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氣球》海報

在日前上映的萬瑪才旦的電影《氣球》的結(jié)尾，達杰從鎮(zhèn)上給兩個小兒子買來紅氣球，其中一個破掉，另一個在被爭奪中飛向天空。由此，抬頭凝望氣球的眾人們——妻子卓嘎、丈夫達杰、妹妹卓瑪、哥哥江洋、醫(yī)生周措——組成電影里的一組特寫肖像，在觀望氣球的同時他們也被氣球所觀望，沒人知道氣球飄往哪里，一如他們腳下共有的土地，他們在此生活，也將被帶往未知的未來。

萬瑪才旦的同名小說《氣球》

電影《氣球》改編自萬瑪才旦的同名小說，此前，他的電影《塔洛》、《撞死了一只羊》均由自己的小說改編。出生并成長于藏地，進入漢語語境寫作的萬瑪才旦總是以簡單、平實且不刻意雕琢的文字講述故事，與文字氣息相通，這些故事也并不復雜。小說《塔洛》講述一個熟背并信奉《為人民服務(wù)》的牧羊人被喜歡的女孩欺騙后，覺得自己背棄了信念。小說《撞死了一只羊》講述卡車司機想要超度自己撞死的羊。

電影《塔洛》海報

電影《撞死了一只羊》海報

在萬瑪才旦的另一篇小說《第九個男人》里，故事仿佛一則簡單的寓言：女人向自己的第九個男人講述先前遇到的八個男人，女人最后也離開了第九個男人。對于閱讀這些小說的讀者來說，不難想象萬瑪才旦寫作的方式：一個步入異鄉(xiāng)的男人，謹慎地拾取腳下順手的石頭——字句的石頭，依靠近乎本能的感受搭建記憶故土里的民族風物，其所流露出的笨拙和童真，也成為他的小說異于電影的特質(zhì)。

萬瑪才旦小說集《烏金的牙齒》

相比之下，小說《氣球》的復雜和精細程度要高出其他大部分小說，主要講述藏地家庭達杰一家發(fā)生的一系列瑣碎、看似無關(guān)的小事。

小說開頭，達杰戳破了兩個小兒子用避孕套吹成的氣球，并答應他們?nèi)チ丝h城后買新的氣球。在這個過程中，先后發(fā)生了妻子卓嘎準備做結(jié)扎手術(shù)、達杰給母羊配種、達杰的大兒子江洋回家、卓嘎的妹妹卓瑪前來化緣等事情。沒有萬瑪才旦其他小說中容易辨識的主角和單一、線性的故事脈絡(luò)。

直到一場意外的發(fā)生：達杰的父親意外離世，與此同時卓嘎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離世的父親會重新轉(zhuǎn)世到這個家庭——活佛的這句預言將兩件看似不相干的事情聯(lián)系到一起，也使得故事的核心從稀松的家庭日常中冒出，上升為宗教與現(xiàn)實的矛盾，不夠嚴肅，但也相當棘手。是為了緩解家庭負擔打掉孩子，還是為了父親的轉(zhuǎn)世留下孩子？達杰和卓嘎陷入了爭論。

電影《氣球》劇照

以巧合或神性的意味，此前的一系列小事勾連在了一起。是不是兩個小兒子偷走避孕套使得卓嘎懷孕？達杰給羊配種跟這件事有影射關(guān)系嗎？小說里，卓嘎幾次將達杰和用來配種的公羊比較，“（公羊）看上去跟你一樣！”電影里對羊和卓嘎懷孕的關(guān)聯(lián)處理得更明顯，卓嘎在夢到一只很久不生產(chǎn)的母羊生下幼崽后的第二天，就查出自己懷孕。

電影《紅氣球》劇照

電影史里，以氣球作為主題的電影不是個例，其中最著名的是1956年法國導演艾爾伯特·拉摩里斯的《紅氣球》。電影講述小男孩無意中撿到一只紅氣球，與它成為形影不離的伙伴。男孩的紅氣球招來其他男孩的嫉妒，他們結(jié)伙打破了紅氣球。在這部同時帶有童真和傷感色彩的電影里，紅氣球似乎象征著孩童身上異于他人的特質(zhì)，而成長就是在眾人異樣的眼光中將特質(zhì)抹除，在情愿或不情愿中成為眾人的一分子。

侯孝賢電影《紅氣球之旅》海報

侯孝賢曾在2006年拍過一部致敬《紅氣球》的電影《紅氣球之旅》，留學生宋一邊拍攝一部關(guān)于男孩和紅氣球的電影，一邊照看單身母親蘇珊娜的兒子西蒙，西蒙正是她電影里的男孩。在目睹蘇珊娜狀況頻出的家庭生活時，宋總是與蘇珊娜保持恰當?shù)木嚯x，從不過度參與她的生活。

電影《紅氣球之旅》劇照

未必像電影《氣球》的那版海報——以卓嘎臂彎的氣球象征她懷孕的身體，電影里，氣球之于達杰一家，也許正如宋之于蘇珊娜，從開場時兒子們手中單純的玩物，變?yōu)榻Y(jié)尾升空后的風景，僅僅只作為一種距離之外的觀照。恰如萬瑪才旦在小說里謹慎地使用字句，他也謹慎地使用氣球作為意象在電影中的分量。

如果非要用學究的態(tài)度尋找事物間的聯(lián)系，把卓嘎口中的公羊看作達杰，電影里那頭不再生產(chǎn)、在卓嘎夢里產(chǎn)下幼崽的母羊或許可以看作對卓嘎命運的影射。

小說里，這頭母羊第一次出現(xiàn)時達杰和卓嘎有這樣一段對話——

達杰看著老母羊說：“這家伙已經(jīng)連續(xù)兩年沒產(chǎn)羊羔了，看來也產(chǎn)不出羊羔了。”

卓嘎有點擔心地說：“可是，它還挺聽話的。”

達杰說：“聽話有什么用？它產(chǎn)不出羊羔就說明它沒用！”

卓嘎拿眼睛瞪自己的丈夫，達杰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沒話找話地說：“你看給它喂水它也不喝。”

這時，老母羊像是好幾天沒喝水似的把盆子里的水喝了個精光，看著達杰和卓嘎。

卓嘎看著達杰笑。達杰看著老母羊說：“這家伙好像能聽懂我的話。”

卓嘎繼續(xù)笑。這時，達杰卻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過一個月咱們就得把它賣了，去交江洋下學期的學費生活費了。”

卓嘎停下笑，沒有說話，過去又拿來一瓢水，倒到母羊前面的盆子里，看著母羊。

電影里保留了達杰和卓瑪對這頭母羊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影片后半段，達杰果真把這頭母羊賣掉當學費，卓嘎在墮胎手術(shù)室遇到前來阻止達杰和大兒子江洋，這是電影里沖擊感最強的場景，被賣掉等待屠宰的母羊和被迫走出手術(shù)室的卓嘎走向了命運共同的交匯。

對卓瑪來說，不生孩子是為了減輕家庭負擔，生孩子是為了成全家人的信仰：讓父親的亡靈往生。周措醫(yī)生那句“咱們藏族婦女又不是天生就為了給男人生孩子才來到這個世上的”，距離卓瑪似乎過于遙遠。至于母羊，不能生產(chǎn)便是被賣掉。《氣球》里，母性的身體是家庭和信仰下，不由自我支配的身體，也是用于價值考量的身體。

另一處能傳達信仰對身體的支配來自卓嘎的妹妹卓瑪。小說里，卓瑪是前來化緣的尼姑，并未對卓瑪作過多介紹。電影里，萬瑪才旦揭示了卓瑪當尼姑的緣由：經(jīng)歷了一段失敗的戀情后，選擇皈依信仰。

一邊是以家庭為重、為家庭付出的姐姐，一邊是斬斷情欲的妹妹，在面對性和生育的問題上，她們各有不同的看法。當姐姐習慣借避孕套避免“麻煩”，妹妹對此感到羞卻，扔下手里無意發(fā)現(xiàn)的避孕套轉(zhuǎn)過頭去。姐姐告訴妹妹自己懷孕以及想墮胎的想法時，妹妹反對，因為信仰告訴她，拒絕亡靈的轉(zhuǎn)世過于殘忍，能幫助亡靈轉(zhuǎn)世是修來的積緣。

從妹妹身上可以看到，即便是逃脫了作為妻子、母親的身份約束，在信仰里，女性的身份已經(jīng)是被支配的，相比姐姐，她或許只是從兩難的困境進入到單一的困境。

影片結(jié)尾，在共同觀望頭頂飄升的氣球時，卓瑪和卓嘎已經(jīng)決定暫時離開家里，去往寺廟住一段時間。孩子的降生還未知，要解決家庭與信仰鋪設(shè)下的難題，需要她們各自放下對家庭和信仰的執(zhí)念，或許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身體。