相購買這本暢銷書(焦竑《國朝獻征錄》)。輿情倒逼下,死刑總算撤回,遠戍幾年后終于獲釋。
看下來,以逸待勞還算是出獄大法中較好的一種。黃淮在永樂十二年入獄,每年春節寫首詩,表表對皇帝的忠心,對親人的思念,就算官樣文章,也寫出了信仰。出獄前的《除夕與諸友坐談罷感懷》:“客里逢除夕,流光又十年。屠蘇空老大,桎梏尚拘攣。強笑翻多愧,窮愁只自憐。老親頭似雪,揮淚向燈前。”已居獄中十年,接近尾聲,但獄中人卻不能預見,感覺隨時也要崩潰。但還有友人可以坐談,苦中作樂還能熬,又寫“修竹三冬勁,精金百煉堅。敢云忘自勉,且復順吾天”(黃淮《省愆集》),真是佩服儒家,在哪里都有“成圣成賢”的終極理想支撐,竟然也活到了仁宗上臺,自然出獄。還有一位比黃淮入獄更久的李忠文,從永樂初年熬到洪熙改元,看來也是堅持健身的好選手。
彼之砒霜,吾之蜜糖。英宗時吏科都給事中樊景瞻,因為長得漂亮,應對敏捷,深受皇帝喜歡,屢次說要提拔他,最后一次派他外干,說回來就升遷,結果回來時英宗已駕崩。真是白期待了太久,又想著自己運氣實在太差,在一次同學聚會上,樊景瞻忍不住放聲大哭。正哭著,卻被同學田賓厲聲喝止道:你也不想想,要不發生這事,你倒好了,我可就死在人錦衣衛手里了!大家都笑,景瞻也笑(明查應光《靳史》)。原來田賓犯貪贓罪被逮進了錦衣獄,眼看要不測了,他同學的壞運氣,倒成了他的好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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