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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憶我因何事,昨夜三回夢見君 | 白居易與元稹

2021-01-05 18:26
北京
来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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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憲宗元和九年(公元814 年),蔡州刺史吳元濟據淮西叛亂。當時,朝廷武事悉由宰相武元衡決斷,武元衡力主征討吳元濟。平盧淄青節度使李師道替吳元濟請赦,朝廷不允。李師道便佯裝出兵壽春攻打吳元濟,聲稱支持朝廷平亂,卻暗中支持吳元濟叛亂。

元和十年(公元815 年)六月,李師道派人偷偷燒毀了位于河陰的軍需糧倉,又派他豢養在長安的刺客,趁天黑暗殺了準備出門上朝的武元衡,刺傷了另一位宰相裴度。猖狂的賊人還在京城府衙里散布紙條說:不要急于抓我,否則先殺了你。當時,京城大駭,官員不到天亮不敢出門,皇帝上朝后,大臣們還未到齊。看到這種情況,剛被任命為左贊善大夫的白居易,第一個上疏,請緊急捉捕賊人,洗刷朝廷之恥辱。然而,有人卻認為白居易這是越位言事。之后,又有人誣陷白居易,指責他在母親去世期間寫的一篇《新井賦》,言語浮夸,不合禮制,白居易因此被貶為地方刺史。與白居易不合的中書舍人王涯又趁機進言說,白居易沒有能力治理一郡,不適合擔任地方一把手,朝廷又追貶白居易為江州司馬。

同年年初(公元815 年),元稹因彈劾房玄齡的后人、河南尹房式,反被坐罪,從外地召回京城。行至敷水驛時,元稹在一間上房里休息。夜半,宦官仇士良一行也來到驛站,當時已經沒有上等房間,便蠻橫地要元稹讓出上房。元稹與之爭執,反而被仇士良一行人打得頭破血流,傷了面部。更可惡的是,宰相竟然怪罪元稹年少不懂事,有失體面。不久,元稹被貶為江陵士曹參軍。

到任江陵后,元稹便得了一場嚴重的瘧疾,數月臥床不起,一度瀕臨死亡。元稹開始安排自己的后事,決定把自己的詩文卷軸托付給最信任的人—白居易。他和白居易識于微時,貞元十九年(公元803 年),二人同登書判拔萃科,又一同進入秘書省擔任校書郎,一同倡導“新樂府”。當時的人便對兩位青年才俊交口稱贊,并稱“元白”。然而,之后兩人又先后陷入人生逆境,被貶外地。在江陵得到了白居易貶謫江州(今江西九江)的壞消息后,瀕臨死亡的元稹寫信給白居易,回憶二人的交往,告訴他自己的病況和心境,并請一位叫熊孺登的人將書信、題詩以及自己的作品送給了白居易,他說:“危惙之際,不暇及他,唯收數帙文章,封題其上曰:他日送達白二十二郎,便請以代書。”(白居易《與微之書》)這可以說是生死托付了。

元和十年(公元815 年)十月,白居易來到江州,在舟中收到了元稹寄來的詩和卷軸。

聞樂天授江州司馬

元稹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

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元稹是在一個晚上得到了白居易貶謫九江的消息,本來患上重病的他,驚訝地坐了起來,不知如何是好,他坐了很久,燈都快要滅了,人影映在墻上,黑幢幢的。外面的秋雨,被不知道哪里刮來的一陣暗風,吹進了窗子里,屋里更加陰冷了。元稹的詩中,沒有多言他的感受,只是用一個“驚坐起”的動作,向他的同年白居易訴說了他的驚愕之情。二人原本是同在京師做諫官,卻先后因奸人陷害而遭受貶謫。此時相距遙遠,不知道何時再能見面,也不知道各自的命運將會如何。這份無盡的愁緒,在一片秋風秋雨之中愈加凝重了。

舟中讀元九詩

白居易

把君詩卷燈前讀,詩盡燈殘天未明。

眼痛滅燈猶暗坐,逆風吹浪打船聲。

白居易在一艘客船上讀到了元稹來信。讀完之后,他陷入了和元稹一樣的沉思,一夜未睡。天快亮的時候,白居易滅了燈,獨坐在黑暗中,感慨自己,也同樣感慨元稹的遭遇。他就這樣像元稹一樣枯坐著,微明之中,只聽見外面風浪拍打客船的聲音。白居易回贈給元稹的詩,延續了元稹寄來的這首詩的處理手法:詩歌的最后一句,他們選擇了沉默地聽著自然界里凄苦的聲音,江陵那邊的風吹打著寒窗,江州這邊的風促使江浪拍打著客船。他們各自陷入對對方的思念,以及對對方遭遇的感同身受。

風聲延續著他們各自的孤獨,來信(和詩)又讓他們各自得到了對方的陪伴。

“元白”可以說是唐代詩人中相互唱和最多的兩位詩人了。看他們二人的書信往復,很多詩都是一些即興而成的作品,沒有經過精心的處理,沒有詩歌的繁復技法。當然,這跟“元白”二人倡導的“新樂府運動”有一定的關系,他們主張寫作那些能夠讓不識字的老嫗都聽得懂的作品。但是二人即興酬唱的作品,與“新樂府”不同,它們預設的讀者只有對方,而“新樂府”作品則是帶有向上進諫、向下教化大眾的期待。從這個意義上看,“元白”私人唱和的詩作,更像是一種私信。這些千里往還的文字,是專屬于朋友之間私密的絮語,他們簡直如同戀人一般,無話不談,生活中的一些瑣事,都可以引發對對方的思念。

元白二人,也像杜甫夢見李白一樣,互相闖入對方的夢中。唐憲宗元和四年(公元809 年)的一天,白居易和朋友李杓直從慈恩寺出來,來到一家種著花的酒肆喝酒,當他折了一段花枝作為行酒令之物時,頓時想到,酒席中獨缺他最好的朋友元稹。元稹幾天前剛剛離開了長安,白居易約略算了一下,這時候他應該來到梁州(今陜西漢中)境內了。

同李十一醉憶元九

白居易

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籌。

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

元稹的《元氏長慶集》中載,元稹到梁州后的某一天夜里,夢見自己還在長安,正在跟白居易、李杓直一起游慈恩寺。這時候,驛站的胥吏招呼別人去排馬的聲音把他驚醒了,恍惚中才發現,自己原來已經到了梁州。

使東川·梁州夢

元稹

夢君同繞曲江頭,也向慈恩院院游。

亭吏喚人排馬去,忽驚身在古梁州。

元稹在詩下注:“是夜宿漢川驛,夢與杓直、樂天同游曲江,兼入慈恩寺諸院,倏然而寤,則遞乘及階,郵吏已傳呼報曉矣。”晚唐有位叫孟棨的人,編輯過一本叫《本事詩》的冊子,記錄了很多詩人的趣聞逸事和詩歌本事,雖然書中演繹的詩歌故事多不可信,卻也能看到唐代人對詩人、詩歌的一些看法。《本事詩》中便將“元白”二人上面這兩首詩捏合在一起,認為是同時之作:“時白尚書在京,與名輩游慈恩寺,小酌花下,為詩寄元曰(同上,省略)。時元果及褒城,亦寄夢游詩曰(同上,略有文字出入,省略)。千里神交,合若符契,友朋之道,不期至歟?”感應之說未必可信,卻也可以看到唐人對元白交情的羨慕。檢諸元白詩集,二人唱和頻繁,除這兩首之外,還有一些詩中說到經常夢到對方,或者因為對方夢到自己,而自己卻夢不到對方而自責不已:

夢微之

白居易

晨起臨風一惆悵,通川湓水斷相聞。

不知憶我因何事,昨夜三回夢見君。

酬樂天頻夢微之

元稹

山水萬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

我今因病魂顛倒,唯夢閑人不夢君。

有時候,他們經過了對方行經的地方,看到對方在某個地方的題壁詩,便會想到對方。

武關南見元九題山石榴花見寄

白居易

往來同路不同時,前后相思兩不知。

行過關門三四里,榴花不見見君詩。

元和十年(公元815 年),白居易自京至江州,路過武關時,看到了元稹先前在此題寫的石榴花的詩。便寫下一首詩寄給元稹,他說,我們先后路過武關,卻相互不知道。在關門外三四里的地方,當我看到你所題寫的石榴花詩的時候,石榴花已經謝了。

酬樂天武關南見微之題山石榴花詩

元稹

比因酬贈為花時,不為君行不復知。

又更幾年還共到,滿墻塵土兩篇詩。

元稹收到白居易寄來的詩后,便和詩一首說,過幾年我們一起再去看看,在滿墻的塵土中,還會找到我們的兩首詩。

孤獨的人,會不厭其煩地將自己在異鄉的生活細節,悉數告訴朋友,希望得到對方的回應。在寫下這些文字,寄出這些期待的時候,孤獨之中便會感覺到跨越空間的溫暖陪伴。左遷九江三年后,白居易漸漸習慣了南方的生活,他把家人接了過來陪自己,還在廬山上置一處草堂閑居。他寫了一封信向元稹分享這些事情(《與微之書》):

四月十日夜,樂天白:

微之微之!不見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書欲二年矣。人生幾何,離闊如此。況以膠漆之心,置于胡越之身,進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牽攣乖隔,各欲白首。微之微之,如何如何?天實為之,謂之奈何?

仆初到潯陽時,有熊孺登來,得足下前年病甚時一札。上報疾狀,次敘病心,終論平生交分。且云:“危惙之際,不暇及他,唯收數帙文章,封題其上曰:他日送達白二十二郎,便請以代書。”悲哉!微之于我也,其若是乎!又睹所寄聞仆左降詩云:“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此句他人尚不可聞,況仆心哉?至今每吟,猶惻惻耳。

元和十二年(公元817 年)四月十日夜里,白居易在自己新置辦的廬山草堂里,寫信給元稹。他已經兩年沒有收到元稹的信了,他在信的開始,如同見了面一樣地大聲連呼元稹的字,“微之微之”,我已經三年沒見到你了,也有兩年沒有收到你的信了。

人生能有幾年呢,我們卻分離如此之久。微之啊微之,這可能是上天注定的吧,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又想起剛到九江時,你托人帶來一札詩信,當時你得了大病,病危之際,不顧其他事,只是收集這些文章信札,并在上面題字簽封,囑咐家人把這些書信文章送給我,由我來替你處理。這是對我多大的信任啊。我看到這里面有那首“暗風吹雨入寒窗”詩時,更加難受。三年來,我每每吟誦,仿佛就在耳邊。

敘及三年來的舊事之后,白居易開始向朋友講述自己三年來的情況:

且置是事,略敘近懷。仆自到九江,已涉三載。形骸且健,方寸甚安。下至家人,幸皆無恙。長兄去夏自徐州至,又有諸院孤小弟妹六七人提挈同來。頃所牽念者,今悉置在目前,得同寒煖饑飽,此一泰也。江州風候稍涼,地少瘴癘。乃至蛇虺蚊蚋,雖有,甚稀。湓魚頗肥,江酒極美。其余食物,多類北地。仆門內之口雖不少,司馬之俸雖不多,量入儉用,亦可自給。身衣口食,且免求人,此二泰也。仆去年秋始游廬山,到東西二林間香爐峰下,見云水泉石,勝絕第一。愛不能舍,因置草堂,前有喬松十數株,修竹千余竿。青蘿為墻援,白石為橋道,流水周于舍下,飛泉落于檐間。紅榴白蓮,羅生池砌。大抵若是,不能殫記。每一獨往,動彌旬日。平生所好者,盡在其中。不唯忘歸,可以終老。此三泰也。計足下久不得仆書,必加憂望,今故錄三泰,以先奉報,其余事況,條寫如后云云。

白居易是個報喜不報憂的人。他向病中的朋友分享了他的三個好消息。三年來,自己身體無恙,家人也都很好。而且,他的兄長還帶著一些家人來到九江和他同住,之前掛念的家人,如今都在九江團聚了。這是第一個好消息。另外,九江這個地方,雖然也有一些奇異的蟲蛇蚊蚋,總體還不算多,而且,湓江的魚很肥,酒也很好喝,其他的食物,跟北方也差不多,我已經習慣了這里的氣候和飲食了。我的俸料錢雖然不算多,但是夠養家的了,不用求助于人。這是第二個好消息。去年的時候,我開始去廬山游玩,因為喜歡廬山香爐峰的風景,就置辦了一處草堂,有時候一個人住在那里,一住就是十天。我想我可以終老此處了。這是第三個要告訴你的好消息。

微之微之!作此書夜,正在草堂中山窗下,信手把筆,隨意亂書。封題之時,不覺欲曙。舉頭但見山僧一兩人,或坐或睡。又聞山猿谷鳥,哀鳴啾啾。平生故人,去我萬里,瞥然塵念,此際暫生。余習所牽,便成三韻云:“憶昔封書與君夜,金鑾殿后欲明天。今夜封書在何處,廬山庵里曉燈前。籠鳥檻猿俱未死,人間相見是何年?”

微之微之!此夕我心,君知之乎?

樂天頓首。

我寫這封信的時候,正在香爐峰草堂的山窗下,隨意寫著,不知不覺天都快亮了。抬頭一看,只有幾個僧人,有的坐著,有的睡著了。我聽到山谷間猿猴和鳥的啼叫聲。我平生結交的朋友們,像你一樣,都距離我萬里之遙,我孤單一人住在這里,忘卻了塵世的煩惱。此刻,想到我常常牽掛的人和事,想到了微之你,便草成一首詩,回憶往昔在朝廷同朝為官的點滴。有一次我在金鑾殿后給你寫信,一直到天亮。今夜,我獨自一人在廬山草堂黎明的燈下為你寫信,窗外猿鳴鳥啼。我們何時才能再相逢?此時此刻的心情,唯有微之你能夠懂得。

元稹收到這封信的時候心情究竟如何呢?應該還是一如既往地激動又痛苦吧。在某一次收到白居易的信時,他激動得痛哭流涕,以至于嚇到了自己的妻子:

得樂天書

元稹

遠信入門先有淚,妻驚女哭問何如?

尋常不省曾如此,應是江州司馬書。

差點兒病死的元稹太需要這些書信的陪伴了。然而元稹的痛苦又無情地揭示了一個美麗的謊言:無論他們的文字(二人頻繁的詩文、書信往來)如何熱鬧,終究無法取代人的陪伴。這讓每一次的和詩與來信,都陷入了一種悲喜交集的孤獨的循環:眼痛滅燈猶暗坐,逆風吹浪打船聲。燈芯終于燃盡了,讀了許多遍的文字也停止了,陪伴自己的還是凄苦的風聲。

熱鬧的文字,成為徒增的“空樽之愁”。

本文節選自

《浮世本來多聚散》

作者: 蔡丹君

出版社: 中信出版·文藝社

副標題: 唐詩中的21種孤獨

出版年: 20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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