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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王元崇:晚清時分的中美相遇,為今日世界埋下哪些伏筆
1843年,時任美國總統約翰·泰勒(John Tyler)給清朝的道光皇帝寫了一封信,落款是:“您的好朋友 約翰·泰勒”。這是歷史上美國總統第一次寫信給中國皇帝。
道光皇帝讀到的是經過大臣翻譯的文本,自然沒見著“您的好朋友”,而是一篇“伏愿太平永固,山河帶礪”的國書。原來的文本和語境在翻譯之后都截然不同,皇帝欣然批閱?;实鄣幕匦攀翘熳宇C給外藩的詔書口吻,經過翻譯,又完全失去了等級上的差異,任哪個總統看都會覺得中國皇帝的確是個親切的“好朋友”,而不知皇帝視其為化外夷人。
這是美國特拉華大學歷史系副教授王元崇寫進新書《中美相遇:大國外交與晚清興衰(1784-1911)》的一個小故事。中美相遇之初,彼此之間知之甚少,而“想象中的對方”逐漸帶來了沖突,對雙邊關系產生了實質性的影響。
為什么要回望一個多世紀前的往事?王元崇認為,今天人們談論中美關系時常常忽略一點:美國是從1776年以來一直存在的那個美國,同一部憲法、同一個國家;中國則不然,美國成立以后我們經歷了清朝滅亡、中華民國興衰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耙?882年的《排華法案》為例,對中國人而言是清代的故事,在美國卻是活著的歷史,是現實、是政治,是所有華人移民頭上都繃著的一根弦。”王元崇寫道,19世紀以來各自的歷史,決定了中美兩國的心理距離是非常遙遠的,乃至于在今天雙方的眼中依舊沾染著19世紀的色彩。還有一些誤解,甚至“歷久彌新”,在網絡時代被更加放大。
《中美相遇》脫胎于王元崇的課程講義和專欄文章。他在特拉華大學開設與中國有關的課程,從“中國通史”到“中國近代史”和“中美關系”,發現很多學生對早期中美交流史的了解與認知都非常有限?!爸钡浇裉?,我們對彼此國家的歷史、社會生活的了解,也很難說深入?!?《中美相遇》從1784年美國的第一艘商船抵達中國開始,講述了中美兩國在晚清時分的相遇。雖然只寫到1911年為止,但是其中涉及的問題,包括治外法權、朝鮮半島、租界、《排華法案》、被貶損的華人形象等等,直到今天仍能在美國社會生活中和世界舞臺上看到影子?!八皇且粋€結束在1911年的故事?!蓖踉缯f。

美國特拉華大學歷史系副教授王元崇
澎湃新聞:盡管以中美關系為主題,但《中美相遇》這本書其實花了不少篇幅在寫清代中國的外交體系——宗藩朝貢制度,認為“假如沒有歐洲殖民主義滲入的話,這套(宗藩)體系很可能會持續運作下去”。為什么要強調清朝自身的外交秩序與觀念?能否談談您對這套宗藩體制的評價?
王元崇:我們現在的近代史敘事一般是從1840年開始的,側重于條約體系,這個條約體系也是后來一些歷史學家建立“中國加入世界大家庭”這一歷史敘述的主要途徑。中國如何加入世界大家庭(“the family of nations”)?他們認為就是通過被這些條約不斷規范,成為秩序中的一員,最后成為一個像歐美國家一樣的主體。這背后是一種近代化、進步的觀念。
鴉片戰爭以后的這種條約體系是舶來的、被硬性強加的體系,這個體系自然是存在的。但是,我在書中想呈現的是,外來體系到來之前中國和中華世界的外交體系是什么樣的。這就涉及到我講的宗藩體系,或者說宗藩朝貢制度。
這個體系的一大好處是相對穩定。它以中國為中心,靠儒家倫理來維持外交上的交流。從中國朝廷的角度來看,在明代清代,這種朝貢體系就是一種大家族內的秩序,中國皇帝是天子,也是大家庭里的大家長?!白诜钡摹白凇痹谥袊翘熳舆@一脈,“藩”則是外藩。從字眼上看它有一定的血緣關系,這在元朝表現得比較明顯。朝鮮王朝其實也延展了中國內部的宗藩制度,高麗王朝和朝鮮王朝一定意義上都可以視為中國宗藩體系的外沿,是藩室成員,是“大家庭”中的一員。雖然有時在邊境上有小沖突,但除了1590年代日本豐臣秀吉侵犯朝鮮半島時明朝曾出兵之外(即朝鮮的“壬辰衛國戰爭”),東北亞地區在中國的明清兩代、一直到1895年之前都沒有爆發大的戰爭。越南也是這樣,在法國勢力進入之前,中越邊境雖然有些摩擦,在乾隆時期也有過沖突,但很快就恢復到之前的軌道上去了。所以,從一定意義上來說,這個體系是非常穩定的。
另外,中國雖然是這個地緣政治中的唯一的大國,但并沒有去殖民周邊的國家,沒有走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的道路,這很重要。盡管中國的朝廷在理論上可以控制周圍藩國的王室,但是中國朝廷極少干涉他們內政,國王在本國擁有相當高度的自治。有人批評宗藩關系是“中華帝國主義”,我是不贊同的,因為我們得從中國內部的儒家倫理去看待這個體系,才能理解宗藩關系的秩序運作和外在表現。朝鮮、越南的王朝,也認可這套孔孟倫理制度,雖然兩者也存在差異。
在宗藩體制內,北京對來華朝貢和互市的外國,均有具體的指定區域和進京路線,比如琉球要先到福建,越南要先到廣西,而后沿著指定路線進京貿易。被廣泛誤解的“廣州一口通商”政策,是指“西洋”諸國要到廣州,通過“十三行”等中間代理商,同中國方面貿易,但不能認為整個大清國只有廣州一個口岸在對外開放。事實上,清朝在東面同朝鮮緊密聯系,在南邊同西洋諸國、越南、暹羅、琉球等國聯系,在西北和東北同俄羅斯聯系,商貿往來頻繁。從這個角度來觀察的話,清代中國一直都是一個開放國家,沒有閉關,沒有鎖國。
如果沒有槍炮帶來的條約體系,我認為以中國為中心的宗藩體系還會延續很長一段時間。這套系統是在1895年以后走向了徹底的衰亡。不過很多人認為1840年鴉片戰爭之后條約體系就取代了宗藩制度,這是一種偏頗的理解,事實上二者并行了很長一段時間。尤其是中國和朝鮮之間,朝廷之間的交流仍然在穩定進行,一直到1894年,年年不斷。
19世紀中國和中華世界,也是近代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強力擴張的對象。自19世紀中后期,日本吞并琉球王國并改為沖繩,越南被法國殖民而成為法屬印度支那的一部分,朝鮮最終被日本殖民,暹羅被英國勢力強力滲透而差不多成了半殖民地,整個體系在19世紀因為歐美殖民主義的侵入變得非常混亂,而且身在東亞世界的日本也加入了歐美序列。這種狀態在宗藩朝貢體系發揮作用的時候,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因此凸顯了非常強烈的對比。
我還想說的是,對于這套宗藩體系,我們不應用19世紀歐美舶來的眼光、特別是不應用當前國際法的眼光去觀察它。比如,中國天子具有的權威,它不是歐美國際法規范出來的,這是中國和周邊國家在儒家文化中形成的共識,是一個多元的、多邊認可的中華世界的國際法秩序。這種權威也不能夠用殖民主義或者帝國主義的角度去看,例如中國天子要冊封琉球、越南和朝鮮的國王,這是這些國王最重要的合法性來源。如果用19世紀以后的標準來看,有些現象很難理解,而且容易陷入殖民主義話語體系,這在這一領域的研究中十分常見。我們應該回到歷史場景之中,去看待當時代的歷史。

琉球王國1879年被日本正式吞并并改為沖繩;現在當地每年都模仿舉行清朝冊封琉球國王的儀式(王元崇供圖)
澎湃新聞:在19世紀中西大秩序的數次交鋒中,您著重寫了中美在朝鮮半島上的恩恩怨怨。朝鮮半島何以成為這種交鋒的前線?
王元崇:朝鮮半島在中國和日本中間,基于這種地緣政治上的位置,一定程度上朝鮮是沒有選擇的。1840年英國人發動鴉片戰爭,1853年美國人打開了日本的大門,中國和日本都開始慢慢和歐美接觸的時候,西方國家發現朝鮮這個夾在中間的國家,好像還沒有太多接觸。美國考慮的是遠洋貿易,一旦船只擱淺,可能需要朝鮮政府救援。而法國是因為天主教傳到朝鮮半島,朝鮮王朝要遏制和鎮壓傳教勢力,法國選擇了出兵攻打。
然而在宗藩朝貢體制下,理論上朝鮮國王不具備與西方國家外交的權力,所謂“人臣無外交”,這種“外交”不是我們今天說的“diplomacy”,而是指“結交外人”,即這個大家庭之外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朝鮮將和歐美國家的交涉返回到宗藩體系的中心——北京,請英法美等國家與北京交涉。如此一來,中朝之間的宗藩關系和朝鮮的國際地位便受到了關注。對西方國家而言,朝鮮究竟是否是一個獨立的主權國家立即成為一個問題,這些國家也就此開始了跟北京之間的相關交涉。所以,從1860年代開始到1890年代,接近30年的時間,朝鮮便成了中國、日本和歐美各國角逐的舞臺,而中國又具有宗藩體系內的權威。
北京闡述的一套宗藩倫理秩序,歐美國家是不懂的,但是在日本前,也沒有任何西方國家去挑戰這種宗藩制度的合法性。日本之所以要否定宗藩秩序,與明治政府的對外擴張有關。日本可以說是一個這套秩序內部的反叛者,它因為地理因素而長期游離在中國宗藩秩序的邊緣,盡管長崎等地方一直都同中國保持長時期的貿易往來,但日本并非中國的朝貢之國。到19世紀后半期,日本利用新舶來的歐洲國際法規則,去有計劃地挑戰原有的中朝宗藩關系和整套宗藩體系,這就是日本的一種特殊的時代和地緣政治角色,在東北亞地區表現得特別突出。因此,也恰恰是日本,而不是美國、英國、法國、俄羅斯這些國家,最終解構了中國的宗藩朝貢體系,并且加入了歐美一系的殖民主義行列,到1910年吞并了整個朝鮮半島,然后迅速開始了往中國東北地區的殖民擴張。
拉長時段的話,我們就可以看到,美國介入朝鮮半島,不是從朝鮮戰爭開始的,中美在朝鮮半島上的恩恩怨怨可以追溯到1860年代。至于20世紀中期以后的那次戰爭,整個國際秩序已經完全不一樣,中國和朝鮮早已變換天地,美國當然也不是早期的美國了。
澎湃新聞:您在書中寫道,有關第二次鴉片戰爭的侵略敘事中,主角往往是英法俄,而美國則“躲在角落”。美國早期的對華策略以貿易為中心,外交上則主張“中立”,“不動武也不謀求殖民地”。與當時其他的西方列強相比,美國特立獨行的原因何在?如何理解當時美國對華政策的目標?
王元崇:美國當年的海外勢力還不強大,不像英國那樣擁有實力強大的東印度公司、強大的皇家海軍,并在東南亞或者中國海域活動。1898年之前,美國在西太平洋地區也就是亞太地區沒有強大的軍事力量和基地,也沒有全面進入這一地區的戰略計劃。美國從1823年“門羅主義”提出以后,重心一直放在美洲,不讓歐洲干涉自己的后花園,所以沒有形成對華和對亞太地區的系統性政策。對中國,美國是聯合英法俄等國推行聯合殖民主義和聯合帝國主義的政策。例如,美國1899年拋出的門戶開放政策,要求各國承認彼此在華利益范圍,門戶對彼此開放,就是其聯合政策的表現。有的學者說,美國當年的對華政策就是沒有政策,是很有道理的。直到1898年占領了菲律賓以后,美國的勢力才開始深入這一地區。事實上,正如我在書中提到的那樣,從1898年以后,美國再也沒有從海外戰爭的馬背上下來過:1898年占領菲律賓,1900年加入八國聯軍侵華,然后是一戰、二戰、朝鮮戰爭、越南戰爭、海灣戰爭、反恐戰爭,等等。這也是為什么大量中美關系著述,基本上是從20世紀初開始寫起的緣故。
在對華方面,美國從1784-1900年期間主要都是以對外貿易為主。中國市場對美國非常重要,對華政策中貿易占了比較大的比重。美國畫報新聞中有大量美國向中國兜售商品的漫畫,比如有一幅我在書里采用的時事諷刺漫畫就寫著:菲律賓畢竟只是前往中國的跳板。

1900年美國雜志《評判》發表的諷刺漫畫《說起來,菲律賓畢竟只是前往中國的跳板》
美國奉行孤立主義,從建國以來就覺得自己不應該像歐洲國家那樣推行海外殖民主義。1898年之前美國試圖堅守這個原則,在海外不搞殖民地,因為美國自己就是從殖民地獨立的一個國家。菲律賓曾經是美國事實上的殖民地,但是沒有正式稱之為“colony”。當年美國國內為菲律賓進行了很多辯論,因為建立殖民地和美國的建國原則相悖。最后他們從所謂“昭昭天命”(Manifest Destiny)中找到合理性——要以文明來教化他們,從宗教、商業的角度,合理化海外殖民地的事業。
1898年是美國對外擴張史上劃時代的一年,美國在這一年控制了菲律賓、關島、古巴、波多黎各。今天的波多黎各仍然是美國的“自治邦”,又叫非建制屬地(Unincorporated territories),是指一個地區由美國政府控制,但美國國會未對該領土通過組織建制法律。我在美國有一個同學是從波多黎各來的,我們曾為波多黎各到底是美國的殖民地還是保護國展開激烈的討論。波多黎各是所謂的美國領土,但是還沒有并入聯邦,地位非常尷尬。多年以來波多黎各的地位也是美國史研究中探討的議題。我還有一個非常優秀的學生來自美屬維京島,美屬維京島不是殖民地,是美國領土,屬于海外飛地,但距離本土很遠,她說自己感覺是從一片被遺忘的土地上來的人一樣。這些都是1898年以后,美國轉變了政策,以“昭昭天命”合理化后的征服。后來在亞太地區,美國也卷入到與日俱增的中國事務之中。在這之前,美國采取的是聯合殖民的方法,自己不怎么出面。清朝滅亡之前美國與中國簽訂的條約不多,與英法等國差別很明顯。
澎湃新聞:“昭昭天命”的觀念對于當代美國是否還有影響?
王元崇:“昭昭天命”是帶有強烈宗教色彩的,自19世紀以來對美國影響一直很大。到1950年代,是美國國內冷戰輿論最強烈的時候,也是美國宗教發展到一個小高潮的時候。那時候美國周日很多人去教堂。在1955年的時候,相關統計數據顯示97%的美國人認為自己是信教的,而且恰恰是在同一時期“In God We Trust”(我們信仰上帝)上升為美國的國家格言。當時在內布拉斯加的小鄉村的某個教堂里,大家還堅持認為:美國是世界上最好的文明。這種心態都是從“昭昭天命”一路延續下來的。到今天為止,美國也經常談“文明”,其宗教上的狂熱程度就我所見應該已經比1950年代大為下降了,然而這種心態并沒有衰減,因為美國是一以貫之的國家。我在書的開篇就提出,我們談中美關系時,很多人會忽略一個事實,就是美國的延續性。現在我們中國人談論中美關系,大多數都是在談現當下或者當代的中美關系,之前的民國時期、清朝時期的很少談論,甚至不太考慮,覺得是很久遠的事了。但是,美國是從1776年以來一直存在的那個美國,同一部憲法、同一個國家,只是領土擴張了很多等等;而中國則不然,與美國相遇時是清乾隆年間,我們經歷了清朝滅亡、中華民國興衰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為什么我們要在2021年的今天回顧當年美國的“昭昭天命”,因為它跟當今美國的宗教生活、海外政策,仍有藕斷絲連之處。你看美國的很多政治家的演講,動輒追溯到1776年,而談到與中國的關系的時候,也經常提到門戶開放政策等等,這背后的200多年,我們其實都要看到。

喬治·克勞富特(George A. Crofutt)1873年作品《美利堅前進》(American Progress),其藍本是約翰·賈斯特(John Gast)的同名油畫,形象呈現了“昭昭天命”
澎湃新聞:《排華法案》和留美幼童項目的失敗,可能分別說明了美國和清朝在面對“開放”時暴露出的制度性問題,能否請您簡單談談。
王元崇:美國廢除奴隸制以后南方很多地方出現了勞動力的短缺,華工大量涌入,取代奴隸勞工的缺口。后期通過《排華法案》跟美國內戰也有很大關系,內戰之后很多美國人失去了工作,他們乘著剛剛修成的太平洋鐵路,從美國南方、東北來到了加州。華人移民在當地已經耕耘多年,各地移民在職業的競爭過程中產生了激烈的矛盾。太平洋鐵路公司引入華工,有一個考慮是為了平衡白人勞工的罷工,所以華工本身就是作為棋子來使用的。白人勞工要跟公司對抗,提高薪酬,華工不愿意犯上作亂,不愿參與罷工,這和他們所受的儒家傳統觀念影響有關。華工因此遭到仇視,從利益沖突上升擴大至種族問題,最終發生了一系列針對華工的慘案,并推動了《排華法案》出臺,這些我在書中都提到了。
美國的移民政策一直以來都牽動著全球的神經。這里又要提到美國的這種自1776年以來的延續性,所以我們需要知道19世紀發生了什么,以及對今天有何影響。雖然很多中國人都聽說過《排華法案》,但是可能不甚了了。當然,知識的盲區大家都有。我之所以在這本書里老生常談地把《排華法案》再談一遍,是因為我覺得它跟當代的美國內外的社會生活仍然有非常緊密的聯系,很多事情動輒會提醒人們回到1882年的這個法案上來。《排華法案》是美國歷史上至今為止唯一一部排斥特定種族的法案,廢除以后它仍然存在于相關法典里,美國中小學教學也都會提到?,F實生活中牽涉到華裔移民問題的時候,相關的歷史記憶就會被不斷地挖掘出來。在中國,對我們來說《排華法案》是清代的歷史,然而在美國,它和現實生活有關系,還是活著的歷史,是現實、是政治,是所有的華人移民頭上都繃著的一根弦。

美國華工
留美幼童也與移民問題有關,今天我們也動輒面臨類似的問題——留學生問題、F1簽證的問題等等。清朝當年對外國的事情了解得很少,一直到清代滅亡,對美國的了解都不是很多。他們不懂美國的這套制度,沒有對美國的社會做過系統的調查,對美國行政架構了解也不多。1872年的留美幼童派出計劃,中國本來應該可以做得更好,可是當時的國人對世界了解得太少,為了減少麻煩,在1881年一股腦把所有孩子都撤回國。其實當時美國雖然排華情緒高漲,但是孩子們讀書的東北部,沒有排華慘案,也沒有強烈的仇華情緒,即便有《排華法案》的通過,孩子們還是可以在那里讀到大學畢業的??墒菤v史不能假設,留美幼童是很可惜的一個百年大計,盡管他們當中的許多人后來也成材了,但對于清朝本身來講,沒有收獲當初開明決定和雄心壯志的果實。這是中國本身的一個問題。我寫這本書也有這個考慮,認為我們應該知己知彼,我們要知道美國在發生什么,教育則更要開放交流。

1872年第一批留美幼童
澎湃新聞:蒲安臣可能是中美交流史上空前絕后的人物,先作為美國的第一任駐華公使來華,又以美國人的身份代表中國出使美國。造就這樣一個人物的時勢與個人因素有哪些?
王元崇:蒲安臣的性格比較溫和,因為當時美國在中國沒有英法那樣的擴張欲望,也沒有軍事武裝。蒲安臣作為第一任美國駐華公使,給總理衙門的印象很好。蒲安臣是美國人,總理衙門認為他是中國人的好朋友。當然派他出使美國最根本的原因還是清朝無人可派,朝廷里沒有人懂英文,也不懂外交秩序,官員仍然是考科舉出身,讀的是四書五經。其他國家公使太咄咄逼人,只有美國在中國顯得比較溫和,蒲安臣本人也比較和藹一些。蒲安臣使團是特殊條件下的產物,但也正因如此,才有《蒲安臣條約》的簽訂,這是中美之間的一個平等條約,后來有非常積極的影響,派出留美幼童也得益于這個條約。
澎湃新聞:美國駐華公使夫人薩拉·康格書信中的慈禧太后,為公使夫人們遞茶送水、喜歡照相、搞“夫人外交”,是這本書被讀者津津樂道的一個部分。康格夫人的《北京信札》的書寫和出版都在一個世紀以前,您重新講述這一段的用意何在?
王元崇:慈禧太后那一章節涉及八國聯軍侵華和整個中國外交的又一次轉變,是晚清政府非常重要的節點。寫慈禧太后,首先想突出女性的角色,普通女性很難在中美關系的論述中找到一個位置?;侍笫且幻裕m然不是普通人,有關她與外國公使夫人的交往,康格夫人等人卻留下了比較詳細的記載,還原了這段往事。1902年前后,這個快七十歲的老太太做出了平生最大的轉變,我當年第一次讀到時很震撼。一個曾經權傾天下的皇太后在時局變遷之后發生的巨大轉變,在禮儀方面尤其突出。她與公使夫人們一起喝酒,把酒杯、點心親手放到別人的手心里,甚至邀請客人坐到炕上,這些動作具有非常強烈的象征意義,皇太后過去可能從未做過這樣的事情。當然她有自己的考慮,她希望能夠影響這些女性的丈夫——各國公使。事實上,美國駐華公使康格也確實在給美國國務卿的外交報告上寫下了慈禧太后的態度變化。清宮檔案對這些諱莫如深,因為它不符合禮制。我想通過這些來呈現慈禧太后的另一個面向。
那些慈禧太后的照片和畫像,是來自一百多年前的宮廷作品,它們把歷史與當下聯結起來。我在書中用了一張照片作為插圖,是我女兒站在博物館里的慈禧太后畫像前,這就是歷史——1904年從中國北京運到美國的皇太后畫像,和2013年出生在美國的一個亞裔小女孩,這也算是一個歷史的聯結。我有的中國朋友,也帶領自己一直在美國長大的孩子去參觀這幅油畫,講述背后的一些歷史故事。那些歷史的遺產,直到今天一直都在我們的生活中,并沒有消失,哪怕是在大洋的彼岸。

美國華盛頓特區史密森尼博物館藏的《大清國慈禧皇太后》油畫像。王元崇2019年4月攝。
澎湃新聞:您多次提到,我們面對的是層累地造成的清代歷史觀,所以需要回到歷史現場去理解歷史,這可能也是讀史料的意義。書中全文列出了美國第三任駐華公使鏤斐迪的中國報告,您覺得其中最具洞見的觀察有哪些?
王元崇:鏤斐迪的《中國國情報告》很多年來都對我觸動很大。我曾在課堂上讓學生逐句地閱讀和討論。盡管是寫于19世紀晚期的報告,但學生從中提出了很多歷史和當代的問題,包括中國的考試制度(聯系到今天的高考制度)、文字文化(聯系到美國的漢語教程)、政治制度(聯系到如何認知當今中美的差異),等等,可以延伸討論的內容特別多。有一年我的課上有一位60多歲的曾經在江西教過英文的老先生來旁聽,他在討論中還結合了自己在江西與重慶等地方的見聞,效果非常好。鏤氏的報告在開篇就提出了“中國和中國人的多元化”,他說“沒有一種關于中國的概括性描述是可靠安全或者正確的”,“如果有50個例子可以證明一個說法是真的話,會有100個例子等在那里證明事實并非如此”。這是很淺顯的道理,卻是我們常常忽略的。鏤斐迪在中國待的時間不久,我很驚訝于他的敏銳。鏤斐迪還對清朝的國家治理模式提供了他的觀察:既有從皇帝開始自上而下的專制,也有自下而上的民主,或者說制約。他提供了一種動態的觀察,而今天很多美國人談論中國政治制度時,往往是簡單化地一言以蔽之,而不知道實際運作中的制度是什么樣的。關于如何對待中國,報告中說,中國必須由中國人自己來治理,不可能仰仗于其他人,更不可能仰仗于殖民主義。這些都讓我非常有感觸,所以我決定藉此機會引薦給更多的讀者。
澎湃新聞:您認為,作為隔山限海的兩個國家,中美對于彼此意味著什么?
王元崇:過去兩百多年來,中國對美國而言一直都是一個非常廣大的市場,是代表財富的所在,是想象中巨大的消費市場。美國對中國而言,則是近代化過程中一個重要的參照國家。資本、市場和科技的交流,今天仍然是中美關系之間很重要的一點。我希望中美兩國能夠多加合作,朝關系積極的方向發展。

《中美相遇:大國外交與晚清興衰(1784-1911)》,王元崇著,文匯出版社2021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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