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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國列車》:炙熱的階級斗爭與冷酷的社會生物學
《雪國列車》應該是奉俊昊作品中敘事欲望最為強烈的作品。如果藝術家終會創造出一個世界,奉俊昊則是《雪國列車》中最強大的創作者。這部電影借助科幻小說的設定,構建了某種社會實驗室環境,講述人類的存在形態與自然原理。片中構建了一個獨立完整的世界原理,故事表達清晰,結局圓滿。然而,在這些鮮明的成果之下,《雪國列車》在奉俊昊的世界中依然是一部特別木訥、機械化的電影。最重要的是,缺少奉俊昊作品的特有興致。這是為什么呢?

《雪國列車》劇照。
《雪國列車》刻畫了多樣化的人物群像,其中四組人物形象的對比最為突出。第一組是梅森(蒂爾達·斯文頓 飾)與埃德加(杰米·貝爾 飾)。這兩個人物與本片強烈的階級斗爭外在主題密切相關,與內在的人質主題也有所關聯。
果不其然,影片以大篇幅講述火車末節車廂的暴動。柯蒂斯(克里斯·埃文斯 飾)為主導,他的“右臂”埃德加做支援, 吉列姆(約翰·赫特 飾)是精神支柱。這場叛亂從列車的末節車廂開始,依次向著火車頭進攻。暴動的行進方向與列車的前進方向(說不定也是歷史的發展方向)保持一致,車頭勢力則是與其相反的逆向運動,對起義軍進行鎮壓。(從車頭到車尾按階級直線分割,列車里的這種居住現狀像是從《綁架門口狗》到《寄生蟲》中多次出現的建筑或地形垂直階級世界的水平展現。)
梅森總理與埃德加在這場階級斗爭中分別代表威爾福德(艾德·哈里斯 飾)與柯蒂斯的右臂,屬于維持與推翻既有秩序的雙方。與階級斗爭主題相關,影片中最重要的概念便是“秩序”。階級體制的代言人梅森把上流階級與底層階級分別比作帽子與鞋子、頭部與腳部,為秩序強詞奪理。(“在嚴寒中守護我們的只有一樣東西。不是衣服,也不是列車的車皮,而是秩序。”)在這樣的意識形態下,個人命運便是守護自己的位置,服從天生的階級,所謂階級之間的梯子被否定了。
末節車廂的乘客無法接受這種觀點,扔掉鞋子,以顛覆一切的“無秩序”之光(火把),與黑暗的“秩序”展開較量。埃德加是底層階級原罪的根源,也是必須起義的緣由。因為埃德加刺激了末節車廂的乘客們無法洗脫自身罪名的愧疚感,以及對推他們跌入絕境的那群人的公憤。十七年前,雪國列車剛開始運行之時,末節車廂的乘客在極度饑餓的情況下,迫不得已吃起了人肉。由于吉列姆的挺身而出,大家恢復了理智,而當時幸免于難的那個孩子就是埃德加。因此,對于末節車廂的乘客而言,埃德加令他們意識到導致恐怖饑餓的階級體制是如此荒謬至極,并最終找回人性最起碼的自信心。
盡管埃德加擁有熱烈的斗爭精神,現在卻已無法成為末節車廂的希望。因為他不再是一個孩子了。《雪國列車》這部電影要講述的是,老一代已經沒有希望,如果有,也在下一代身上。(孩子們尚且一無所知,因此還有機會。)

《雪國列車》劇照。
柯蒂斯在第一組對比人物中,面臨二選一的狀況。激烈的戰斗中,守護上流階級的一方處于守勢,把埃德加抓為人質,刀架在脖子上以此對峙。那一瞬間,梅森準備趁機逃走。柯蒂斯在這個短暫的岔路口無法同時處理兩個任務,他沒有救自己的“右臂”埃德加,而是挾持了威爾福德的“右臂”梅森做人質。結果,埃德加死了。如此看來,人質主題的兩端是埃德加的犧牲與梅森被抓。
不過,梅森也同樣未能抵達故事的后半場。(后來吉列姆被作為典型接受公開處刑時,柯蒂斯殺死了梅森報仇。底層階級這種代價巨大的反擊原則,很快被更大的循環原理吸收,最終滅亡。)因為這個故事中的“右臂”不斷被切除,從吉列姆的右臂到起義導火線安德魯(艾文·布萊納)的右臂,以及象征著右臂的梅森與埃德加。因為就算右臂被切除,生活依然會繼續。因為在這部作品中,奉俊昊關注的不是腳、胳膊或者頭部,而是全身。
梅森與埃德加的對比中途退場,《雪國列車》階級斗爭的基本敘事構圖發生急劇改變。(直線奔跑的列車,此時第一次跑出圓形,上流與底層的狙擊手面對面掃射。)
用來掩蓋真正主題的道具——梅森與埃德加消失了,未能到達整個故事的核心。隨后,威爾福德與吉列姆構成的第二組對比項出現了。(盡管從時間上來看,吉列姆與梅森退場的瞬間彼此銜接。)新一組對比項的出現,不是階級斗爭論,而是社會生物學。此時,最重要的價值不是秩序,而是均衡。(“列車是一個封閉的生態系統,均衡是必需的。空氣、水、食物,尤其人口,都必須保持平衡。”)秩序不過是支撐生態平衡基本原理的輔助原理。(如此看來,叛亂所引發的無秩序也轉變為保證循環基本原理正常發揮效能的輔助原理。)
車頭的威爾福德與末節車廂的吉列姆看似勢不兩立,實則里應外合,彼此需要。為了將人口控制在一定范圍之內,二人協商之后,決定定期制造叛亂。(影片開頭的戰斗中,威爾福德不為上流階級的士兵提供子彈,是為了默許柯蒂斯的叛亂進攻到隧道。不過,當柯蒂斯越過了威爾福德與吉列姆當初協商的那條線,威爾福德立刻槍殺了吉列姆,警示子彈依然在他們手中,隨后槍戰爆發。)
這種均衡的運動方式是循環。單次的叛亂是直線的、一次性的,長期來看,這些叛亂則是反復的、循環的。正如降生之后就要向著死亡不可逆地奔跑,《雪國列車》中的每個人都賭上自己的命運參與叛亂,由末節車廂向著車頭直線前進。
不過,人類中只有74%可以存活,通過血雨腥風的循環以維持物種延續,無關個人命運。發動導致無數人慘死的起義是為了調整人口數量,一年只能吃兩次壽司是為了保護魚類種群平衡,二者從原理上來講毫無差別。均衡對個體而言是殘酷的,對整個物種卻是一種恩澤。《雪國列車》所構建的世界,看似是一個炙熱的階級斗爭廣場,實際是一間冷酷的社會生物學實驗室。

《雪國列車》劇照。
列車跨越葉卡捷琳娜大橋時,舉行了新年倒計時活動。由此可知,列車看似沿著直線軌道奔馳,其實是循環列車,每年繞行世界一圈。再者,生產雪國列車的威爾福德工業(Wilford Industry),其標識是威爾福德這個名字的首字母“W”外加一個圓圈環繞。將這個圓形的標識反轉,就會出現連接威爾福德與吉列姆的電話機。二人通過這部電話保持溝通,即列車通過車頭與車尾的通信相接,展現了另一個循環的接口。
威爾福德在車頭支配著整趟列車,卻并非權力欲的化身。我們可以將威爾福德看作是與《復仇者聯盟》的滅霸一般的邪惡勢力,不過他的動力不是權力欲,而是守護均衡原理,延續列車世界的意志。因此,當柯蒂斯來到引擎室,他很愉快地交出了權力。
威爾福德是一個批判主義者,同時也是現實主義者。他信奉均衡原理,不是因為那是至高無上的善,而是因為那是必不可缺的惡。因為他相信:“反正我們(人類)是被囚禁在這遭到詛咒的鐵皮車里的囚犯,列車是一個封閉的生態系統,必須保持均衡。”不對,等一下。如此說來,如果這個世界不是封閉的生態系統,會是什么樣子呢?如果列車不是世界的全部呢?第三組對比人物在此現身了。
這兩個人物是柯蒂斯與南宮民秀(宋康昊 飾)。二人第一次相遇,并成功進行克洛諾交易之后,繼續向著相同的方向進攻。威爾福德—吉列姆組合看似突然站在了對立面,實則向著共同的目標齊心協力。反之,柯蒂斯—南宮民秀組合看似向著共同的目標行動,目標卻完全不同。柯蒂斯向往車頭,南宮民秀關注的卻是側門。因此,二人的方向形成了對比。
進入引擎室之前,柯蒂斯只是望著前方,一心前行。引擎室終于近在眼前,南宮民秀卻轉身坐下,望向車尾,表示自己真正想打開的不是前門,而是側門,與柯蒂斯展開了一場論戰。兩人沿著相同的方向一路走來,此刻第一次面向彼此。
柯蒂斯從末節車廂一路來到引擎室所在的車頭,是唯一一 個經過了列車的每一個地方、與片中的主要人物全部有過交談的人,卻依然未能意識到側門也是門。反之,南宮民秀在故事中途從監獄車廂里被解救,卷進了這個故事。他與末節車廂的慘劇毫不相關,所以沒有原罪意識;所處位置并非由階級決定, 所以沒有階級斗爭意識。他是設計了列車車門與門鎖的安保負責人,此刻清楚地記得封閉的側門的本質屬性。因此,他能夠 想到不同于列車前進方向的其他方向,可以擺脫被灌輸學習的恐懼,想象列車之外的另一個世界。
有趣的是,柯蒂斯結束與南宮民秀的面對面長談之后,進入首節車廂,以相同的構圖又與威爾福德展開了一番長談。之后,按照威爾福德的安排,柯蒂斯獨自進入引擎室,看到了引擎,深受震撼。那一刻,他在片中第一次站在望向車尾的位置。在此之前,他一心前行,現在卻要在南宮民秀與威爾福德之間做出最后的抉擇。根據威爾福德的要求,如果柯蒂斯成了繼承者,“列車就是世界,我們就是人類”。
不過,他在短暫猶豫之后,沒有選擇“人類”,而是選擇了“個人”。因為他看到了在引擎室底部狹窄空間里工作的不幸少年。孩子們代替已經“滅絕”的引擎零件,擔當著驅動引擎的角色。柯蒂斯阻止了人類成為機器零件的未來,使人性歸位。柯蒂斯站在威爾福德的繼承者位置上,望向車尾,審視著人類這個物種,那一刻他視線下移,逐一打量著每一個人,而不是整個人類。
柯蒂斯為此失去了一條胳膊。他把手伸進引擎,救出了五歲的提米(馬坎索尼·雷斯 飾)。雪國列車初期曾經面臨大饑荒,有些人舍棄了一條胳膊拯救人性。柯蒂斯沒有那么做,雙臂健全的他本就是一個罪人。他在影片開頭與提米輕輕擊掌,在結尾又重新抓起提米的手將其拉出,隨后自行斷臂,做出了高貴的犧牲。
柯蒂斯當時用右手拉出了提米,被切斷的則是左手。南宮民秀展開激烈爭論,用右手遮住必須要打開的側門時,從他轉身而坐的位置上來看,這個門位于右側;然而從對面柯蒂斯的位置來看,這里又是左側。南宮民秀想的是列車外面的世 界,從宏觀視角提出了人類的全新生存模式。南宮民秀與柯蒂斯合力,或者說救助之手與犧牲之手合力,終于炸開了側門。現在是一個新世界,是新人類。(門被炸開之后,幸存者們最 終發現的新世界的標志是熊。把“門”字進行 180 度翻轉便是“熊”字 [韓文“門”(?)與“熊”(?)。——譯者注],這是一種偶然嗎?)
僅此而已。構建列車凄慘世界的老一輩——柯蒂斯與南宮民秀,沒有資格去往新世界。他們已經抽掉了人類的最后兩根煙,分別擁有炸藥與火柴,火把必須傳遞給下一代。

《雪國列車》劇照。
因此,故事的結尾需要第四組對比項——約拿(高我星 飾)和提米。年幼的約拿劃亮火柴,引爆了側門上的克洛諾。(在黑暗的隧道里開戰時,舉著火把的 Chen 也是一個小男孩。)《圣經》里的約拿歷時三天終于從鯨魚腹中逃生,《雪國列車》中的約拿同樣極具洞察力,看到了門后戴著面具、拿著斧子等待叛軍的上流階層的士兵。
車門打開之后,士兵們首先為一條倒掛的大魚切腹。(影片開頭,在末節車廂挑選取代引擎零件的孩子時,也曾把提米倒掛進行測量。)最終,約拿切破魚腹世界,出來之后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如此看來,高我星扮演的約拿與之前在奉俊昊導演的上一部作品《漢江怪物》中所扮演的賢書形象重疊。《雪國列車》中的約拿切開了列車這個龐然大物的肚子,成功來到了外面的世界。提米像是那個小男孩世主,約拿則是照料他的賢書。)
結尾時纏上紅色電線為炸門做準備的人,劃亮火柴引爆克洛諾的人,都是約拿。南宮民秀曾在列車中以奇怪的姿勢把約拿橫向夾在兩側肋下前行。約拿在那一刻看起來像是南宮民秀向兩側伸展的手臂,并最終通過側門,到達了新世界。
提米提供了藏在自己蛋白質塊中的信件,叛亂由此開始。(“提米”這個名字取自“提摩太”,《圣經》中的提摩太收到了保祿的信,傳播福音并披露了偶像的真實身份,因此受難。) 提米得到了一個球,作為傳遞情報的回報。他沒有拿著這個球玩耍,卻被關在了引擎里,做著殘酷的體力勞動受罪。
磨碎蟲子制作而成的長方體蛋白質塊代表絕望,藏有珍貴情報的長方形火車形狀的信件代表希望;隨意四處滾動的圓球是快樂的,被牢牢固定、無限回轉工作的圓形引擎是痛苦的, 二者形成對比。提米在快樂與痛苦相連的循環之后,以觸摸過引擎的手,抓住了約拿的手,走向了世界之外。

《雪國列車》劇照。
約拿與提米是最后的幸存者,也是打開新世界的另一對夏娃與亞當。然而,他們在列車爆破之前才第一次相見,之前的戲份并不多。提米由于與第一封信相關,在片頭短暫出場,隨即被選為代替引擎零件的孩子,被抓走后直到故事結束之前一直處于故事之外。影片開場三十分鐘之后,南宮民秀父女在監獄車廂里被解救,約拿第一次出場,而叛軍需要的不是約拿,她看起來只像是南宮民秀的陪襯。那么,為什么偏偏是他們兩個呢?
約拿與提米十分年幼,與列車內的階級體制或者事件核心進程無關,也便與老一輩的原罪意識、負債意識與權力意識無關。再者,白人幾乎掌控了整個列車世界,而約拿與提米分別是亞洲人與黑人,屬于不同人種。不過,此時最重要的是兩個人物的象征性與代表性,而不是他們自身。《雪國列車》為約拿與提米這兩個人物打造了血肉之軀,卻沒有灌輸靈魂,而是在故事中為他們安排了合適的“位置”,讓其完成適合自己的角色。如此一來,說不定存活下來的不是約拿與提米,而是亞洲女人與黑人男人。
除了提米,(舉著火把奔走的)小男孩Chen也不是白人。然而,最后存活下來的不是Chen,而是提米。這是由于提米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后來被發現于引擎空間中的殘酷事實。柯蒂斯可以成為列車世界的新一任守護者。如果想要刺激他的憐憫, 從而推翻冷酷的舊世界,只能是那個處境最慘的孩子。柯蒂斯看到了孩子在引擎中勞動的樣子,他的憤怒是因為他相信人不能成為機器的零件。不過,從整部影片而言,約拿與提米都是這個宏大故事中的零件。
在向心力幾乎總是壓倒離心力的當今韓國電影界,《雪國列車》顯然是一部尤為新鮮、突出的作品。關于新世界的想象、巨大的野心與精巧的細節兼備,是一部大放異彩的電影。后半部的兩場大段談話場景,或者結構問題,都可以列題討論。也以討論一下由逐節車廂移動的敘事特征所引發的節奏問題。
看完《雪國列車》,最為耿耿于懷的一點是,就算主要人物死了,列車世界消亡了,這個宏大的故事依然索然無味,非常奇怪。從約拿與提米,到威爾福德與南宮民秀,這些人物就像是棋盤上被消費的馬,從屬于情節。(奉俊昊歷來善于生動刻畫小人物,在他的電影中看到如此扁平的人物,倍感陌生。)再者,構建宏大場景的主題意識過于大放異彩,反倒消融了影片的生動感。最重要的是,柯蒂斯最終關注的不是人類而是個 人,奉俊昊在《雪國列車》中一直注視的卻是全體人類而不是某個個體。就好比,神靈根據既定原理,以冰冷的手藝創造了 世界,卻又在不知不覺間消失,留下我們獨自面對迷茫的沉默。
(本文節選自《奉俊昊的全部瞬間》一書,澎湃新聞經出版社授權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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