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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越來越多“海歸”把進官場作為第一選擇 ?
? 唐昊 | 華南師范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
【導讀】據媒體報道,2020年中國有874萬高校畢業生,面臨千萬待崗大軍和千萬應屆生的“前后夾擊”。在嚴峻的就業形勢下,近140萬年輕人報名參加2021年國家公務員招考。這種現象雖然與疫情沖擊之下人們希望尋求穩定的心理有關,但“公考熱”并非今年才興起,事實上過去一段時間以來,公考已成為不少畢業生的優先選擇。而且體制的吸引力已經越出國門,連喝過洋墨水的海歸也越來越多地把進入體制作為第一選擇。本文作者認為,年輕人對“體制內”的向往不僅有體制外機會變少的“推力”,也有因家庭和學校教育貫穿著體制認同而自發產生的“引力”。從根本上說,體制內外的劃分是一個源頭,正是社會結構和體制之間的不斷互動和相互加持,導致體制成為社會成員依賴的對象。但作者也指出,中國的環境正發生變化,不斷改變體制的力量也在成長。盡管體制變化的速度總是低于社會變化的速度,但我們仍然能夠發現來自青年的鮮活力量在生長,屬于青年人的理想主義沖動始終是無法磨滅的。在這個意義上,年輕的生命永遠不可能被完全馴化。他們的使命終歸是改變世界。
文章原發表于《文化縱橫》,僅代表作者觀點,特此編發,供諸君思考。
體制夾縫中的年輕人
當下中國青年畢業后的一大夢想就是進入“體制”。近年公務員考試已經達到不可思議的熱度,一些職位與報考學生比率超過了1:1000,最高的甚至達1:4000。一份由中國與全球化研究中心和北大光華管理學院共同完成的《中國海歸創業發展報告》指出,目前已經回國就業的海歸也以選擇事業單位為主,占43.2%。也就是說,體制的吸引力已經越出國門,連喝過洋墨水的海歸也越來越多地把進入體制作為第一選擇。
處于人生最有活力、最強調自主性、最愿意冒險的階段,青年們競相選擇安穩、體面、高福利的體制內單位作為其事業起點,不外兩個原因,一是體制外給他們提供的空間過少;二是受到原有體制的馴化。
▍內外之分
所謂體制,其實包括一系列具體的制度性安排,如戶籍制度、公務員考試制度、教育制度、社會福利制度、勞動就業法規等。這些制度性安排有時并未帶來平等,而是使人群分化。如城鄉二元分割曾導致城市居民與農民的分化;重要行業的市場準入規定造成國企和民企之間的不平等;公務員考試漏洞太多使得“拼爹”成為可能,等等。這些制度安排,通常會造成社會成員中部分人獲利和另外一部分人受損。在現有體制中長期獲利的社會成員屬于體制內,其他領域的社會成員則屬于體制外。體制內的人群不但享有更加安穩、體面、更受制度保障的生活,而且其所在的機構往往握有更大的政治權力和經濟權力(政府機關、壟斷企業等);相對來說體制外的人群更難保障自己的基本權利和利益(中小企業主、農民工等)。
與此同時,中國的所謂“體制”不僅是一個制度概念,還具有明顯的意識區隔。很明顯,政府機關、事業單位、國有企業等,共同分享價值觀,其成員也有著更嚴密的思想紀律;而民營企業、大眾社會這些領域則離政治價值相對遙遠,其成員有時還秉承著另外一套價值理念。
在體制內外所存在的利益差別和思想差別下,中國社會中不但出現了一個由行政權力所掌控的“體制內”,而且由體制所產生的權力還延展到體制之外。于是,和過去中國高學歷者紛紛脫離體制“下?!毙纬甚r明對照、也和西方發達國家很少年輕人考公務員的現象有相當差異的是:中國的年輕人紛紛選擇通過難度極大的公務員考試而逃回體制內。這些情況都表明,近年來中國的“體制外”發展形勢嚴峻,青年人選擇的狹窄意味著整個社會選擇的狹窄。
與此同時,政府本身的財政汲取能力越來越強大。中國的財政收入增速在1995年首超GDP增速后,持續高速增長至今。2010年,中國財政收入達8.3萬億元,增速兩倍于GDP增速,財政收入占GDP的比重也保持高位,政府具有強大的掌控資源能力。隨著政府職能不斷擴張,行政機構龐大,不斷招人,造就了一個迅速增長的就業市場。而集中了最優質社會資源的政府本身成為最受追捧的行業。體制內的人員工資雖然也高不了多少,但更多的補貼、福利和其他收入卻可以保證他們過上體面的生活。當然,想進入體制也并不容易。除了競爭激烈的公開招考之外,一些“蘿卜招聘”、“拼爹”現象的存在,也是一種不公平的阻礙。
▍馴化青年?
奇怪的是,在事業選擇空間日益狹窄的同時,這些年輕人還遭遇了社會輿論的批評。北大教授錢理群就曾發文批評現在的大學生更加世俗化和功利化。似乎是在印證這個判斷,日前媒體廣泛報道了國內某頂尖大學畢業的 “80后”進入體制得到快速升遷,但同時也快速腐敗的經歷。對于某些通過考公務員進入體制的年輕人來說,缺乏政治理想,導致他們在無奈中選擇靠攏體制,并在進入后卻連一些陰暗面也照單全收。
其實,青年的蛻變并不是從他們進入體制內的那一刻開始的,而是早得多。在中國,對體制內的規則和潛規則的認同正逐漸演化為一種文化鎖定。雖然每個國家的中年男女都傾向保守,但沒有一個國家的父母像中國的父母們一樣,教育他們的子女從小聽自己的話、上學聽老師和學校的話、工作后聽領導的話。對體制的認同滲透進了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成為人格的一部分。某種程度上,“體制”改變了一些年輕人的本性。在拼命試圖進入公務員隊伍的過程中,我們既能看到對前途穩定的關心,也無法排除對權錢縫隙中的巨大灰色利益的覬覦。無論是何種心態,都缺乏政治原則的堅守,很難期望他們能夠在轉型時代挺身中流,一些人甚至連自己不被濡染都成了奢望。
而青年之所以容易被馴化,很大程度上是其自身內涵和自主信念的缺乏。在一些學術機構的調查中,現下中國青年的優點被歸納為務實、開放、敢于創新等,而其缺陷則被歸結為缺乏社會視野、缺少對社會各階層的了解、缺少交流、分享和合作、公益心不足等。這些弱點很明顯是公共生活參與不足、對社會真實缺乏了解和同情心所致。在某種意義上,正是因為他們缺乏參與公共生活的經驗,才喪失了在公共生活中形成和鞏固自我價值觀的機會,才可能被體制改變。人是一種多重社會關系的存在。而體制最終會變成無所不在的社會關系,讓社會成員之間彼此限制,甚至內化為社會成員自己的自由意志。離體制越近,越容易受到馴化,這種一邊限制一邊馴化的情勢,使得年輕人越來越依賴體制。
然而,把一切都推到體制身上確實很方便,可是體制并不能解釋和解決所有問題。上述現象在很大程度上是源于體制安排,但問題是,“體制”又是從何而來?從邏輯上說,體制內外的劃分首先改變的是整個社會的結構,并且形成了體制和社會結構之間的相互支撐。是社會結構決定了體制還是體制決定了社會結構,確實是一個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問題。但社會結構和體制之間的不斷互動和相互加持,確實導致體制的強大,并成為社會成員依賴的對象。不過,即使是對于體制內的人群來說,這個體制真的是值得依賴的嗎?恐怕未必。在一個超穩定和官僚化的環境中,個人的能力有時也難以提高,個體價值也會縮水。
同時,體制內的規則未必是所有人都可以適應的。隨著“90后”這些更加強調個性和自由的世代的登場,體制能夠帶給人們的幸福感,恐怕會越來越少。更重要的是,只要體制本身的自上而下控制型的特點不改變,體制內向上流動渠道就會依然缺乏,體制內競爭的激烈程度不一定比體制外更小,普通青年進入體制后的晉升發展機會也不一定很多。
▍“他們的使命終歸是改變世界”
體制與人的矛盾可能存在于任何一個世代,但只有在內外條件具備的情況下,這種矛盾才會導致改革力量的誕生。在目下的中國,體制與人的矛盾所導致的卻更多的是非常規的反抗,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體制本身所提供的改革空間太小。而在體制外的改革力量走正規路徑走不通的情況下,只能以非常規的方式來進行利益表達。
在歷史上,體制并不一定是年輕人的敵人,而更應是他們倚重但必須要改變的對象。如前所述,行政權力的擴張所導致的政治經濟安排確實限制了年輕人的發展,也馴化了部分年輕人。即便如此,人們還是有選擇余地的。但大多數人選擇默許了這個體制的存在和運行。也就是說,無論什么樣的體制,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人們選擇的結果。
不過中國的環境正在發生變化。一方面新生的社會問題難以解決,另一方面改變體制的力量正在空前地成長起來。就前一方面來說,轉型時期的特殊狀況對青年就業的階段性壓力,加劇了體制本身轉變的壓力。隨著高等教育規模的急劇拓展,青年人就業選擇更加狹窄化。2002年的大學畢業生只有200多萬,到了2019年達到創紀錄的834萬。如此迅速的待就業人數增長遠遠超過了經濟增長速度,也超過了這個經濟體所能提供的就業崗位增長的速度。套用魯迅先生的一句話:世界上的路本來就少,走的人多了,就更沒了路。
而從另一方面來看,在路徑減少的情況下,人們的欲望和能力卻在增強。在經濟不斷發展、社會環境不斷開放的情況下,城市居民對體制改革的沖動逐漸提上日程。體制內渠道的匱乏反而刺激了更多體制外解決方式的出現。人們的變革沖動是與其改變環境的能力成正比的。形勢變化之際,體制內外的群體無法再像以往那樣生活下去。
歷史證明,體制變化的速度總是低于社會變化的速度,也低于青年覺醒和崛起的速度。在市場和社會公共領域,我們仍然能夠發現來自青年的鮮活力量在生長,屬于青年人的理想主義沖動始終是無法磨滅的。在這個意義上,年輕的生命永遠不可能被完全馴化。他們的使命終歸是改變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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