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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國榮:心學之思,王陽明龍場悟道

王陽明(1472-1529)是明朝杰出的哲學家、軍事家。他于1499年考中進士,1506年因觸怒劉瑾,謫貶至貴州龍場當龍場驛棧驛丞。在龍場期間,他對《大學》有了新的領悟,認識到“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寫了《教條示龍場諸生》,史稱龍場悟道。后任都察院左僉都御史。1519年平定寧王朱宸濠叛亂。晚年立院講學,1529年在平亂歸途中病逝。
王陽明創建了心學,提出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的理論,對后世影響很大。
王陽明龍場悟道
文 | 楊國榮
1505年,王陽明經歷了一次前所未有的人生洗禮。這一年,明孝宗去世,明武宗登基。其時武宗年僅15歲,朝政控制在內官劉瑾之手。內官專權導致了朝政的昏暗,這種狀況自然引起了朝臣的不滿,于是而有劉健等聯名上疏,要求罷免劉瑾。但結果是劉瑾地位安然未動,劉健卻被革職。南京戶部給事中戴銑等上疏力主重新起用劉健,亦以“忤旨”的罪名被解京下獄。王陽明時為兵部主事,深知當時內臣弄權的政治形勢,也十分清楚一旦觸犯劉瑾輩將會導致何種結果,但仍毅然不顧個人安危,抗疏直諫,要求“宥言官”。盡管此疏在內容上只涉及戴銑等人之獄,但其鋒芒卻同時針對制造冤獄的權臣,因而自然難為劉瑾所容。疏一遞入,即被劉瑾矯詔廷杖四十,隨即下獄。
在獄中,王陽明的心境頗為復雜。權臣當道,政治昏暗,這種現狀無疑使他感到憂憤和失望,從王陽明獄中所作的詩中,我們不難看到這一點:“天涯歲暮冰霜結,永巷人稀罔象游。”險惡的政治環境有如嚴冬,高壓下的萬馬齊喑則給人以永巷人希之感。身陷囹圄,前景難卜,也使人不免向往起遠離政治漩渦的田園生活:“匡時在賢達,歸哉盍耕垅。”“幽哉陽明麓,可以忘吾老。”此外,酷烈的廷杖與獄中生活亦使王陽明多病之軀更為虛弱,孤寂衰病之中,也平添了幾分對家人的思念:“思家有淚仍多病。”不過,王陽明并未因此而完全消沉。立志成圣的信念,激勵著他在逆境中依然不忘卻對道的追求:“孔訓之服膺兮,惡訐以為直。”在獄中的日子里,王陽明曾靜心研究周易,并寫下了《讀易》一詩;也曾和獄中難友相與講誦,以求道為樂:“累累囹圄間,講誦未能輟。桎梏敢忘罪?至道良足悅。”這已多少展示了一種哲人的胸襟。出獄時,陽明以詩贈獄中諸友,再次表達了不為世俗所移之志:“愿言無詭隨,努力從前哲。”這既是對獄中諸友的勉勵,也是一種自勉。
出獄并不意味著磨難的結束,等待王陽明的是更為漫長的煉獄——遠謫龍場。臨行前,湛若水詠詩九首為他送行,王陽明作八詠以答之,其中有:“洙泗流浸微,伊洛僅如線。后來三四公,瑕瑜未相掩。嗟余不量力,跛蹩期致遠。屢興還屢仆,惴息幾不免。道逢同心人,秉節倡予敢。力爭毫厘間,萬里或可勉。”詩雖不長,但卻包含了對儒學道統的簡要回顧:從孔子到周程,道已漸微;周程雖上接孔孟,但其學未能得到光大(僅如線);此后數子,已瑕瑜互見。為延續洙泗之道,陽明自己曾曲折探索(屢興屢仆),而在以后的漫漫長途中,將繼續從毫厘入手,以實現萬里之志。這里沒有對個人命運的悲觀,它更多地展示了以綿延道統為己任的抱負。
從京師到貴州龍場,不僅路途遙遠,而且歷程艱險。其艱其險并非僅僅在于沿途山高水長,而且更來自內臣劉瑾的追殺。王陽明被謫貴州后,劉瑾并未就此罷休。他將王陽明等人列為奸黨,并遣心腹尾隨王陽明,伺機刺殺。至浙江錢塘,為擺脫刺客,王陽明不得已“托言投江”,然后乘船入海。本擬到舟山暫避,但遇風漂至福建,于是潛入武夷山。經過這一番變故,王陽明對內官翦除異己、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兇險心態有了更真切的了解,而世間的這種種叵測風云,也令他不免有幾分心冷,于是一度擬遠遁他方。但基于人倫的強烈責任感,很快使他打消了遠走之念,并決意不顧個人安危,繼續赴謫。在這一期間所作詩中,王陽明寫道:“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云過太空!”“肩輿飛度萬峰云,回首滄波月下聞。”它所表現的,已是一種不以險夷為念的超然氣度。
經過艱難跋涉,王陽明于正德三年(1508)春抵達龍場,其職務為龍場驛丞。龍場位于貴陽西北的修文縣,周圍是萬山叢棘,十分偏僻閉塞,常有毒蛇走獸出沒其間。龍場驛的規模相當小,全部編制只是“驛丞一名,吏一名”,外加“馬二十二匹,鋪陳二十三副”。王陽明初到龍場,無可居的住房,只好先自己動手蓋草庵暫居,雖然草廬高不過肩,但遠行疲乏的王陽明已對此感到滿足:“草庵不及肩,旅倦體方適。”后又遷到東部山峰,以石穴為室,周圍多是動物世界:“鹿豕且同游。”(同上)由于瘴癘彌漫,同行隨從都先后臥病,王陽明不僅只能自己做飯,而且不得不歌詩調曲以慰從者。龍場是少數民族聚居之處,王陽明與他們彼此語言難通,能以語言交流的,只有從內地亡命到此的各類人物。生活環境之困苦,由此不難想見。

陽明洞
不過,雖處困厄之中,但一時遠離政治上的是非之地,外在的紛擾倒相對少了,這使王陽明有機會更集中地靜心思考多年探索的問題。自遭劉瑾迫害以來,時常面臨如何對待個人榮辱得失問題。經過一段時間的反省,王陽明自己覺得已能超脫得失榮辱的計較,心境較以往更為坦蕩灑落。然而,尚有生死一念,未能放下。于是,繼續端坐默思,以求貫通。如此反復省思,又回到了成圣這一終極性的問題:“因念:圣人處此,更有何道?”最后終于豁然有悟。《年譜》對此作了如下描述:“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從者皆驚。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這一徹悟過程,也就是所謂龍場悟道。
《年譜》的記載,不免有過度渲染之處,中夜大悟云云,也多少給人以幾分玄秘之感。相形之下,王陽明本人后來的追憶,便顯得更為平實真切:“其后謫官龍場,居夷處困,動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體驗探求,再更寒暑,證諸六經四子,沛然若決江河而放之海也。”從中不難看到,王陽明經歷了龍場悟道,這確是事實,不過,這并不完全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神秘頓悟,而是一個長期沉思與瞬間突破交互作用的過程。人的一生中,其認識與境界往往會經歷階段性的躍遷,而困境中的反省,則可成為實現飛躍的觸媒。赴龍場以前,王陽明對“第一等事”已上下求索了十余年,龍場的特定境遇,一方面使他有機會對已往的思考作一總結,另一方面也促使他在超越生死之念中,對具有終極意義的問題作出更深刻的體認。這里既有理智層面的認識飛躍,又有境界意義上的精神升華。
龍場之悟,王陽明究竟悟到了什么?從直接的內容看,不外是對格物致知說的重新理解,而其深層的內涵則似乎更為復雜。如前所述,王陽明曾按朱熹之說,格竹之理;后又依其教,循序致精,但總是面臨著物理吾心判而為二的問題。正是心與理的分離,使他在朱學之外廣涉各家,出入佛老。盡管立志成圣的講學宗旨,使他又回歸了儒家的道統,但心與理如何適當定位的問題并未解決,而這一問題又始終關聯著如何成圣。龍場期間,如何成圣依然是王陽明關心的“第一等事”,當他自問“圣人處此,更有何道”時,便已表明了這一點,而化解生死之念,同樣旨在通向圣人之境。在歷經“千死百難”之后,王陽明終于悟到:“圣人之道,吾性自足。”用更形而上的語言來說,理并不在心外:心即理。于是,圣人之道不再超乎個體存在,成圣獲得了內在的根據。如后文將要詳論的,相對于朱學,這確乎可以看作是一種哲學的轉換。
終極思索上的突破,也使王陽明達到了一種新的人生境界。他不僅自身超乎了榮辱得失的考慮,不為生死之念所動,而且以其坦蕩磊落的胸懷影響和感染著當地土著,并逐漸與之建立了一種相互尊重和信任的關系。見王陽明居所較為潮濕,當地夷人主動為他蓋了新的住房,這些新居王陽明后來分別名之為“何陋軒”、“君子亭”、“玩易窩”等。貴州都御史王質曾遣人到龍場,來人對王陽明倨傲不恭,周圍夷人知道后,竟為陽明抱不平而驅打差人,由此亦可見當地土著對王陽明的敬重。當然,這也惹怒了州守,有人勸王陽明向當局謝罪,王陽明嚴辭拒絕,回答說:“吾豈以是而動吾心哉!”這既蘊含了王陽明對夷人正義之舉的某種肯定,也表現了陽明吾性自足的自信。

王陽明在京師時,已開始收徒講學;龍場悟道后,更有了一種傳道的責任感。于是,以夷人所建新廬為舍,王陽明創辦了一個書院,取名龍岡書院。這是王陽明所建的第一所書院,規模雖然不大,但在邊鄙之地,卻產生了不小的影響。王陽明在講學之余所作詩中,已有“門生頗群集”的描述,可見當時問學者已不少。有的學生為請教一個問題,甚至跋涉百里,僅宿三夜便辭別。為使書院規范化,王陽明還制定類似院規的“教條”,其內容為:“一曰立志,二曰勸學,三曰改過,四曰責善。”這也可以看作是京師期間立志成圣的講學宗旨的具體化。在和諸生講誦論析之余,還常相與漫步于山林之間,或觀月于溪邊:“夜弄溪上月,曉陟林間丘。”當年孔夫子令弟子各言其志,曾點以“浴乎沂,風乎舞雩”作答,夫子嘆曰:“吾與點也!”龍場講學的此情此景,有時竟也使陽明與千年前的夫子產生了共鳴:“講習有真樂,談笑無俗流。緬懷風沂興,千載相為謀。”顯然,這是一種基于樂道的精神溝通。
龍岡書院的講學,使王陽明的才識逐漸為人所知。先是貴州按察副使兼提學副使毛科邀請他前去講學,王陽明以“移居正擬投醫肆”推辭。后席書在貴州提督學政,特向王陽明請教朱陸異同。王陽明不直接與席書討論朱陸哲學,而著重談了他在悟道之后對心物知行關系的重新理解,席書不以為然,“懷疑而去”。次日又來,繼續討論知行之辯,王陽明以五經論證自己關于知行本體的論點,席書的懷疑態度稍有改變。如此往返四次,席書終于“豁然大悟,謂:圣人之學復睹于今日。朱陸異同,各有得失,無事辯詰,求之吾性本自明也”。王陽明不辯朱陸異同而說知行本體,意味著他已無意僅僅糾纏歷史公案,而更多地致力于標舉新說。接受一種新的學說往往需要轉換原有視域,而這并不是一個容易實現的過程,因此,王陽明的知行學說在當時頗受問難,亦在情理之中。后來王陽明曾回憶道:“昔在貴陽,舉知行合一之教,紛紛異同,罔知所入。”然而,這種新的學說自身也有其內在的理論力量,席書之最后接受其看法,即表明了這一點。
這一時期,王陽明雖然尚未以良知與致良知概括其學說,但良知說的一些基本思想已具體而微。王陽明在悟道之后,曾以五經證其說,而這種“證”同時也是陽明以自己的新見重新解釋經典的過程。在作于此時的《五經臆說》中,王陽明一再強調心體本明:“心之德本無不明也,故謂之明德。”而這種心體又與作為第一原理的元為一:“元也者,在天為生物之仁,而在人則為心。”對心體的注重,爾后又得到了進一步的展開和系統化。當席書經過陽明啟示,悟到“求之吾性本自明”時,顯然亦受到了王陽明以上看法的影響。王陽明晚年曾回顧道:“吾良知二字,自龍場以后,便已不出此意。”這種總結確有道理。
當然,講習立說并不是謫居生活的全部內容。身處邊鄙,遠離故土,常常會有一種深深的鄉思。在這一時期所作的詩中,王陽明一再流露出這種情懷:“身在夜郎家萬里,五云天北是神州。”“遠客日憐風土異,空山惟見瘴云浮。”“游子望鄉國,淚下心如摧。浮云塞長空,頹陽不可回。南歸斷舟楫,北望多風埃。”與家人的長期隔絕,有時亦使人產生家書抵萬金之感,并時時盼望遠方的來信:“尺素屢題還屢擲,衡南那有雁飛回?”雖然“講習性所樂”,在與諸生的論析中可以得到一種理智的滿足,但理智的愉悅并不能消解情感的需要。閑時漫步前庭,抬眼遠望長空行云,頓有此身漂泊、有如浮云之慨;行云尚有時而定,游子卻歸期遙遙:“山石猶有理,山木猶有枝。人生非木石,別久寧無思!愁來步前庭,仰視行云馳。行云隨長風,飄飄去何之?行云有時定,游子無還期。”與之相近的懷鄉詩還有:“惟營垂白念,旦夕懷歸圖。”“思親獨疚心,疾憂庸自遣。”“歲宴鄉思切,客久親舊疏。”“山泉豈無適?離人懷故境。安得駕云鴻,高越飛南景。”“絕域煙花憐我遠,今宵風月好誰談?”如此等等。這一類游子之嘆,在王陽明的《居夷詩》中幾乎隨處可見。詩言志,亦見情,從這些鄉愁流溢的詩文中,我們既可想見王陽明當年的心境,也可感受到其豐富的情感世界,后者使陽明不同于難露真情的道學家。
謫居邊地固然使人思愁難斷,但龍場生活也使王陽明獲得了難得的自由:“投荒萬里入炎州,卻喜官卑得自由。”龍場雖然文化落后,倒也山明水秀。也許是早年受祖父王倫的熏陶,王陽明素愛山林泉石,遇到佳景,常流連忘返:“平生泉石好,所遇成淹留。”讀書講習之余,王陽明往往閑步于山間小徑,或觀深谷幽草,聽林中鳥語;或駐足溪畔,俯視游魚。每覽勝景,常賦詩以記:“水光如練落長松,云際天橋隱白虹。”數年前,王陽明曾游歷九華山,那里的奇山險峰使他常難以忘懷,而邊地的風光與之相比毫不遜色:“溪深幾曲云藏峽,樹老千年雪作花。白鳥去邊回驛路,青崖缺處見人家。遍行奇勝才經此,江上無勞羨九華。”冬日雪景秀異,春風中的高巖青壁更令人陶醉:“林下春晴風漸和,高巖殘雪已無多。游絲冉冉花枝靜,青璧迢迢白鳥過。”身處此山此水,每每讓人平添幾分飄逸,陽明有時竟也“倦枕竹下石,醒望松間月”。這已頗有一些陶淵明的風度了。

不過,王陽明畢竟沒有忘情于山水。自然的懷抱誠然使人領悟到“富貴猶塵沙,浮名亦飛絮”;驛丞這種卑位閑職也似乎形同隱居,但求道與行道之志并未因此而淡忘:“心在夷居何有陋?身雖吏隱未忘憂。”即使置身林下溪邊,也常常會有吾道何成的憂思:“溪水清見底,照我白發生。年華若流水,一去無回停。悠悠百年內,吾道終何成!”時光易逝,年華如水,此時王陽明已年近不惑,人生的波折,使他華發早生。盡管對“第一等事”的沉思已達到了一種新的境界,但如何將其化為一種普遍的信念,依然是一個尚待努力的問題。也正是基于這種憂思,王陽明一再勉勵弟子和友人,以求道秉道為貴:“嗟我二三子,吾道有真趣。”“所貴明哲士,秉道非茍全。”陽明終究非淵明,淵明可以在“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中終其一生,陽明卻始終難以忘懷經世行道的理想:“寄語峰頭雙白鶴,野夫終不久龍場。”隨著謫徙生涯的終結,王陽明確實不久便告別了龍場,在事(經世事功)與思(哲學沉思)的交融中開始了新的求道與行道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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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學之思——王陽明哲學的闡釋》
楊國榮 著
978-7-5760-0013-9
本書從理論層面對心學內在的哲學意蘊作了深入分析,具體闡釋了心學中心體與性體、本體與工夫、言說與存在、德性與規范、存在與境界以及心物之辯與天人之際等重要理論問題,并探討了其中蘊含的哲學意義。作者從一個新的視野出發,對陽明心學展開多維度的闡釋,思路開闊,創見頗多,具有開拓性,很值得一讀。
作者簡介
楊國榮,華東師范大學資深教授、人文社會科學學院院長、校學術委員會副主任。教育部長江學者、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五、第六屆哲學學科評議組成員。主研究領域包括中國哲學、中西比較哲學、倫理學、形而上學等,出版學術著作10余種,多種論著被譯為英文、韓文,在Indian University Press、Brill 等出版。主要學術兼職包括國際形而上學學會(ISM)主席、國際哲學學院(IIP)院士、國際中國哲學史學會(ISCP)會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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